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我懵得這樣,愈發笑得嘲諷:“想不到你竟這樣無知,看來確然是個無辜之人。”轉而面色一冷:“但我此生最恨的便是你這樣的無辜之人!什麼都不懂還要做出副菩薩心腸的模樣爲別人做這做那,卻永遠是被保護得最好的那個,永遠不曉得這個世界有多麼殘酷,永遠不曉得求而不得是個什麼滋味,憑什麼?憑什麼有的人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贏得那樣多的東西?”她已怒目切齒,扯着我衣襟一頓猛搖:“你說,憑什麼?”
我被晃得一陣一陣地發暈,艱難道:“公主,公主你冷靜些……”
她頓了頓,搖晃着退後兩步,驀地笑道:“是啊,我怎麼糊塗了,今日捉你來可不是爲了同你說這些的。”語畢朝一旁的黑衣人使了個眼色:“先替我將她那雙眼珠子取下來。”
我心下一跳,一股熱氣徒然自後背竄上頭骨蓋,迅速在額上浸出滴大汗。
那黑衣人毫不猶豫,恭敬地應了聲“是”,提着明晃晃的匕首便朝我踱過來,連腳步都未有半分遲疑。
我想那得多疼啊,若沒了這雙眼睛,我該如何生活呢?那樣鋒利的匕首刺進眼眶裡,活生生地將眼珠子挑出來,會是怎樣的疼啊!
我害怕得不行,牙齒都在打顫:“公主我同你無怨無仇,你放了我,你放了我……”
她卻笑得愈發深沉,仿若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我想我真是傻得可以,她恨我恨得這樣,怎麼會放了我,乾脆轉了口:“你何不痛快些一刀殺了我。”
轉眼間黑衣人已逼至跟前,下巴被死死捏住,恐懼之中卻動彈不得,我害怕得渾身都在發抖。隱約聽得十三公主的聲音:“殺了你?哈哈哈哈,怎麼捨得殺你,我還要讓你留一口氣給蘊華看看……”
匕首發出森森寒光,自半空緩緩刺下來。我總還抱了些僥倖,死命將頭顱後仰,下巴上的手卻如鐵鉗般,好似怎樣努力都是徒勞,叫人絕望得不行。匕首行至眼前,刀鋒亮得晃眼。我向來不喜歡在別人面前示弱,今日卻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住,眼淚倏地涌出,灼得臉頰生疼。
我這雙眼睛,要流淚,大約也是最後一回了罷。
等了許久,匕首卻並未如預期般落下,卻是“嘭”地一聲,面前的黑衣人如大山般轟然倒塌,手中鐵器落地,發出刺耳的尖鳴。十三公主嚇得不輕,方纔的凌人氣勢瞬時消失了個乾淨,啞着嗓子喊了句皇室之人慣用的話:“來人啊!抓刺客!”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破窗而入的這個人,手中扇子一轉,身上的繩子頓時跟沒了靈魂般,“嗖”地一聲散開來。文昊抓我一把,許是打算帶我逃走,眼前卻白光一閃,突然刺出把長劍,逼得人只能將手縮回去。
眨眼間,不知隱在何處的黑衣人一個接一個地從門窗跳進來,將原本就不寬敞的臥房填了個滿滿整整,簡直是插翅難逃。
文昊不知是用何等身法,迅速繞到椅子的另一面將我拖出來甩進牆角,自己則堵在兩扇牆面之間,在我身前形成個易守難攻之勢。
從屋外竄進來的黑衣人多是使的長劍,加之數量上太過優厚,在如此狹小的空間便顯得躡手躡腳難以施展。這場架打起來,反倒是文昊手中的摺扇佔了上風。
那摺扇仿若灌注了生命般,時而張開旋轉,時而閉合擋劍,在文昊手中耍得是順風順水如花般好看。從前我並不曉得他打架的樣子這樣好看,甚至覺得他只是個空架子,是個只會裝風流的小白臉,今日一見,卻覺得十分驚豔。
對方不斷有人倒下,卻因人數衆多,一旦攻出缺口又立即被後面的人補上,全然一副車輪戰的陣勢。但照目前的形式來看,不多時我們便能逃出去。
處在外圍的十三公主大約也察覺到這一點,不知從哪變出把金燦燦的弓箭。彎弓,搭箭,準星正對牆角。
我並未想過這樣近距離的射箭會造成多大殺傷力,卻是在懷疑,這樣身嬌肉貴的一位公主,她真的會箭術?
而事實證明,我確是低估了她。
玉指一鬆,三支金色箭羽同時迸出,夾帶着風聲破空而來,快得讓人來不及看清移動軌跡。文昊也快得沒譜,摺扇在手中極速旋轉,“叮”的兩聲,兩支箭羽霎時落地,還有一支擦過他的肩膀牢牢釘入我身後的牆壁之中,帶起一道血痕。
我不能看到他是否吃力的神情,卻能看出這些箭的威力。
文昊的扇子舞得更快更疾,人羣中不斷有人發出痛苦之聲。夾帶其中的,還有三道箭羽發出的“嗖嗖”聲。
我彷彿能感覺到它的快速,仿若灌注了疾風之力狠狠越過前方的屏障,頃刻間沒入我的胸口。巨大的推力震得人倒退幾步,鮮血瞬間飛濺,在衣襟處開始大朵的紅花。
疼,一波急似一波地疼逼得人站不穩腳。
我無力地靠上背後的牆面,眼前盡是耀眼的紅光,模糊的人影。有人在咧嘴大笑,妖媚地嘲諷:“我學得這樣精湛的箭術,即便不能博得他的歡心,卻能用來殺你。”
有人將我扶住,一聲急似一聲地喚着素錦。那是我的名字,文昊的聲音。
我想說些什麼,發出來的卻只有幾個殘音:“沒、沒事,就是,疼。”
我從來不曉得中箭時會是這樣的疼,疼得沒有力氣講話,沒有力氣睜眼,連吸一口氣都是鑽心地疼。
可接下來的狀況讓人不得不睜眼,不得不講話。
黑衣人已經倒得一個不剩,文昊將我倚靠在牆角,不知從哪揀起把長劍,直直指向立在一旁的十三公主,恨恨道:“我從未見過你這樣蛇蠍心腸的女人,你將她傷得這樣,你竟將她傷得這樣……”
十三公主驚得不斷後退,惶恐道:“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我是公主,殺了我你們一樣活不成。”
文昊前進的腳步並無半分停頓:“我就是念着你是個公主纔給了你機會傷她,倘若早些殺了你也不至於變成這樣,”十三公主絆上張椅子,“嘭”地摔在地上,文昊擡劍便刺:“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我驚恐道:“文昊!”
他提劍的手頓住:“素錦,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她這種人,簡直是死有餘辜。”
方纔那一驚讓我費了不少元氣,低頭緩了兩口,又道:“你不能殺她,要爲錢家想想,爲你自己想想一想,倘若……”說到一半,突然覺得喉嚨裡有什麼要涌出來,咳了兩聲沒忍住,竟是嘔出口黑血來。
我望着地上那灘黑乎乎的東西發暈,隱約聽得文昊道:“你竟在箭上喂毒……”這是耳邊最後的聲音。
此後我一直昏昏沉沉,眼前一會兒是文昊憔悴的臉,一會兒是十三公主猙獰的笑容,一會兒又是文淵靠在軟榻上看書。意識迷濛間,我還做了個夢。
是個噩夢。
我夢見錢府自清江堤岸統統掛滿了巨大的燈籠,街上清清冷冷,半個人也沒有。前方盡是隱隱綽綽的霧靄,籠得人看不清明,我穿着大紅的喜袍在街頭遊走,凍得發抖。一路跌跌撞撞,順着燈籠穿行許久,眼前的濃霧忽然閃開,露出座氣派的府邸。
那府邸修建得金光閃閃,大門口立着顆頗高大的梧桐。明明是個冬辰天,葉子卻生得綠油油的,極茂盛。蘊華站在梧桐樹下喚我,卻不是喚的素錦,是另一個名。明明是清晰的口音,聽在耳朵裡卻愣是不曉得在說什麼。
我歡喜地跑過去,卻撲了個空。
綠油油的梧桐樹還在,金光閃閃的府邸也還在,唯獨蘊華不見了蹤影,只餘下迎風飄搖的梧桐葉,嘩啦啦地響。
場景一轉,我又立在了一間寬敞的大廳中央。
明明是籠在一張紅蓋頭下,卻也能將外頭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廳中張燈結綵紅燭成雙,賓客滿座熙熙攘攘。這是個喜堂。
還未拜堂,蘊華卻伸手來揭我蓋頭。
就在掀開的那一瞬間,臉色驟然一變,推開我道:“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周圍的賓客也皆是一臉肅然,紛紛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一會兒說我是不貞的蕩/婦,要將我扔進清江裡浸豬籠,一會兒又說我是冒充公主的罪人,要拉我上斷頭臺。房頂轉得飛快,各種謾罵侮辱縈繞在耳邊。我伸手捂住耳朵,背脊一陣一陣地發冷,惶恐得腿腳都在打顫。
正到傷心處,面前忽然多出隻手來。我擡頭一看,修長的手指溫和的眼,竟是文昊。文昊說:“來,我帶你走。”
我便緩緩伸出手來,果真要跟他走。
面前的人卻立時一變,瞬間變作執弓箭的十三公主,二話不說,一箭射進我胸口處。鮮血妖豔如花,只一霎那便綻放開來。
我身上一痛,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