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郡主斷斷續續瀉了有半個月了,臉色蠟黃,眉宇之間都帶着戾氣,見了蘇老郎中進來也沒有好氣。身邊丫鬟要請她到屏風後面坐,被她不客氣地一甩手:“有什麼好避諱的,人都這般樣了,趕緊診脈開方子要緊!”
蘇老郎中年紀已大,其實也不必特別避諱,只在南華郡主腕上搭了一條帕子,便上前行禮診脈。他診過南華郡主雙手之後,轉眼看了一下桃華。桃華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說之前幾位郎中開的方子,按脈象來說並無錯誤。也就是說,現在蘇老郎中開方子的話,跟前面那些藥方,也是大同小異,如果前面的藥方不起作用,那麼蘇老郎中的藥方也不會特殊。
南華郡主脾氣不佳的時候,眼睛卻格外的好用。蘇老郎中就這麼一眼便被她發現了,順着目光一瞧,就看見了桃華:“怎麼蔣姑娘也在?”
桃華只得上前行禮:“因蘇老郎中奉命來爲郡主診脈,他所用藥材,大半出於蔣家藥堂,所以民女也跟着來了,若是需要什麼特別的藥材,蔣家藥堂也好立刻準備。”
“是嗎?那開方子吧。”南華郡主不耐煩地說,伸手不自覺地又按了按小腹,覺得似乎又有瀉意了。
桃華只能硬着頭皮說:“請問郡主,這幾日可還有食過螃蟹?”
“沒有!”南華郡主頓時就惱怒起來,“你們這些庸醫,開的方子根本沒用!如今怕招牌被砸,就想把錯處都扣到本郡主頭上嗎?”
蘇老郎中連忙跪下道:“郡主明鑑,小民等絕不敢有此心思。小民忝行醫道數十年,家有祖訓,行有醫規,絕無推諉錯處於病家之理,更不敢推諉於貴人。只是以郡主脈象而言,前面數位郎中開藥並無謬誤,即使小民再擬方,也不過類似。若不問清情況,小民等招牌被砸事小,耽擱郡主病情,令郡主受病痛折磨,纔是醫者心中最爲不安之事。”
文氏輕聲細語地道:“母親,這位老郎中說得倒也懇切。別事暫且不論,若病情不愈,總是母親受苦,便砸了他們的招牌,與母親的身子也無補……兒媳想,不如就細細查一查……您看,這些日子二弟擔憂您,人都瘦了。”
其實要說瘦,瘦的主要是文氏。開始孕吐之後飲食上就有些難進,且南華郡主雖然說不用她來問安侍疾,但婆母生病,兒媳總不能不聞不問,否則別說傳出去難聽,就算以南華郡主那個喜怒無常的性格,將來會不會重翻舊賬還未可知。
文氏自知並不受婆母喜愛,行動必得更小心才行。誰敢保證她肚裡的就是男胎?若是生個女兒,難保南華郡主不會失望不悅,到了那時候,她不侍疾可就成了現成的罪名。
因爲有此憂慮,文氏這些日子仍舊每天來陪伴南華郡主,兩下里湊在一起,她是明顯的瘦了一些。而江恆雖然也着急,卻還不致就消瘦到能看得出來的程度。
然而在南華郡主眼中,兒子這些天是面色憔悴臉頰瘦削,文氏說的簡直無比正確。
江恆也跟着道:“是啊,母親您不要發怒,好生跟這位郎中說說。您這般總是不好,兒子都要急死了。”
南華郡主頓時一腔怒氣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忙道:“說什麼死不死的,娘都聽你的,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回頭沒好氣向蘇老郎中和桃華道,“自打那什麼回春堂來人,列了一堆有的沒的之後,我身邊這些丫頭們就跟得了聖旨似的,一樣樣照着做,不敢出半點差錯。你們有什麼疑心的,只管問她們。”
她身邊總共四個大丫鬟,雖然平日裡各有職司,譬如珊瑚管銀錢,瑪瑙管衣裳,琥珀管首飾,珍珠管飲食,但大家都在內室伺候,這些日子又是延醫又是煎藥的免不了交叉忙碌,因此說起話來都能插上嘴,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南華郡主這些日子的起居都說得清清楚楚。
蘇老郎中和桃華越聽眉頭就皺得越緊,因爲聽起來正如珍珠剛纔所說,南華郡主這些日子飲食上十分注意,就連茶都不喝了,實在找不到有什麼紕漏。桃華只能硬着頭皮再次開口:“可否請幾位姑娘將這些日子郡主所用的菜品說一下?”
珍珠道:“菜不過都是青菜肉蛋之類,魚蝦蟹是半點都沒有的。不單郡主這裡沒有,少夫人那裡也沒有,只有二少爺處每日有蝦蟹之類。”文氏有孕,本來就不能吃蟹,何況她近幾日孕吐,更聞不得一點腥氣。
“廚房不會弄錯吧?”到了這地步,桃華也覺得無計可施了。飲食沒問題,藥沒錯,那南華郡主怎麼就不好呢?難道不是腸胃的問題,還有別的不適嗎?
瑪瑙是個急脾氣,聞言便道:“廚房怎麼會弄錯!再者這菜都擺在那裡,若是有蝦蟹上來,奴婢們難道看不見嗎?這些日子郡主連葷腥都不大動了,只食鴨蛋多些。這鴨蛋縱能做出螃蟹的味兒來,也不是真螃蟹,總不會也有問題吧?”
鴨蛋做出螃蟹的味來?桃華心裡一動:“是——做的賽螃蟹嗎?”
賽螃蟹是用鹹鴨蛋炒制的一道名菜,鹹蛋黃加薑末白糖料酒等調味後炒熟,其味極似蟹黃。有些地方還加入魚肉或乾貝,味道便更似真蟹了。
珍珠點頭:“是。不過早就交待廚下了,只用鴨蛋,不用魚肉。”
正說着,一個小丫鬟在門邊探了探頭,小聲招呼珍珠:“姐姐,廚房讓來問一下,晚膳都備好了……”
南華郡主正不耐煩,聞言便道:“都上來,正好讓這位郎中好好看看。”
這話說出來,小丫鬟忙答應着跑了,桃華卻突然發現,琥珀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沒等她琢磨明白,琥珀已經向南華郡主道:“小丫頭們慌手慌腳的,珍珠妹妹沒空,奴婢去瞧瞧,別叫她們打翻了東西。”
南華郡主隨口應了,琥珀掀簾子便出去了。這裡蘇老郎中額頭上已經微微見汗。飲食都沒有問題,可是他能開的方子,卻也只是跟前面那些郎中大同小異的,這卻如何是好?
“哎呀,叫你仔細些!”門外隱隱響起琥珀的責罵,接着是小丫鬟帶哭腔的聲音:“琥珀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你這個丫頭!這兩盤菜都被你翻了!”琥珀也有些發急的樣子,“行了行了,快回廚房去,看還有什麼菜拿兩份來。”
“怎麼了?”南華郡主這會兒肚子裡又有些翻絞,聽見門外小丫鬟連傳菜都能出錯,不由得惱了,“拖出去打十板子!”
“郡主饒命,郡主饒命!”小丫鬟咕咚就跪下了,“奴婢不是故意的,是琥珀姐姐停下來,奴婢沒有看見,才撞了上去……”
文氏忙示意碧春出去看看。片刻之後碧春就走了回來,陪笑道:“小丫頭毛手毛腳的,打翻了一盤賽螃蟹,一碗丸子湯。不過這兩樣菜少夫人那邊也有,奴婢已經吩咐人先把少夫人那份送上來。”
南華郡主不悅道:“那你們少夫人吃什麼?連菜都端不好的丫頭,留着做甚?只有你當好人,壞人都是我做!”
最後這句話是對文氏說的,可就有些重了,文氏連忙立起身來:“媳婦不敢。只是怕打起板子來太過吵鬧,鬧得母親不得安生……”
江恆也連忙道:“母親現在要靜養,小丫頭莽撞,先記下來,等母親身子大好了再處置不遲。”
琥珀從外頭進來,低眉順眼地道:“都是奴婢沒看住她們,纔出了這樣的差錯。郡主要罰就罰奴婢,萬不可氣壞了身子。”
兒子開口,南華郡主就軟了一半,揮揮手道:“罷了,都交給你們,我是不管了。”
桃華站在門邊上,從門簾縫隙裡看見小丫鬟跪在外頭,一邊哭一邊從地上撿起什麼東西,心裡忽然一動,悄悄溜了出去,走到小丫鬟旁邊:“這是打翻了什麼?”
小丫鬟哭得一臉淚,也沒看是誰就抽噎道:“是,是郡主的菜。”
一股鮮香的氣味撲鼻而來,桃華毫不猶豫地從碎盤子上捻起一塊看起來極似蟹黃的東西就放進了嘴裡。
“那是掉到地上的——”小丫鬟阻攔不及,睜大了眼睛,卻見面前的少女臉色一變,伸手把碎掉的半個盤子都端了起來,一陣風似地捲進屋裡去了,只能徒勞地伸了伸手,“不能拿進去……”摔到地上的菜,怎麼能給郡主端上去呢?
“蘇爺爺,您來嚐嚐這個。”桃華把碎盤子上剩下的賽螃蟹直塞到蘇老郎中面前,眼角瞥見琥珀的臉完全白了,心裡已經明白了大半。
蘇老郎中先是莫名其妙了一下,隨即聞到味道,臉色頓時也是一變,拿起一塊放進口中,嚼了幾下就斷然道:“這放的就是蟹黃!”
“什麼?”江恆第一個反應過來,“這裡頭放了蟹黃?那這一盤——”
蘇老郎中嚐了嚐桌上的那盤賽螃蟹:“這裡頭只有蛋黃。”
也就是說,只有南華郡主平日吃的賽螃蟹裡頭放的是真蟹黃。
“郡主這些日子可是常用此菜?”
屋子裡有一瞬間靜悄悄的,片刻之後,南華郡主又氣又怒地喊了出來:“給我把廚房的人捆起來細細查問!”顯而易見,這些日子她的確吃了不少賽螃蟹,如果每盤菜裡都放入了真蟹黃,那麼所吃的藥並無效用便順理成章了。
南華郡主氣得發抖,只覺得腹中又難受起來。文氏早叫碧春往廚房裡拿人去了,江恆一邊安慰母親,一邊看着蘇老郎中:“老郎中能否先開些藥,止了家母的腹瀉。”
蘇老郎中皺了皺眉,桃華低聲說:“這是食湖蟹過多以至塞痢,我倒看過一個偏方,是用新鮮藕節搗爛,熱酒調下,或許可以試試。”
文氏在旁忙道:“廚房有新鮮的藕,碧秋你立刻去取來!”
如今除了廚房的人,南華郡主身邊的珍珠管着日常飲食,最有嫌疑,早就撲通跪下,連聲喊冤了。
桃華卻用眼角餘光看着琥珀。時機實在是太巧了。菜就要在兩個郎中眼前端上來,琥珀出去幫忙,小丫鬟就打翻了菜盤子。如果不是她鬼使神差地有那麼一線靈感,恐怕這件事到現在也無人知曉,再過幾日,蘇老郎中的招牌也要被砸個粉碎了吧?不過,琥珀難道與無錫這些郎中們有仇不成,爲什麼要做這手腳?
碧秋雖然腦袋裡缺根弦,但手腳很快,馬上就一手拿着幾根洗淨的藕,一手搬了一罈子酒跑了回來。蘇老郎中也顧不得別的,忙取了藥臼將藕節搗爛,桃華在一邊熱酒,等廚房衆人被帶上來時,南華郡主已經將這味道有些古怪的東西灌下了肚。
“這菜是誰做的?”南華郡主顧不上嘴裡的古怪味道,厲聲問。
廚娘戰戰兢兢地往前爬了一步:“是,是奴婢。”
“誰讓你在菜裡放蟹黃的?”南華郡主看起來恨不得立刻叫人來打死她。
廚娘哆嗦着說:“奴婢學做此菜,做得不好,琥珀姑娘說郡主不愛吃,讓奴婢在裡頭放些蟹黃,味道纔好……”
她是南華郡主從京城裡帶出來的。賽螃蟹這菜從前在京中未曾做過,她也不會。南華郡主到了此地之後,因腹瀉醫生叮囑不得食蟹,江恆在外頭酒樓裡吃到這味賽螃蟹,知道乃是隻用蛋黃炒制而成,便帶回來給南華郡主品嚐,並讓廚娘學做,以便南華郡主每日食用。
也正是因這廚娘在江家就伺候南華郡主,多年忠心,南華郡主纔沒有在查出菜中有蟹黃時立刻就叫人將她杖斃,還把人叫上來問話,沒想到竟得到這樣的答案。
文氏也沒想到事情竟是如此,忍不住道:“胡說!郡主近來腹瀉不止,尋了多少郎中來,你難道不知?這些日子有什麼食物是禁忌不能食的,珍珠早就都去廚房說過了,你怎麼竟然還敢在菜中放蟹黃?”
廚娘幾乎要涕淚交加了:“琥珀姑娘說,放些蟹黃不要緊的……這些日子郡主對奴婢的手藝頗爲不滿,若是再做不好,奴婢,奴婢這活計就保不住了……”珍珠確實來廚房說過,蝦蟹之類一律禁食,然而琥珀卻說,珍珠是拿着雞毛當令箭,吃點蟹黃根本沒什麼的。
自然,這裡頭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在江家伺候南華郡主多年,她的手藝漸漸也要用盡了,下頭還有別的人虎視眈眈,等着頂替她的位置。這次出京,凡路上南華郡主用着好的菜式,她都想學做,尤其這道賽螃蟹。可是連做幾次都未能做出酒樓裡的滋味來,琥珀又來說郡主不滿,她心裡便慌了。雖知道加了蟹黃或許有些不妥,但既有琥珀保證,又有私心做祟,她也就偷偷加了一點。
“奴婢只加了一點兒,真的只有一點兒。”廚娘砰砰地磕頭,“每次做這賽螃蟹,蟹黃蟹肉都加在給二少爺做的那份當中,郡主這份只加少許調味,少夫人那份則一點都不加。奴婢真的只加了一點點!”
“把這賤人拖下去打死!”南華郡主冷冷地說,目光又轉向琥珀,“還有這個賤婢——”
“郡主,奴婢只是想讓郡主多用些飯菜,不然郡主這樣日日懶進飲食,奴婢怕郡主身子頂不住。”琥珀也哭着磕頭,“奴婢去酒樓問過,酒樓炒制此菜,其實也用些許蝦油蟹油調味的,郡主食後並無異樣,所以奴婢纔敢如此做的。”
江恆驚訝起來:“可是酒樓說……”
在場只有蘇老郎中和桃華是本地人,蘇老郎中謹慎地點了點頭:“酒樓都有獨門手藝,其中確實會加些蝦油蟹油調味,這都是各家秘製,外人即使想學也學不會。只不過此菜里加的蟹黃未經炮製,量又多,所以郡主用後纔會不適。”
來診個病居然診出了這些事,蘇老郎中和桃華都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可是郡主家的八卦,若是在外頭聽聽無妨,當面撞見了就是麻煩。
蘇老郎中逮着說話的機會,連忙將擬好的藥方奉上:“郡主此刻可覺得好些?”
南華郡主怒衝衝地問了半天話,這會兒蘇老郎中一說才發覺,方纔腹內還有些翻滾的感覺已經消失了:“這熱酒藕節竟如此有效……”
蘇老郎中忙道:“此偏方可明日再服一次,之後繼以此方,其間禁食寒涼之物,不出三日即可痊癒。只是郡主日後食蟹萬不可過多,否則腸胃無法耐其寒涼,只怕還會有此病症。飲食之道,最重節制,郡主爲養生計,無論何物均不可過食。”
這次的腹瀉,完全是因爲南華郡主愛吃螃蟹,結果吃得太多引起的。其實皇家重養生,飲食節制南華郡主豈能不知。只是此次出行到無錫,恰逢食蟹的好時節,一時沒忍住,便造成了這樣的後果。
藥方獻上,蘇老郎中趁機告退。南華郡主吩咐賞了厚厚的紅包,江恆親自將兩人送出驛館:“多謝蘇老郎中,多謝蔣姑娘。待家母痊癒,定要登門致謝。”
“豈敢豈敢。”蘇老郎中已經甩掉了燙手山芋,知道不會被砸了招牌便很滿意了。雖說多名郎中未能治癒南華郡主的病,卻被他藥到病除的傳言會讓他名聲更盛,但想想前頭幾位郎中實在冤枉,兔死狐悲,蘇老郎中也高興不大起來。
江恆猶豫了一下:“此事實在是——還請兩位……”家醜不可外揚,南華郡主這事兒已經鬧大了,若是傳出去實情居然是這樣,江家的臉面丟光不說,南華郡主砸醫館的事,必然被御史彈劾。
蘇老郎中忙道:“老朽今日只是用了一劑偏方,想不到居然起效……”其餘的事,他可是什麼都不知道。
江恆乾咳了一聲:“多謝兩位。家母前些日子病中煩躁,舉動不免有些失當。待病癒之後,自然會對各處醫館有所賠償。”
能得這個結果,蘇老郎中已經十分滿意。以南華郡主的身份,賠償醫館已經等於變相地道歉,不能再要求別的了。何況他更明白,若不是有江恆在,只怕砸了也就砸了,南華郡主又怎麼會把幾個郎中看在眼裡。
“老朽代同行多謝二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