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到府上時天已擦黑。

經大夫診治,蘊華身上那灘血原是來自右邊肩胛骨的舊傷,因下午的打鬥太過劇烈,原本正在癒合的傷口驟然崩裂,目前的形式反倒比之前更嚴重了些。我回想大夫替他包紮時的血腥場面,肩頭血肉模糊的大窟窿上裂開一道狹長的口子,鮮血從縫隙裡不斷滲出,將紗布染紅一層又一層……光看着都覺得疼,他卻連哼都沒哼一聲。

文昊說:“這本該是一個習武之人應有的素養。”

我放下手中的茶盞,頗懷疑地看他一眼:“你也是個習武之人,上回右邊臉就被我頭上的簪子劃了一下,怎的就喊得跟殺豬似地呢?”

他拍案而起:“這能一樣嗎?能一樣嗎?我傷的是臉,是臉,萬一破了相,全黎國的美人都會傷心,我不能對她們這麼殘忍。”

我無語撫額,他可真是杞人憂天啊。我說:“你腦袋裡能想些該想的麼?譬如如何將別人的錢變成自己的錢,如何與錢莊的夥計搞好關係,如何從芸芸衆生中尋找一位嬌妻,如何讓你苦命的嫂嫂享享清福?”

他斜我一眼:“堂堂男兒豈能如此淺薄?我雖說不能做到憂天下之憂,但好歹也要做到爲天下美人而憂。”

我甚惆悵,天下美人跟你有妹的關係啊!

我這廂還未惆悵完,他已調整好表情,與我進行下一個話題:“素錦,你這個人一向心軟,又沒什麼戒心,別人說什麼便巴巴地信了,也不懂得斟酌斟酌人家的動機,是個容易吃虧的性情,那蘊華身份不明,又舉止怪異,爲免被他拖累,以後還是離他遠些得好。”

我半天不能反應,一向吊兒郎當的文昊突然變得這般嚴肅,令我嚴重水土不服,只能木訥地將他望着。

他又道:“好在你今日沒發生什麼意外,否則就算是賠上我這條性命,也要與他拼上一拼。”

我愣了會兒神,忙朝他擺手:“沒那麼嚴重,沒那麼嚴重,你看我這不好好的麼?”

他沒答話,只神色複雜地將我望着。我想,文昊自幼喪母,少年喪父,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又被兄長搶了,搶了還沒照顧好,不久也死了,連帶兄長也鬱鬱而終,如今就剩下我一個嫂嫂,雖說只是他兄長尋的一個替身,但文昊畢竟與我相依爲命七年,難免培養出一絲親情,今日眼見我遇上危險,有些患得患失也在情理之中。

於是拍着他肩膀道:“你別胡思亂想,我這條命是你哥哥好不容易救回來的,不消你說,也自會好生珍重着,怎麼說我也與你相依爲命了七年,早已經將你當做親弟弟看待,唔,雖說你比我年長些,但這沒什麼要緊,要緊的是我早已將你當做我的親人,定會爲你好生保重着,絕不會地丟下你孤零零一個人。”

他聽完愣了一愣,又目光灼灼地看我一陣,緊接着默然轉身。我望着他一抽一抽的肩膀想,這孩子該不會是被我感動得哭了吧?正欲上前安慰,他卻突然仰天長笑。

我暗中揣摩着他這是個什麼行徑,他猛地轉身,手舞足蹈地對我道:“方纔是不是很感動?上當了吧?上當了吧?哈哈哈哈。”

我猛地反應過來,敢情他裝得這般深沉,竟是在逗我玩麼?即刻怒上心頭,將文昊亂棍打了出去。

第二日清早,我正在房中吃粥,丫鬟司琴蹦躂着跳進來,說是有位叫天琳的的小姐來府上尋我。

我在腦子裡回想一番是否認得這樣一位小姐,想了半天覺得沒什麼印象,便問她:“除了叫天琳外,她還有沒有說別的?”

司琴沉思一陣:“哦,她還說昨日與夫人您約好的。”

我又回想一番昨日的行程,想起與蘊華在茶樓時曾遇上顧家小姐,這顧小姐臨走前說‘改日再上門拜訪’,那今日上門的這位天琳小姐多半就是她了吧。但我幾時與她約好了?就算她昨日那句算是給我提了個醒,但這‘改日’也來得太迅猛了些吧?

司琴看我沒什麼反應,又問:“那夫人您……是見還是不見吶?”

我琢磨着這顧小姐上門,明着是找我,實際上應是來找蘊華的,料想黎國如今民風開放,姑娘家的作風大約都如此大膽。只是這顧小姐原本是先遇上文昊,還一度被我認爲是極具潛力的未來弟媳,如今卻瞧上蘊華,心裡多多少少有些難以接受,便擺了擺手:“就說我……”

話沒說完,門口蹦進來個粉撲撲的影子,手中撐了把油紙傘,甚親厚地喚我:“姐姐。”我正思忖着什麼時候多了個妹妹,那撐傘的影子已奔至我跟前:“姐姐還在用早膳麼?”

我起身將她細細看了一看,發間插着支珠花,眉間點着枚硃砂,兩頰抹着朵硃紅,脣上施了層朱脂,模樣倒是有些面熟,但看着看着又覺得不太熟,便訕訕地問她:“這位妹妹是?”

沒等到本尊說話,司琴已先一步解答:“天琳小姐,你怎的自己進來了?”

我驚得倒退兩步:“才一日不見,顧小姐怎的變成這樣了?”

她羞澀地嗔我一眼:“小姐小姐的,多疏遠,姐姐喚我天琳妹妹便是。”

我被她那飽含秋波的眼神殺得毫無還手之力,只得抽了抽嘴角問她:“妹妹怎的撐了把傘進來,外頭可是下雨了麼?”

她捂着嘴笑了兩聲:“姐姐有所不知,這傘是用來遮太陽的。”

我心想這清晨的霧都還未散去,哪裡來的太陽?即便是有太陽,我這屋子裡既沒缺個角,也沒少片瓦,真不知她遮的是哪門子的太陽。但一想到書上說戀愛中的姑娘大多都有些行爲怪異,便也沒好意思點破,只得讚歎道:“你今日這扮相,倒是與衆不同。”

她一副嬌羞狀,捂着臉低頭扭捏了半天,嗓音糯糯的:“其實我是特意打扮成這樣的,希望蘊華……”說到一半想是覺着對我說這些不大合適,咬了半天嘴脣,又道:“不知、不知姐姐的那位表兄,今日在不在府上?”

司琴頗疑惑地看她一眼,張了張嘴正欲講話,被我一把拉住。因蘊華這個表兄的身份是我臨時杜撰,事後並未知會司琴,如今說起來她自然是不曉得的,未免露了餡兒,我趕忙笑道:“哦,你說蘊華啊?在,在,就是昨日受了點傷,此刻大約在房中歇息吧。”

她即刻臉色大變:“啊?姐姐你怎的不早說?傷到哪了?嚴不嚴重?快帶我去瞧瞧罷。”

我想蘊華這傷勢若擱在我們身上,怕是要躺個十天半月才起得了身,應是算嚴重,此刻貿貿然讓她去打攪,有些不太合適,便說:“……”

我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她已扔了傘開始撅泣:“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受了傷也沒人心疼,牀前連個端茶遞水的人都沒有,真叫人,叫人……”

她一番話說得悽悽涼又悲切,教人一想到蘊華在我府上住着,受了傷卻不管不顧,就有些身爲主人的慚愧,好歹人家也交過伙食費,我怎的將他這般虐待喲!雖說他確是一個人,我也確未爲他受傷心疼,但屋前屋後不是有丫鬟照料麼?這顧小姐說得也忒嚴重了些。

她看我半天沒答話,又搖了搖我催促:“蘊華他究竟住哪個院子啊?”

爲證明我並未虐待他,便拉了她走出房門:“北邊,北邊的院子,我帶你去吧。”

蘊華正安閒自在地靠在牀榻上看書,除了臉色蒼白了些,其他看不出什麼異樣。我琢磨着什麼樣的人受了這樣的傷才能表現得如此安之若素呢?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死人’。這個結論既令人毛骨悚然又正好應了他昨日對自己的評價,這就更令人毛骨悚然了。

蘊華許是聽見腳步聲,側頭看了眼門口,笑着道:“今日怎的有空來我這裡?”

我不緊不慢地跨進去,笑着道:“哪的話,怎麼說你也是我府上的客人,受了傷還不許我這個做主人的看看麼?”

他不置可否:“那敢情好,我這正好缺個端茶遞水的人。”

剛說完這句,身後的顧小姐撲騰一下跳進來,目光灼灼地將他望着,望完又低頭挪了挪脣,卻沒說出什麼來。

蘊華愣了一愣,頗疑惑地看我一眼。我猜他定是沒瞧出這粉撲撲的影子是誰來,趕緊打了個圓場:“天琳妹妹聽說你受了傷,是專程來探望你的。”

蘊華將書卷放在一邊,挑眉看了她一眼,喃喃道:“你這個妹妹倒是十分特別。”說完又回過頭來問我:“你幾時多了個妹妹?我前幾日怎的沒瞧見?”

我噎了一下,敢情他壓根兒就沒記住天琳是誰麼?這該叫一個羞答答的姑娘情何以堪喂!我偷摸着瞄了眼一旁靜默寡言的顧小姐,她一雙眸子水波流轉,將頭埋得更深了些,想是十分尷尬。我趕忙提醒蘊華:“天琳妹妹就是昨日在茶樓遇見的那位顧小姐啊。”

他愣了半晌,噗嗤一聲笑出來:“素錦,你該不會是閒得無聊,從哪找了個丫鬟來消遣我吧?還將她扮得這樣,虧你想得出來。”

我抽了抽嘴角呆在原地。這事兒鬧得,原本是故意報出顧小姐的閨名來提醒蘊華,沒想到他壓根兒就沒記住人家名字,我又正兒八經地搬出昨日茶樓的事來提醒他,他卻當我是拉了個丫鬟來與他開玩笑,這究竟叫人如何是好喂!

正苦思着該如何向他解釋,顧小姐已搶在我前頭,說出了進門來的第一句話:“你們太欺負人了!”

沒等我們反應,她已擡腳跨出門檻,捂着臉淚奔了。

門外的司琴趕忙追出去:“天琳小姐,您的傘忘在我們夫人房裡了,誒,天琳小姐,您慢些,等等啊……”

我無語地望着蘊華:“你真是太傷一個姑娘的心了。”

他擡眼看了看門外,表情並無多少變化,只擡了眉毛問我:“昨日你不是說與這位顧小姐不過一面之緣,並不相熟,怎的今日一早就姐妹相稱了?”

我默了一默,覺着此事不僅曲折離奇,說出來又駁了顧小姐面子,如此行事不大厚道,便決定隨便編個緣由。在心中掂量一番,我說:“哦,今日一早她來府上尋我品茶,我見她這身打扮十分新穎,便同她探討了一陣穿着品味方面的心得,探討完雙雙覺得相見恨晚,就乾脆姐妹相稱了,顯得親厚些。”

他施施然從榻上走下來,輕飄飄道:“你們二人的品味倒是分外特別。”說完自顧自地踱到桌邊去倒茶喝。

我腮幫子酸了一酸,心想這顧小姐的品味如此獨特,簡直是驚爲天人,我斷然是及不上她半分,若不是想替她保全面子,也不至於如此犧牲,既已當了這個冤大頭,也只得默默地受了。於是乾乾笑了兩聲:“哪裡哪裡,蘊華君過譽了。”未免他繼續同我探討下去,我趕緊轉移話題:“俞管家沒爲你安排丫鬟麼?受這麼重的傷怎的不好生躺着,還自己下來倒茶?”

蘊華笑了兩笑:“這茶是倒給你喝的,站了這麼久,不累麼?”他朝我招招手:“過來坐兒罷。”

我愣了一愣,經他這麼一提醒,這才發覺站了這麼許久,確實有些腿痠,便隨了他的意,極配合地坐了過去。

他踱到窗邊去望院中的一樹白梅,涼風灌進來,撫得桌案上的宣紙翻了兩翻,發出細碎的嘩嘩聲。他語調淡淡的:“早些年在戰場,曾受過大大小小的傷無數,許是我這身子早已習以爲常,這點傷倒是無甚要緊了。”

我啞然。

一直以爲他是江湖中哪家門派的掌門或是少主,不想這答案竟是大相庭徑,看來我果真是話本子看多了。聽他這麼一說,我即刻訝然道:“蘊華君原是軍中將士麼?不知跟的是哪位將軍?”

他沒有立刻回答,半晌,身下玄色的袍子動了動,蘊華緩緩道:“如今黎國太平多年,這些個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我暗暗稱奇。只要是上過戰場的,哪個不是神乎其神地講述自己的英勇事蹟,蘊華卻靜默寡言不願再提,想必這其中是包含了許多苦楚罷。又回想起他昨日說的那位死去的姑娘,便猜測這位姑娘該是在等他還鄉娶親的途中悄然病逝。真真是紅顏薄命。

未免他傷感,我趕緊賠笑道:“那就不提,呵呵,不提。”

將將說完這句,一個黑乎乎的影子閃進來,帶起一股涼風。我驚了一驚,條件反射地起身後退一步,不期然帶倒身下的板凳。那黑影回過頭來,瞧見一臉驚悚地我,也愣了一愣。

相比我們二人,蘊華卻十分淡定,不緊不慢地轉身,過來替我將歪在一旁的板凳扶起來,笑着道:“多大個人了,還這麼不小心。”

我呵呵笑了兩聲,訕訕地坐回去,覺着有些尷尬,又低頭去飲杯中的茶水。

他踱回桌案後坐下,朝黑影道:“什麼事?”

黑影反應過來,趕忙嘩啦一聲跪下,呈上封封了火漆的信件,恭敬道:“公子,帝都來的急件。”

蘊華不動聲色地接過,拆開看了一陣,看完取出火摺子將信件燒了個乾淨,又擡手去觸桌案上的狼毫。我猜他大約是想回信,便覺着留在這裡不太方便,於是頗自覺地起身打算迴避。將將走到門口,他從桌案中擡起頭來,極自然道:“素錦,過來替我磨墨罷。”

我暈了一暈,他這也喚得忒順口了些,若要磨墨大可召門外的丫鬟進來,況且他這護衛也不是個缺胳膊少腿的,何必偏偏要喚我去,莫非是覺着我比他們磨得好些麼?儘管不大情願,但人家既已指名道姓地喚了我,也不大好意思推辭,只得硬生生地受了。便擡腳走到桌案前,取了墨錠,又往硯臺裡添了勺水,一圈一圈地磨開來。

房中一時靜溢無聲,便顯得這磨墨的聲音格外清晰。我突覺背後如刺針芒,斜眼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護衛,他果真眼神怪異地將我望着。蘊華大約是察覺了這個情況,握拳抵在嘴邊咳了一聲,那護衛趕忙低頭去看自己的鞋面,我卻因他這一聲清咳愈發覺着尷尬了些。

窗外涼風嗖嗖,帶進來幾片瑩白的梅花,落在桌案上滾了兩滾。硯臺中墨色漸濃,蘊華擡筆蘸了墨,在一張熟宣上落筆。我不經意地掃了眼,‘按兵不動’四個字倏然成型,真是力透紙背的好筆法啊好筆法!

這一眼還未掃過癮,他已將信件細細疊好交給護衛,沉聲囑咐道:“早去早回。”

那護衛取了信件,恭敬地應了一聲,一閃身便出了門。

我詫異道:“這就好了?”方纔聽他喚我磨墨,還以爲要寫什麼長篇大論,不想這信件就短短四個字,頓時便覺着我這書童當得十分不值,且伴有被愚弄之感。

他似笑非笑:“若覺得有意思,那就再磨一陣罷,我正好替你作幅人像。”

我愣了一愣,不大明白他這是個什麼邏輯。

他又道:“唔,這個磨墨姿勢就不錯,你擺好些。”

還來不及反抗,他已擡筆勾勒輪廓,我舉着墨錠立在原地,甚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