戎沁心每日都在數着日子過,一天,二天,三天。看着房裡的日曆一頁頁被撕去,她的笑容一日日燦爛。這麼多天間,基本沒有再見過林作巖。偶有回來,也是在餐桌上照個面,自己只當是落的清閒。
很快,日曆上赫然顯示着:十一月初四。
撕去前頁,深刻的朱字旁,一抱得琵琶的歌女含笑坐着。戎沁心盯着這頁,腦袋卻有些惶恐不安。沁心的心裡某根弦被撥動了一下,她有很強的第六感。回想這麼多天,林作巖冷漠淡然的眼神,雖然他一慣都是這副德行,可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不想,不想了,反正今天就有五千大洋得了。
然而,待到天色全暗之後,戎沁心也沒有等到她的五千大洋。她忽的從椅子上蹦起來,嚇着了身旁打着小盹的小奴。望望了門外的天,蕭瑟的秋日,天色已是藍黑。
頓了一下,她便大步邁出了門檻。
戎沁心氣勢洶洶的把書房的門推開,林作巖很是閒適的坐在椅子上,細細寫着什麼。聽到門聲也不擡頭,彷彿是等候已久。
戎沁心徑直走到桌邊,但似乎難以啓齒,最後便支支吾吾的說道:“今天——今天初四了。”
“噢?”林作巖一擡頭,語氣冷淡:“是啊,初四又如何?”
彷彿一臉無辜,戎沁心心中大火。難道她那天是夢遊,跟鬼說話了不成?
“初四,初四,那個——那個,我們說好的啊!”一急,戎沁心臉就紅了。林作巖直起身來,靠在背椅上輕瞟着略有結巴的戎沁心。
“是啊,可是,現在我要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很是急迫,戎沁心搶問道:“要是,要是你覺得,覺得五千大洋多了的話,那少一點也沒關係啊!”
“我很是奇怪了,卓小姐,就爲了五千大洋就放棄了你父親生前的遺願,爲了五千大洋甘願不要一輩子榮華富貴?”深深的眯起了眼,林作巖反問道。
沁心哽了一下,瞪大眼,遂又接下話:“我,我是覺得你和那位小姐纔是天作良緣啊,既然林公子無意,我也不會強求你娶我的。”
“那真是委屈卓小姐了。”撇過臉,也不再往下說,林作巖幹把沁心的焦急落在一旁。
沁心急的手心冒汗,捏了捏拳頭。
“那你,那你究竟是?”
“我不怎麼樣,不想做什麼。”邪邪一笑,這是林作巖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如火上螞蟻般灼急。
“那——那位小姐呢!?你不要她了?”
“你說楓小姐?楓小姐可不是我想娶就娶的,你得問問人家。”原來,逗逗她,居然這可愛。林作巖不自覺的笑容漾起,深邃的盯着臉已漲紅的戎沁心。
“你——你——你是說你不想履行承諾了,不想放我走了?”
“進來林家,我還沒問清你究竟圖什麼呢,說走,你就能走?”到了重點,林作巖居然起身,危險的逼近。是啊,對於這個女人,幾乎是一無所知道。平西前日已經從江西回來,確實帶了新的線索,但至於面前的女人,仍舊毫無所獲。
莫非,她當真是天上掉下來的!?
感覺到林作巖的氣勢逼迫,戎沁心退了幾步。
“我——什麼都不圖,我——”
“你就別裝了,卓敏兒,噢,不,我真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咬咬牙,林作岩心中忿然。
腦袋一空,終究是被他扯去了這層輕薄如紗的面紗。戎沁心又只剩瞪着他了,看來,看來我只有直接攤牌了。
“對,對!”她憋足了氣吼了一聲,她才覺得委屈呢,自己莫名其妙的到了這麼個地方,莫名其妙頂着個卓敏兒的頭銜。究竟都快忘記自己叫什麼了,身邊沒有一個人能與自己分享自己的寂寞,疼痛,彷徨。這個世界從頭到尾,我就只有一個人,你憑什麼質問我,欺負我。我纔是那個最慘的人呢!
那個柔軟的結,在心裡,不碰則已,碰了便是疼痛難當。戎沁心對着近在咫尺的冷臉,只是圓着眼睛,瞪着。不時,鼻子一酸,眉毛一紅。
淚就下來了。
這是個強忍,卻又沒有忍住的淚。顫動的下巴,強迫自己不要丟人,別哭。可是眼淚不聽使喚,唰唰而下。林作巖一楞,她又哭。可是這樣的臉此刻是這麼真切,眼神裡透出的是無盡的委屈和傷痛。
她爲什麼委屈,爲什麼傷痛?
“對,對!我不是卓敏兒。”沁心不管了,不裝了,太累了。“可是,可是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來到這,站到着,全都不是我願意的!”
“那誰逼你了?”
“沒誰逼我,這就是個意外,只是個意外,天作弄我,天作弄我!”她居然大叫起來,一時間把胸膛裡凝結的咆哮發泄了出來。
林作巖楞呆了,望着站在面前,面紅耳赤,哭的亂七八糟的戎沁心。心裡一下子沒了主意,不知所措。
哭的喘不過氣來,戎沁心開始打嗝。
時間默默的過,就只剩下兩人的無言以對。戎沁心哭久了,聲勢也下來了,只換做胸膛起伏不斷,打着小嗝。
林作巖的眼神卻從未從她的身上移開,覺得心裡某個地方沒劃開,濃郁出了從來都沒有的感覺。溫溫綿綿,癡癡纏纏,還漾着一絲心疼。
她到底,爲什麼這麼難過?
“晚了,去睡吧。”
林作巖背過身去,淡淡道。戎沁心似乎忘記了自己處在什麼地方,身體像被剝離了靈魂,空空蕩蕩。
“去睡吧你。”再次重複,他深深閉上眼。戎沁心擡頭,看着他孤立的背影,失了會兒神,轉也走向門口。
只踏出半個腳,身後卻又啓聲。
“以後就不要難過了,做卓敏兒其實也很好。”
我不會讓你難過了。
只是,這句並未能說的出口,噎在喉管。
沁心一楞,沒能聽出其中含義,繼續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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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夢醒來,胸口的疼好像已經緩和了許多。戎沁心撐着眼,望着牀板,回想起昨夜的對話。天啊天啊,好頭痛啊!她捶了捶自己的腦勺,忿忿然。
不行,可不能這麼認栽,他似乎來意不善,並不打算好好放過自己。再這樣下去,說不定,說不定連命都不保了。
提溜着眼睛,她拼命想找出突破口。
薄細的嘴脣,邪魅的扇合。
“你說楓小姐?楓小姐可不是我想娶就娶的,你得問問人家。”
問問人家。
問問。
對,對了,去找那位小姐。若是她肯出面,主動一點,說不定林作巖就要就範了!想着,沁心就從牀上彈了起來,三兩下穿好了衣服,奔了出去。
待到走在繁華的路上時,戎沁心才反應過來。
我到哪去找啊,她住哪啊?
哎喲,真是蠢斃了,再次捶捶腦袋,戎沁心覺得身心都疲憊不堪。癡癡的走在人羣穿梭的大馬路上。有些陰翳的天,遮了大半的陽光。
電車緩緩而過,依舊是那翻景象。
我已對這不感興趣了,上天,你把我送回去吧,我一定好好做人,痛改前非,送回去吧。
蹣跚搖晃的漫步在石板路上,街邊的風景換了又換。亮彩的街燈閃了起來,霓虹滿目,才知道夜色已經降臨。戎沁心擡起頭,對上霓虹上方的天空,有些呆呆的。遂又偏過了些臉,企圖掃蕩身後尾隨一天的身影。
該死的,每次出門都有人跟着。
今天,跟累了吧,走都走了一天了。戎沁心蹲了下來,用手撐着腦袋,眼睛有些迷濛的望着對面燈光大彩的門面。洋車齊齊的排做兩旁,中間的階梯都嵌滿華光異彩的電燈。窈窕婀娜的美人攙着絡繹不絕的賓客紛紛而入。屋頂當中一奪目招牌,引得沁心定神一看。
花月夜總會。
她起身,穿過馬路,拾級而上。促足門前一斜放的展覽牌,深邃一看。上面當中一女子頭像。女子眉眼傳神,曲捲的發沿乖貼額邊。這長相,這肌膚,這笑容,分明就是——
旁邊娟秀的字體排成一豎行。
‘特邀嘉賓爲您現唱,全上海最美麗的女子——楓霓裳。’
楓?
原來她叫楓霓裳?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戎沁心暗自大笑,想都沒想便踏了進去。雙邊應侍身着襯衫皮褲,規矩的打着米色領結。看見來人,躬身含笑,伸手掀開琉璃成串的門簾。戎沁心張望着走了進去,果然別有洞天,氣派的嚇人。
燈光昏暗,似乎是在醞釀着客人的夜心。
若大的圓形舞場,正中是月牙狀突出的舞臺。此刻臺下騷動不小,只是臺上燈光仍舊未打出來。賓客們都知道,主角還未上場,但卻已經紛紛耐不住性子。戎沁心挑了邊角的一個位置坐下,心中嘀咕。
一侍應前上來,一問:“小姐,是一人?”
沁心點點頭。
“可要酒水?”
“不了,謝謝。”心思不在這上。
“這——”侍應一爲難,終是提醒了戎沁心。沁心把包翻出來,倒出所有的錢財。
侍應看着桌上零散分佈的銀幣,心中爲難。
“小姐,您這些錢可是看不了這場表演的。”
“啊?這麼貴啊?”大詫,這些錢夠我打好多輛黃包車哦!
侍應一笑,這小姐樣貌堂堂,穿着不俗,怎麼連這點常識都沒有。花月是什麼地方,今晚要出場的又是何等明星,這點錢連帶小費都不夠。
“這位小姐,若是隻有這些的話,還是請您擇日再來吧。”也不多說,單刀直入。
戎沁心鐵了臉,怎麼這麼倒黴噢!正緩緩起身時,旁邊一詼諧飄逸的聲音響起。
“這位可是卓小姐?”
沁心一回頭,對上男子含笑的眼眸,一下子就認了出來。
“啊——你!你!”
事實上,她不記得他名字了。
“戎——戎——”啥米啥米的——忘光光了!沁心伸着指頭對着男子,卻結巴的沒下語。男子把她的手一握,臉湊了過來。
“如此,就不記得我了嗎?”眯着眼睛,亮若星燦。
臉一紅,這個男人就知道調戲婦女嗎?戎沁心癟一下眼皮,搶過被他緊握的手。
“戎公子嘛!”
“戎洛舟,戎馬一生的戎,洛神的洛,舟木的舟。小姐下次可不要再忘了。”
白了他一眼,忘了又怎麼樣,我可不想有下次了。
戎洛舟身後還有兩名年紀不相差的男子,都是彬彬有禮的模樣。其中一男子走出一步,對着侍應冷冷道:“這位小姐,是我們戎公子的朋友,帳就算在戎公子身上。”
侍應忙點頭,也不看沁心,灰溜溜的下去了。
噢,財神爺來了。戎沁心心存感激,但她可是有正事來做的,並不想和他耗磨時間。
“沒想到,卓小姐也喜歡這等風花雪夜的場所,實在令人稱奇呢。林公子不會怪你嗎?”戎洛舟依然含笑語對。戎沁心卻舍了大半臉面,你又不懂,就不要亂說,我可是有事前來,哪比的你。
幹瞪着,戎沁心也不說話。
“每次見到卓小姐,總是喜歡瞪我,是我臉上有什麼值得卓小姐戀念的嗎?”
“沒有,沒什麼好看的,我有事我先走了。”
此人非常奇怪,我還是不要招惹的爲妙。戎沁心說罷也不忘桌上零散的錢包包,急匆匆的收拾過後,轉身要走。
“唉?”
有什麼東西拌住自己,沁心一回頭。只見戎洛舟不依不饒的牽過她的手,不放走。
“你想幹什麼!?”
大怒,真把我當可以隨便調戲的弱女子嗎?
“不想你走,一起坐坐吧。”
“不坐。”
“坐了。”
“不坐!”
“坐了!”
咦!?這是在耍賴嗎?都說不坐啦!戎沁心有些氣急敗壞,但男子臉上笑容不減,璀璨的沒天理。
“你放手啊,不放就不要怪我了。”戎沁心威脅道。
“不放,你能怎樣?”
“你確定?”
“確定。”咬定不放,好不容易見到她,戎洛舟不知怎的捨不得。硬是拉着手,不鬆不懈。
詭異閃過戎沁心的眼眸,忽的她低下頭。
戎洛舟一驚,梢有戒備態勢。莫不是她要以武力相向?
停頓一,二,三秒後。戎沁心遂然擡頭,竟是淚眼婆娑。
戎洛舟大吃一驚,忙把手放開,關切道:“你—你沒事吧?”怎麼,說哭她就哭了呢,在舞會時,只見識過她那臭硬的脾氣,派勢,不知道她也有這樣軟弱的一面。
戎沁心哽咽,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哭聲漸漸大了起來,引來旁坐許多側目。男男女女的一個接一個的扭過頭來,看着三個男子對着一個女子。女子嚶嚶哭泣,很是委屈,男子們高大強勢,似要壓榨於人。
“你?”
戎洛舟氣短。
“你怎麼可以欺負我,欺負我!”戎沁心打斷他的辯駁,哽咽道。戎洛舟面上一紅,覺得分外沒面子,頓時意識到她的意圖。想不到,她竟然這麼——
這麼——
本想用歹毒的,但怎麼也形容不出口。只覺得,可愛到可笑。這個女子嫣紅着淚痕滿布的臉,真是哭到七葷八素的境界了。太強了。
“我不與你爭執,你走吧。”戎洛舟偏過身,實是鬥不過她。
戎沁心一個空擋,跳了過來,大踩他一腳。
“啊!”痛的大呼。
“這當是報了上次你丟我臉的仇,本來不想追究的!”踩完後如獲大釋,爽快的無與倫比。戎沁心不顧洛舟嗷嗷大叫,躥身離去。
“少爺?!”兩隨從欲要追去,卻被戎洛舟大臂一攔。
“別去了。”立起身子,望着跳躥而去的身影,心裡卻軟軟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