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侯朝宗意欲尋訪佳麗,通有楊龍友偶然談及名妓香君,這朝宗左思右想,不敢認真,一則恐楊龍友系阮圓海故友,假此嬉落;二則又自己蕭索囊乏,那有銀錢治辦妝具。反覆輾轉,正在無聊之際,忽聽門外有人呼喚:“侯相公在家否?”方待出門看視,柳敞亭已走進來,二人相見,未及施禮,敬亭說:“日下對此三月豔陽,住在六朝佳麗之場,遊人絡驛,相公竟悶坐書齋,豈不辜負花朝?”朝宗答說:“弟久有意,奈同伴無人,雖有美景,孤身難覓。”敬亭說:“老漢今日無事,不免陪着相公看花、踏青何如?”朝宗說:“如此極妙!”遂換了衣衫,同敬亭出門,望城東而來。只見路上柳綠桃紅,不暇細看,遊春士女,隨處皆是。
正走之間,敬亭指說道:“此是秦淮之水,過此長橋,便是有名姊妹家。”朝宗留心細看,但見碧煙染窗,紅杏窺牆,黑漆二隻門,俱插着一枝帶露嬌柳。遂問敬亭:“此是何處,這般有趣?”敬亭說:“這一條巷,原是舊院,此中麗人最多,那高門見便是李貞麗家。”朝宗一聞“貞麗”二字,想起那龍友之言,便問:“他女兒香君可在裡面?”敬亭說:“他是母子,不在裡頭,在那裡呢?”朝宗急扯敬亭叩門,裡邊人問:”何人叩門?貞娘、香姐俱不在家。”朝宗聞說,心中着實發急,又暗想道:“他既不在,定是那裡踏青去了,我就坐在此等候一回!”遂坐在門前石凳上,死也不動。敬亭百般催促,只是不動,但見侯生如癡如醉。正在無可奈何處,忽聽見響人呼他的姓字,擡頭一看,見是楊龍友與蘇崑生並肩而來,望着拱手說道:“侯世兄卻在這裡,俺二人上貴寓尋訪,聞你同敬亭遊春去了,不想此處得遇,萬幸,萬幸!且問侯兄,爲何在此徘徊?”敬亭說:“我與侯兄遊春到此,他聞香君美名,遂欲訪他,適香君不在,故侯兄如此光景。”楊、蘇二人說道:“侯兄,今日是清明佳節,他們院內姊妹俱赴盒子會去了,焉能在家?”朝宗說:“不知可在那家赴會去?”昆生說:“今日是香君姨娘卞玉京主會,在暖翠樓上。侯兄何不起此良辰,同到樓下賞玩一回?”龍友又說:“俺二人原爲侯兄喜事而來,暖翠樓離此不遠,大家同去看看,侯兄也好放心。”朝宗聞言,慌忙立起身來,向二人作揖說:“望衆位攜帶一二,自當重報!”四人前前後後、說說笑笑,往暖翠樓而來。
柳敬亭說:“侯兄,已至暖翠樓下了,請坐,再看機會。”朝宗說:“不知香君在否?”龍友指說道:“那摟頭坐的不是香君!”朝宗往上一看,見他嬌嬌滴滴,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真乃容可落雁,貌能羞花,遂不覺魂飛天外,目不轉睛,呆呆的望樓上觀看。正在動情之時,只聽樓上說:“香君,你的簫吹演一回。”只聽得簫音嘹亮,猶如風鳴雲端。朝宗情不自禁,遂將自己佩的扇墜解下,說道:“這兒聲簫吹得令人消魂,小生忍不住要打採了!”將扇墜望樓上一拋,不料正落在香君懷裡。香君滿面通紅,含羞微笑。貞麗即取香君冰紗汗巾包上櫻桃,拋在樓下。衆人拾起來,傾在盤內。朝宗說:“此物不知何人拋下來的?若是香君,豈不可喜!”龍人說:“觀此汗巾,多應是他。”敬亭說:“既如此,不得亂動!先教侯兄口含一枚,品此鮮味。”大家正在取笑之時,忽見一人手提茶壺,一人懷抱花瓶立在面前,真正是:
香草偏隨蝴蝶舞,美人又下鳳凰臺。
朝宗正向樓上張望,被龍友一把拉住,說:“侯世兄,這是貞麗,這是香君!”朝宗一見,魂不附體,忙向前施禮道:“仙子何時下界,有失迎接!”昆生指說:“此是貞麗,此是香君,相公仔細認認!”侯生方纔正容施禮說:“渴慕久矣,得一見,三生有幸!”又向龍友說:“果然妙齡絕色,楊兄賞鑑真正不差!”貞麗說:“虎丘新茶,泡來奉敬!”香君說:“綠柳紅杏,點綴春色。”朝宗向香君懷內一看,見一扇墜佩在身邊,遂口占一絕雲:
南國佳人佩,休教袖裡藏。
隨郎團扇影,搖動一身香。
龍友說:“此詩風流典雅,真是奇才!”遂即問道:“昨日所云梳攏之事,不知侯兄肯否?”朝宗說:“秀才中狀元,那有不肯處?”香君聞言,含羞上樓而去。貞麗上前說:“蒙楊老爺美言,相公不棄,即此擇定吉日,賤妾就要高攀了!”朝宗說:“三月十五日,乃花月良辰,便好成親!但小生客囊羞澀,恐難備禮。”龍友接口說:“世兄不須愁,妝奩、酒席小弟一併備來,點染佳期,不知世兄可肯笑納?”朝宗聞言,深深一恭說:“多謝楊兄費鈔,另日叩謝!”貞娘見女兒事成,遂辭別衆人,登樓而去。朝宗等四人亦各由舊路而回,四人之中惟朝宗歡喜不盡,欣然而去。
有詞爲證:
聽分解、誤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雲,想匆匆,忘卻仙模樣。
春霄花月休成謊,良緣到手難推讓,準備着身赴高唐。
且說楊龍友陪着朝宗,定了梳櫳香君的佳期,次日清晨,起來即往褲子襠來,尋那阮大鋮去。因是舊交,不待通報,竟入他後巢園內。未及揚聲,只聽得裡面阮大鋮道:“俺阮圓海也是詞章才子,科第名家,只因主意一錯,偶投崔魏之門,遂入兒孫之號。如今勢敗,剩俺枯林囗【號鳥】鳥,人人唾罵,處處攻擊。昨日祭丁,受了五秀才毆打;前日借戲,又被三公子辱罵。無計分辨,幸虧盟兄楊龍友代設一計,叫俺替侯朝宗製備梳櫳香君妝奩,以便求他疏通,到也有理。自昨一去,再不見迴音,好不悶人!”龍友在外聽的明白,外高聲說:“阮兄,想念小弟麼?連日違教了!”阮圓海聞是龍友,急忙出來,攜手入內。未曾坐定,即問:“侯年侄之事,怎麼樣了?”龍友道:“小弟正爲此事而來!侯兄佳期已定於三月十五日,不知兄代備之物,可曾齊全?”阮圓海聞言,滿面帶笑說:“弟已備有三百金,仍煩老兄代爲治辦,不知兄可肯爲一勞?事成,自當叩謝!”龍友說:“那用許多?弟遵命治辦便是!”圓海入內取出銀兩,雙手遞過,龍友接銀,出門而去。
卻說那香君,自從那日在暖翠樓面晤朝宗,見是個風流才子,心中暗自欣羨,再不輕易下樓,亦不妄自見人,專待十五日成親。及至佳期已到,貞娘絕早起來,正在着人捲簾掃地,安席排桌,忽楊龍友在來喚道:“貞麗,今日是令愛上頭佳期,昨許侯兄代備箱籠等物,今已齊備,着人擡進安置在洞房裡,以助令愛新妝。還有三十兩銀子交與廚下,一應酒筵,俱要非盛!”貞麗見箱籠、衣服無不開備,又有酒席銀兩,喜不自勝,遂叫香君來叩謝。龍友說:“些須引意,何敢當謝!”正敘話間,忽亂嚷道:“新官人到門了!”但見朝宗身穿盛服,冠插宮花,進得門來,滿院之人個個稱羨。正是:
雖非科第天邊客,也是嫦娥月里人。
這侯朝宗下馬,貞娘並一應陪客迎接客舍,楊龍友見了,向朝宗一揖說:“恭喜世兄,得了平康佳麗!小弟無以爲敬,草辦妝奩、粗陳筵席,聊助一宵之樂。”朝宗時說:“過承周旋,何以克當!”貞娘向前說:“新人與楊老爺請坐獻茶!”茶畢,龍友問道:“貞娘,一應喜筵安排齊備了麼?”貞娘說:“托賴老爺,件件完全!”龍友立起身來,向朝宗一拱說:“今日吉席,小弟不敢饞越,就此告別,明日早來道喜!”說罷,遂辭侯生而去。貞娘所請陪客丁繼之等,上前作揖道喜,遂請侯生更衣,女客玉京那扶持香君出來,大家做樂,二新人對面相見,真正:一是文章魁首,一是士女班頭。兩下暗自欣羨,各生眷念。衆鴇兒排下筵席,齊說:“院中規矩不興拜命,就吃喜酒罷!”遂讓朝宗、香君並肩上坐,丁繼之、張燕築等三人坐在左邊,卞玉京、鄭妥娘等坐在右邊,人家飲酒歌彈,極其娛樂。不覺紅日銜山,烏鴉選樹,衆人齊聲說:“天晚了,送新人入洞房去罷!”丁繼之攬住說:“不要忙,侯官人當今才子,梳櫳了絕代佳人,合歡有酒,豈可無詩?”衆人皆說:“有理!待我們取付新樣花箋,磨飽松煙,伺候揮毫。”侯生說:“不消詩箋,小生帶有宮扇一把,就題贈香君,永爲結盟之物罷!”遂舒開宮扇,不用思索,提起筆來揮而成,乃是七言絕句一首。詩曰:
夾道朱樓一徑斜,王孫初御富平車。
青溪盡是辛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
衆人見侯生如此敏捷,人家正在那裡讚賞,忽有人報曰:“楊老爺送詩!”侯生接過一看,讀曰:
生小傾城是李香,懷中婀娜袖中藏。
緣何十二巫峰女,夢裡偏來見楚王。
讀畢,說:“此老多情,送來一首催妝詩,妙絕,妙絕!”衆人聽見,人家稱讚。從新吹彈起來,勸新人飲酒,侯生與香君交杯換盞,暢飲一回。譙樓已打二鼓,衆人齊說:“天色晚了,撤了席罷!奏起樂來,送新人入房去!”侍女持燈,侯生與香君攜手同入洞房。侯生見香君微被酒薰,春色滿面,比暖翠樓下相會時更覺宜人,情不自禁,輕輕抱上牀,你貪我愛,說不盡雲情雨意;顛鸞倒鳳,只覺得風抖花顫。正是:
劉郎已入桃源內,帶露桃花怎不開?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