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華是不喜歡下頭的小丫鬟們越級上報,告大丫鬟的狀的,因此桔梗說話的時候,頭也就越垂越低:“……太太說是隻描個花樣子,可我看見青果姐姐先出來,兩手攏在胸前,好像懷裡揣着什麼似的,一徑就往舅太太那院子裡去了。我,我怕不說,萬一庫裡少了什麼,姑娘平白的吃虧……”
薄荷的臉色頓時就微微變了。李氏的嫁妝早就說過都留給桃華,那庫房除了桃華髮話,就是蔣錫都不會去要開門,曹氏是繼母,更該避個嫌纔是。現在曹氏偏撿了桃華不在的時候要開庫門,若桔梗說的是真的,莫非還從庫房裡拿了什麼東西不成?
“我現在去見姑娘,你且先回去,不必說什麼。”薄荷沉着臉吩咐桔梗。不管曹氏究竟有沒有拿庫房裡的東西,單說茯苓這貿然就開了庫房門,就是一件大錯。她莫非忘記了自己是誰的丫鬟?
桃華聽完薄荷的話,也微微皺了皺眉:“你去庫房,就說我想找找有沒有合適的東西給吳老安人做壽禮,把庫房都查一遍。既然說是能揣在懷裡的,那必然不是什麼大東西。可着那些精細的查。”
薄荷答應一聲,出門去找茯苓了。
天色還沒全黑,茯苓已經脫了大衣裳,連頭髮都拆了,見薄荷過來要開庫房門,就有些懶懶的:“姐姐剛回來,也不嫌累?吳老安人的壽辰還早着呢,明兒再找也來得及。”
薄荷壓着火氣淡淡道:“我不比妹妹清閒,明日還有明日的事,妹妹快些罷,早找到了,也好早點回來歇着。”
茯苓無奈,只得隨便把頭髮一挽,胡亂套了件衣裳就開了庫房門,懶懶道:“姑娘是想找件什麼呢?要送套茶具,還是送個屏風?要我說,太太這些雖說都是好東西,到底不時興了,也不適合老安人做壽,不如去外頭買些……”
她絮絮地說,薄荷也只敷衍着,一行行將架子上的東西翻過去。待打開一個盒子,將裡頭的東西仔細看了看,就唰地變了臉色……
“這是怎麼回事?”桃華看着眼前的玉雕水仙,冷冷地問茯苓。
茯苓披着頭髮跪在地上,身子發抖:“奴婢,奴婢實在不知道……”這玉雕怎麼忽然被調了包了?乍看好像是同一件東西,但往燈下一放,這顏色、這光澤,統統都不對了。
“你不知道?”桃華冷笑了一聲,“看守庫房,說個不知道就完了?”
“奴婢真的不知道……”茯苓知道這水仙玉雕是桃華最心愛的東西,又是亡母遺物,現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丟了,怎麼肯善罷干休?她拼命地想了一會兒,終於叫了出來,“是,一定是太太換掉的!”這會不用人說,她也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曹氏來過的事全部都說了出來。
“當初我叫你管這庫房,是怎麼說的?”桃華盯着她,冷冷地問。
茯苓結結巴巴道:“姑娘,姑娘說,說要開庫房,必得,必得姑娘發話……”
這事兒一開始是蔣錫定下來的。他續娶原是爲着不讓女兒落個五不娶的名聲,卻也怕繼妻進門,女兒受委屈,因此將亡妻的嫁妝全部收拾了交給女兒,連自己手裡都不留一把鑰匙。
曹氏進門,桃華也將這規矩續了下來,倒也不是就認定曹氏會打什麼主意,只是人性多半經不起考驗,不如不要去考驗。先定了規矩,大家都照着規矩來,反而好相處些。
曹氏進門沒幾天就知道了這條規矩,倒是半句不是也沒說,事實上最初幾年她也是軟綿綿的彷彿沒什麼脾氣,只從生了蔣柏華之後,便漸漸的有些變化起來。桃華雖看在眼裡,卻也沒說什麼,畢竟她不能在孃家呆一輩子,曹氏是當家主母,硬氣一些也是好事。倒未想到這硬氣勁兒沒用到正路,倒用來翻她的庫房了。
“那你呢?”薄荷在旁冷冷地說,“你開庫房,可問過了姑娘?”這纔出門幾天呢,連姑娘的東西都丟了。
茯苓低了頭哭道:“奴婢原是說不開的,可太太說只要描個花樣子。太太總歸是太太,奴婢不過是個下人,怎麼敢違了太太……”說着就抹眼淚。
薄荷氣得立了眉毛:“你丟了姑娘的東西,竟然還有理了?”
茯苓偷眼看着桃華的臉色,含含糊糊道:“太太是長輩,就是姑娘也是不好頂撞太太的,奴婢也怕傳了出去,叫人說姑娘不孝,這名聲……”
“姑娘的名聲也輪得到你來說!”薄荷大怒,“老爺還沒說姑娘什麼呢,輪得到誰!”
“老爺男人家,或許一時想不到。可姑娘的名聲重要,若是外頭有一句不好聽的,就許妨礙了姑娘將來……”
薄荷氣得想上去撕她,桃華卻擺了擺手:“不必說了,把她關到屋裡去,庫房的鑰匙你先拿着。”茯苓既然能這樣狡辯,也就沒什麼好說了。
茯苓低着頭起來,跟着薄荷出去了。薄荷將她鎖在她自己屋裡,拿了庫房的鑰匙忿忿迴轉:“姑娘,奴婢去把那青果叫來,讓茯苓和桔梗跟她對質!太太留給姑娘的東西,不能平白的就給了人。”
桃華搖了搖頭:“不用去了。你沒捉着她的手,青果是斷然不會承認的。”
“捉賊捉贓,姑娘就說丟了東西,把各處都搜一遍,只要找着了東西,看她們如何抵賴。”
桃華苦笑着搖了搖頭:“哪有這般簡單。別說搜起來鬧得家反宅亂不是吉兆,就說我一個女孩兒,爲着丟了東西就翻到繼母房裡去,傳出去還要不要做人?更何況,如今你就算把家裡全翻過來,怕是也找不到那玉石水仙了。”
薄荷瞪大了眼睛:“這,這怎麼說?”
桃華嘆道:“你只想想,太太從來沒有來我這裡拿過東西,怎麼這回突然就想起來了呢?”
薄荷本也是個精細人,只是一時氣憤沒有想到,此刻被桃華一提,立時明白了過來:“是,是給了那舅太太?”
桃華冷笑了一下:“你去打聽打聽,舅太太是什麼時候走的。若是開了庫她立刻就走了,這事便能肯定了。”
薄荷立時就往前頭去了。曹五太太離開這事兒沒什麼可瞞人的,不過盞茶工夫薄荷就回來了,一臉通紅:“姑娘,舅太太第二日一早就走了!”這個第二日,自然指的是開庫之後的第二日,如此看來,必是曹五太太拿走無疑了。
“舅太太竟把主意打到姑娘身上來了……”薄荷氣得說不出話來,“姑娘,咱們怎麼辦?難道就白吃了這虧不成?”
“白吃虧是不成的。”桃華淡淡一笑,“舅太太走了,太太動不得,這一時都是無法的。不過那下手偷東西的,卻是不能留了。”
小胖子蔣柏華有個睡午覺的習慣,每日午後總要睡上半個時辰。曹氏對這兒子視若珍寶,連乳孃都不放心,必定要自己陪着,因此每日這個時候,伺候她的丫鬟只消有一個外頭應着卯,倒可輪流得些閒。
今日該白果當值,說當值,也不過是在外屋坐着做做針線。青果輪空,瞧着陽光十分好,便捏了一把瓜子,往園子裡逛去了。
蔣家這園子小,收拾得卻精緻。假山流水都有,花也不少。籬邊的有蜀葵薔薇,水裡的有菱角睡蓮,低矮的有野菊地丁,高大的有木槿石榴,既可賞花又可入藥。此刻雖說尚未有花朵盛放,但綠葉扶疏,也有些趣味。
青果一邊溜達,一邊時不時舉起手腕來看一看那新得的銀鐲子。這是她老孃宋媽媽昨日纔給她的,說是曹五太太賞的,只是怕引人懷疑,故而拖了半個多月才叫她戴出來。
這對鐲子份量並不重,上頭雕的纏枝蓮花紋卻十分精緻,青果頗爲滿意,倒也不枉她提心吊膽揣着那玉走一趟。不過大姑娘回來十幾日了,也沒見有什麼動靜,想來尚未發現。
她老孃倒是小心過頭了,這東西到底是冬日裡擺的,這時候又不用,哪裡會發現呢?等到天冷了再拿出來,已經過了一年,大姑娘又去找誰?少不得是茯苓那個蠢丫頭頂缸罷了。
青果溜達了一圈,身上曬得暖暖的往回走,還沒到曹氏的院子,忽見幾棵木槿樹後頭彷彿站着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該在屋裡當值的白果,另一個卻是大姑娘桃華院子裡的小丫頭桔梗兒。
當值的時候居然跑出來閒磕牙。青果難得逮着白果一個錯兒,當下不由得有些興奮,放輕了腳步繞過去,要聽聽她們究竟說些什麼。
她來的時機正好,剛摸過去就聽見桔梗兒道:“這是老爺叫人捎回來的東西,大姑娘帶着薄荷姐姐去藥堂了,我想着送過來給太太——”
話猶未了,便聽白果嘆道:“你這丫頭莫非是個傻的?老爺捎回來的東西,你不先拿去給大姑娘看,怎麼倒巴巴送過來了?還不快拿回去呢,若是先交了太太手裡,大姑娘哪裡還能分得着什麼好的?”
桔梗兒還有些遲疑:“捎東西的人說是老爺叫給太太的……”
白果在她額頭上戳了一指頭:“你這呆丫頭,老爺遠在外頭,莫非回來還要爲這事對質不成?還不快拿回去。大姑娘不在,就先放在屋裡。茯苓呢?叫她看好了。”
“茯苓姐姐剛纔回家去看她娘了,一會兒就回來。”
“那你就先放在姑娘書房裡。橫豎就這一會兒工夫,姑娘的書房也沒人敢進,放着就是。等茯苓一回來,就叫她先收到庫裡去。”
桔梗兒喏喏應了一聲,抱着個木匣子轉身跑了。白果閃身出來,先左右望了望,才撣撣衣裳,若無其事地回了曹氏的院子。
青果從樹後轉出來,只覺得心裡興奮得呯呯亂跳。她是曹氏陪嫁來的丫頭,跟着主母經了陳家又到蔣家,自覺老資格,理應在曹氏面前是第一等的大丫頭。然而白果卻是蔣家的家生子兒,以前是伺候蔣錫的。曹氏綿軟,又是再嫁,到了蔣家便覺得腰桿不直,即使對着白果也有些底氣不似的,硬是叫白果壓了她一頭。如今好容易逮到白果這明晃晃的把柄,只消往曹氏面前一告,誰也保不住她。就算不攆出去,也要黜落一等,從今之後,這主院裡可不就是她青果出頭了麼?
剛要舉步,青果又停了下來。這種事總要有真憑實據纔好說話。且桔梗兒剛纔說了,茯苓一會兒就回來,她若現在去跟曹氏說了,審了白果,再往大姑娘院子裡去查看,說不定東西已經入了庫,竹籃打水一場空。倒不如她現在就去大姑娘院子,假做是太太讓去的,見了那匣子鬧起來,到時候看桃華還怎麼把東西昧下!
青果打定主意,轉身就往桃華的院子去了。
蔣家下人並不多,兩個姑娘每人不過一個大丫頭,一個小丫頭。因桃華院子裡有李氏留下的東西,纔多一個茯苓管着庫房。這時候薄荷跟着桃華出去了,茯苓回了家,整個小院都是安安靜靜的。
青果在院門處探頭瞧了瞧,正好看見桔梗從廂房裡出來,小心地把廂房門掩好,就轉身提起廊上專門用來澆花的小水桶,往院門處走過來。
青果閃身躲到門後頭,眼看着桔梗提了水桶往廚房的方向去,想來是去井邊打水了。若按原本的計劃,她應該叫住桔梗,尋個藉口進廂房裡去瞧那匣子,但現在看着桔梗走遠,一個新的念頭又在她心裡冒了出來——何不趁這機會把那匣子直接拿去給太太?到時候有好東西太太先挑了,大姑娘也只得吃了這個啞巴虧。
若換了從前,青果未必敢起這個心思。桃華年紀雖小,管家卻頗有一套,不說明察秋毫,眼裡卻也不揉沙子。然而自打她成功自桃華庫裡換出了那塊玉雕水仙,膽子莫名地就大了起來,心裡想着,腳下已經自己往廂房裡走了。
廂房就是桃華的書房兼繡房。南邊的房子都小巧,桃華爲了敞亮起見,書房裡陳設極簡單。靠牆一排多寶格,高高低低壘的都是書;窗戶底下一張桌子供她讀書寫字;之外就是支在另一邊的繡架和絲線筐了。
因爲東西少,所以青果才進去,就看見了之前桔梗抱在懷裡的那個木匣子,正擺在多寶格最高一層上。
這多寶格說高也不算高,然而青果是地道的南方人,身材嬌小,得踮着腳才能夠到那匣子。她一邊暗罵桔梗兒爲何不將匣子放到桌子上,一邊伸手扳着匣子蓋兒,顫顫微微地拎了下來。誰知匣子還在半空,手上猛然一輕,嘩啦一聲匣子底掉了下來,連帶着裡頭的東西都砸在地上,裂成了四五塊。
“誰在屋裡!”青果被這動靜嚇了一跳,還沒去看看匣子裡掉出來什麼東西,就聽背後的門猛地被推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進來,赫然竟是陪着大姑娘出門去了藥堂的薄荷。
青果下意識地轉身,隨即想起自己手裡還拿着匣子,連忙往身後藏。然而這又怎麼藏得住,薄荷擡腳跨進門來,臉色就變了:“青果!你怎麼在姑娘書房——啊!你偷姑娘的東西!”
“沒有,我不是——”青果驀然發覺自己根本說不清楚了。
薄荷一臉的驚怒,指着她的腳下:“你,你居然還把這玉雕水仙砸了!”
玉雕水仙?青果連忙低頭去看,果然地上青青白白的躺着好幾塊碎玉,最大的那塊看得清楚,雕的正是水仙球莖。然而不對啊,明明那玉雕水仙已經讓曹五太太換走了,這塊……
“把她綁起來。”桃華淡淡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連我屋裡的東西都敢偷,別人處的更不必說了。先去搜了她老孃的屋子,再請太太過來。”
青果張口結舌,看着桃華端立在門外,神色漠然;薄荷卻是一臉的不屑,還有一個本該去打水的桔梗兒歡快地從門外跑進來,還有廚房的劉婆子不知什麼時候也站到了門口,頓時膝蓋一軟跪坐在地上——她,她似乎是上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