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舉目譁然。
要知道,這姓白的將軍府在黎國只此鎮國將軍白誠一家,而白家自獨子白恆戰死後便門庭冷清引人唏噓。說是白老將軍整日鬱郁無心再戰,且近年來舉國太平已無戰事,白老將軍早已上交了兵權,再不理朝堂之事。如今貿貿然一說將軍府即將娶親,簡直如同白恆詐屍一樣不可思議。
然而不可思議的事正在發生。蘊華擡腳走出兩步,原本聚集在一起的百姓瞬時自覺地讓開條道來。我被他拖着手墊在後頭,一路呆呆傻傻自衆目睽睽之下離開。
步出兩條街,直走到錢府門口時,沉默好一陣的司琴驀地開口:“蘊華公子好厲害!三兩下便將那些人唬住了。夫人您方纔沒看見,謝夫人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聽她這麼一說,我猛地回過神來,立馬想起個問題。
這是個頂重要的問題。趕忙將手從蘊華手裡抽出來道:“你冒充白家娶親來救我這個法子好是好,但好像忽略了個事兒。那白家只有白恆一個兒子,已然戰死,近年來也沒聽說白老將軍認過義子,你是打哪冒出來的呢?”
他默了一默,沒講話。
司琴頗受驚地撫了撫胸口:“對啊對啊,方纔我怎麼沒想到,幸虧我們走得快,否則等那些人想起來可就穿幫了。”
我琢磨着蘊華這個呆訥的神情定然是沒想到這一點了,忍不住抱怨道:“你想幫我固然是好,但說謊也該說得像樣些啊!方纔是那些人沒反應過來,等事後一反應過來,叫我如何跟他們解釋啊?真是越幫越忙。”
蘊華非但沒有爲自己的過失感到羞愧,還擡了擡眉毛將我望着:“我倒以爲,方纔那些人被鎮住是因爲將我當成了死而復生的白恆,怎麼,難道你不是這麼想的?”
我無語撫額:“我自然不是這麼想的。那白恆都死了七年了,出殯時許多百姓都跟去燒過紙錢的,難道還真能詐屍不成?況且,你不是一位皇子麼?”
他立馬哭笑不得:“我什麼時候告訴你我是位皇子了?”
我傻了一會兒,茫然道:“啊?”細細想來,他確然是沒說過自己是一位皇子,莫非是本夫人又猜錯了?
蘊華笑了一聲,搖頭嘆道:“我怎麼忘了,你這個人思維邏輯向來跟一般人不大相同,我早該曉得的。”
我愣了半晌,訥訥道:“那你究竟是誰?”
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施施然走上石階,忽然轉頭道:“準確來說,應該是你未來夫君。”
我有好一陣不能反應,等反應過來立馬被驚得差點從石階上摔下來。踉踉蹌蹌退後幾步,好不容易扶着司琴和大門口的石獅子站穩腳跟,又聽得蘊華道:“方纔我已經當着衆人的面說要娶你,不是你未來夫君是什麼?你現在的這個反應,莫不會是歡喜得瘋了吧?”
我一口唾沫嗆在喉嚨裡,半天沒順過氣來,艱難道:“我什麼時候說要嫁、嫁給你?你不是爲了幫我解圍才唬他們的麼?”
他頗貼心地過來幫我拍背,慢悠悠道:“我何時說過是唬他們了?況且,你不是說撒謊也要撒得像樣些麼?若是不娶你,到時如何跟那些百姓交差?”
我噎了一下,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反駁。司琴哭喪着臉道:“夫人要是改嫁了,那司琴日後伺候誰去啊?”
我沒理她,轉頭朝蘊華道:“可我是錢家的夫人,我是個寡婦。”
蘊華不置可否,反漾出個笑來:“是個寡婦又如何?黎國的律法當中也沒有說不許寡婦再嫁,左右話已經放出去了,你準備準備安心嫁給我便是。”
我撐着碩大的石獅子痛苦地揉了揉腦袋,奮力回想事情是如何發展到當下這一步的。前些時候本夫人還爲他將我看做替身而置氣,全身盡是血窟窿都沒肯讓他進門,今日這蘊華怎的就搖身一變,變作我未婚夫婿了呢?這簡直讓人無從反應。
本夫人此番憋了半天,最終憋出八個字:“婚姻大事,豈能兒戲。”
他沒講話,抄着手靠上大門口的石獅,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將我看着。我被他看得心裡發毛,不由自主地去握司琴的手,抓了半天卻沒抓到人,立刻詫異道:“司琴呢?”
蘊華淡淡道:“方纔我看見她頗激動地進了府,大約是報喜去了罷。”
我“啊”了一聲,訕訕道:“這可不大好,我得去找找……”
還沒來得及完全走出去,已被蘊華一把拎回來,困在他與石獅子中間。我驚了一跳,本能地退後一步。卻沒計算好距離,後腦勺撞上石獅,疼得我倒抽一口涼氣。蘊華兩手撐在石獅子上,將我圈在中間,全然一個流氓行徑。
他面無表情地將我望着:“你覺得我像在兒戲?”
我觀研了一陣目前局勢,搖了搖頭正色道:“不像。”
他朝我靠過來些:“有件事我覺得必須要同你說清楚,否則依你的性子,恐怕要十來年纔回得過味兒來。”
我不動聲色地往石獅子上貼了貼,等着他說這個十來年纔回得過味兒來的事究竟是個什麼事。
他掃了眼路邊打瞌睡的李秀才,又繼續將我望着:“我們相識也有一個多月了罷?這一月來,你覺得我待你如何?”
我想了想說:“除了有些斤斤計較外,其他的都很好。”
他皺了皺眉,繼續問道:“那你覺得我爲什麼要同你斤斤計較?”
我的真實想法是覺得他小氣。但當着人家的面說出來,是個頗需要膽量的事兒。我誠然是沒有這個膽量。況且目前這個逃無可逃的形勢也對我不大有利,斟酌一陣,終是沒敢講真話,反不得已違心地搖了搖頭。
他用力吸了口氣,忽然在我脣上舔了一口。
我懵了半晌,愣是呆在原地沒敢動彈,只覺得脣上暖暖的,以及耳根子燙得不大自然。他道:“因爲我喜歡你,想時時刻刻都賴着你,要你請我聽書亦是,要你替我磨墨亦是,要你陪我下棋亦是,要你看我算賬亦是……難道你竟一點都沒看出來?”
我傻了好一陣沒緩過神來,他幽幽道:“你果然沒有看出來。”
不知什麼鳥從頭頂飛過,“嘎”地叫了一聲。我突然想起個問題,低頭以袖子揩了把脣上的口水,訥訥道:“可十三公主說,我是個替身。”
他垂眸看着我眼睛:“你便是你,我從未將你看做過誰的替身。你可聽過我當着你叫過旁人的名字?”
我挖了挖耳朵想了一想,想完木訥地搖了搖頭。
他笑了笑:“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但我又立刻想到許多問題,急道:“可我對你一點都不瞭解,連你是個什麼人都不清楚,甚至不知道你是哪國人,家住何方,雙親是否健在,兄弟姐妹幾人……而且,我是個寡婦。”
他淡淡道:“我從來不介意你是不是個寡婦,也絕對不會嫌棄……”他頓了頓,突然激動地將我摟住:“你這樣說,是決定要嫁給我了?”
我還沒來得及答話,原本在屋檐下打瞌睡的李秀才猛地跳起來,一面奔一面喊:“大家快來看啊!錢夫人要改嫁了……”
我無語地望了迴天,覺得今日所經歷的一切像是在做夢。半天,朝蘊華道:“我肚子疼,先去趟茅司。”
“……”
一路奔進臥房,我這才發覺左邊胸口撲通撲通跳得很是歡暢,且這是個和以往不同的跳法,連喝三四杯冷茶都壓不下去。
蘊華今日同我講的這些,是過去從未有人講過的,也是我從來都未曾想過的,以至於今日貿貿然聽得這麼一說,腦中瞬時亂成一團漿糊,全然不曉得該作什麼反應。回想看過的那些話本子裡,也沒有哪個男子向寡婦表白的先例,這就讓人更加迷茫了。
懷着這個迷茫的情緒發了會兒呆,又飲了兩口茶水,猛然間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埋頭想了一會兒,卻沒想出來。吧嗒了兩下嘴皮子,仍是沒想出來。直到擦了擦嘴上的水漬,本夫人終於省得,方纔蘊華在我脣上舔的這一口,是在,是在親我?而本夫人竟然沒有反抗,順理成章極其自然地被他給,給親了?
我終是決定去牀上躺上一躺。今日發生的一切都太不真實,一個接一個的驚雷震得人腦子裡亂作一團,興許睡上一睡會清明些。
顫顫巍巍地爬上牀,翻來覆去滾了幾遭,卻死活睡不着。滿腦子盡是蘊華說的話,過往的一樁樁一幕幕都在眼前。細細想來,他對我的這份心意還是瞧得出那麼點端倪的。但這端倪也顯露得忒少了些,我又沒經歷過情愛這東西,錢家也沒個年輕夫妻,唯一的參照物便是是那一籮筐話本子,可話本子裡也沒見過喜歡得他這麼隱晦的。蘊華今日表的這一趟白,我聽了也沒什麼特別的感受,就覺得震驚了些,惶恐了些,心跳得快了些,老臉滾燙了些。光憑這些也分析不出個什麼來,也沒個人商討商討,着實惱人。
如此又在牀上翻了七八回,許是分析得累了,這才迷迷糊糊入了睡。
這一覺睡得不好,大腦依然沒能休息成功,將將睡着便做了個夢。
我夢見了文昊。
文昊幽幽地坐在牀前,月白的袍子,煞白的臉,只淡淡地看着我,卻並不講話。眸中的神色複雜得從來都沒有見過,像是我從來都不曾認得他。相處這麼些年,還是頭一回看見他這種神情,看得我心中十分惴惴。但想一想,這不過是在做夢,便又翻個身睡了。
迷濛間,總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看我,看得人脊背發涼,瞌睡都驚醒一大半。我一個翻身坐起來,頓時落入個結實的懷抱當中。那摟住我的一雙手,彷彿有些抖。
夕陽透過窗櫺照進來,室內一片昏黃。
我僵了半天反應過來,方纔的那個夢,它不是在做夢。而摟住我的這個人,亦是真真實實的文昊。
文昊嗓音沉沉的:“聽說你要嫁人了。”
我怔了一怔。
他又道:“我捨不得你。”
我原本還爲他這突如其來的一抱驚了一跳,聽完這句便立馬寬心了,文昊這一抱就如同即將沒孃的孩子在撒嬌。呃,雖說他比我年長些,但論輩分來說,我還是要高那麼一些的,在他府上也是唯一的長輩,又當嫂嫂又當孃的,也還當得上這個比喻。
在他手裡掙了掙,卻沒能得逞,只好拍着他肩膀安慰道:“說起來我也做了你這麼多年的嫂嫂,又是你唯一的親人。我曉得,你今日貿貿然聽說我要改嫁,情緒上難免接受不了,不過莫要擔心,蘊華今日說這個話不過是權宜之計,也不是什麼鐵板釘釘不能扭轉的事兒,你若捨不得嫂嫂,嫂嫂大可推了這門親事再想別的法子。”
他默不做聲,緩緩鬆開來將我望着,好一陣才道:“除了將我看做親人外,還有旁的什麼麼?”
我愣了一會兒,覺得他這個話問得是毫無邏輯,自我嫁給文淵那天起,他便就註定是我的親人,哪還有旁的什麼?但想一想,又覺得文昊可能是想多找些存在感,瞧着他這個十分鬱郁的神情,着實不大忍心再添傷感,便想着說些好聽的讓他歡喜歡喜。
我望着牀頂清了清嗓子道:“你這個人雖說向來不大靠譜,卻也爲我平添了不少樂趣,平日裡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也絕對不會吝嗇,總會差人送些過來,若除去性別不說,應算得上是個講義氣的好兄弟。再者,當年你兄長去世之後,青州城有不少人嚼舌根傳八卦,我一個將將失憶又未經世事的婦道人家,也不懂得如何應對,更不曉得如何緩解愁緒,多虧了你教我調劑身心,這纔有了今日的素錦。如此,也算得上一位良師益友吧。”
挑挑揀揀說了一大堆,又偷摸着瞄他一眼,卻未見文昊臉上有預期的歡喜神情,臉色反倒比之前還慘白了幾分。我細細回想一番,也沒覺着有什麼地方說得不好不對,便有些一頭霧水。
他低啞着嗓音喚我一聲:“素錦。”
我嗯了一聲。
他望着夕陽在窗櫺下投射的剪影,悶悶道:“倘若……”
等了半天,卻沒個下文。
他突然回過頭來笑道:“哎呀,肚子好餓,去廚房找些吃的,你接着睡罷。”說完沒等人反應,便搖着扇子奔了。
好半天,外頭傳來“吱呀”一聲,是門被關上的聲音。
我在牀頭呆了半晌,莫名覺得,方纔離開那背影,有些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