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華到鳳儀宮的時候,太醫們已經全部聚在此地了,一羣人正議論紛紛,甚至還有兩人起了爭執。然而這些聲音都蓋不住內殿傳出來的動靜——皇后正在裡頭唱戲呢。
太后眉頭緊皺地坐在上方,正對太醫們發脾氣:“說了這般久,倒是有人拿出方子來沒有?”
今日院使不當值,同樣也是要從家裡宣過來,所以現在還未到,副院使不得不硬着頭皮頂上去:“回太后,皇后娘娘不許臣等診脈,所以……”皇后在裡頭唱得聲情並茂的,根本停不下來,當然更不會老實坐着讓他們診脈了。
這副院使是皇后的人,也是靠着於家才能坐到這個位置的,等院使告老,他就是太醫院第一人了,然而若論到醫術,說實話還差那麼一截子。平常他仗着皇后的勢力,也沒人敢質疑他的醫術,然而今日偏偏病的是皇后,他卻又拿不出法子來,太后可不給他留什麼臉:“都說醫者四診,望聞問切,診脈不過是最後一診。如今不能診脈,你就連個病都看不得了?”
副院使被罵了個面紅耳赤,一眼看見桃華進來,連忙道:“郡王妃醫術超羣,還請郡王妃爲娘娘診一診吧。”
“事事都要郡王妃出手,要你們何用!”太后現在可不能信任桃華,若按她的意思根本就不想宣桃華來,聽了副院使的話更惱火了,立刻就給他扣了個不堪重用的罪名,“我看你這副院使也是個名不符實,不必做了!”
一句話就把副院使給開革掉了,不單副院使傻了眼,底下太醫也都噤若寒蟬——雖然心裡有點幸災樂禍,但這時候也不敢表現出來。
“母后,還是讓蔣氏去看一看吧。”皇帝也在殿內,聽着裡頭的聲音半天了一點兒停歇的意思都沒有,皺着眉頭道,“這會兒鄭院使還未過來,先讓蔣氏去瞧瞧。”
他剛說着,鄭院使就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了。可憐老頭連頭髮都有些亂了,喘得跟風箱一樣,剛要下跪行禮就被皇帝擺手止住了:“不必行禮了,和郡王妃一起進去瞧瞧皇后,斟酌着開個方子出來。”
有鄭院使在,太后也就沒有說話,算是默許了。
內殿裡頭的擺設都被移到了殿角,空出好大一片空間來。皇后穿着大紅袍服,在殿內邊舞邊唱。桃華對戲曲可謂一竅不通,戲曲的唸白又跟日常說話很不一樣,所以聽了半天才勉強明白,皇后唱的可能是《長生殿》,因爲有“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的詞兒,其餘的就完全不知道了。
然而不得不說,皇后這個嗓子還真是不錯,唱起戲來既清且亮,聲情並茂,而且身段水袖居然也很像那麼個樣子呢。看來她在家裡時大概就喜歡這個,然而唱歌這種愛好,放到桃華那個時代算是很好的特長,在這個時代就失之輕佻了,更不必說做了皇后之後要謹言慎行,絲竹之好都不能太重,親自唱戲就更別想了。估計是憋了這麼久,這會兒釋放出來可真是要唱個痛快了。
四周的宮人表情簡直無法言喻,看來有些人是想笑的,然而知道笑出來就是個死,所以拼命憋住。不過更多的人是膽戰心驚,尤其是皇后唱到忘情之處,半閉着眼睛旋身舞袖,幾乎所有的人都生怕她踩到自己的裙襬摔倒,個個張開了手去護。然而若靠得太近便會影響了皇后起舞,因此又要離遠些,真是左右爲難。
這種情況當然是根本不可能診脈的,桃華和鄭院使也只能一邊觀察皇后,一邊叫來當時隨侍的宮人詢問。
叫過來的還是皇后的心腹宮人,那天雖然在千秋宴上捱了一巴掌,但之後皇后除了馬上賜下消腫散瘀的膏藥,又賞賜了她衣料首飾,明白地向衆人昭示她並未失寵,因此這一巴掌也馬上被人忘記了,只當是借她做了個幌子來指責袁趙二妃呢。
“娘娘用了午膳後不大自在,便去桐花臺賞菊,誰知下來時失足墜落,醒來就這般模樣了……”心腹宮人簡直愁死了,竟讓皇后摔了,這可是她們這些下人的嚴重失職。這會兒是皇后病着,太后還沒顧得上收拾她們,若是皇后就這麼一瘋不起,她們個個都得死!
然而皇后近來的脾氣越發不好,根本不聽人勸。譬如說今日午膳,皇后就吃得多了些,當時她勸着說用得太多怕會積食,皇后只是不理,以至於吃完了便覺飽脹,非得出去走動消食不可。
要消食也罷,在鳳儀宮裡走走就是了,皇后又偏偏要上桐花臺,說那裡地勢高,上去瞧着心胸也開闊。主子都這般說了,做奴婢的還能怎樣,只得趨奉罷了。可是皇后賞罷了菊花,要下來的時候還不許人扶着,說是自己還未到老得走不動的地步,結果……
總之皇后是有資格任性的,然而一旦出了事,倒黴的還是這些宮人們。
“王妃——”鄭院使聽完了宮人的敘述,轉頭低聲向桃華道,“可知道《明皇雜錄》裡所載名醫紀朋一事?”
桃華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院使是想用雲母湯?”
“王妃真是博聞強記!”鄭院使不由得誇讚了一句。
他所說的,是唐開元年間一位名叫紀朋的醫者,有一次被召入掖庭去診治一名宮人。此宮人乃是吃飽豚蹄羹後唱大麴,又從砌臺上墜下,醒來後就笑歌啼號像得了瘋病。紀朋當時在毫不知前情的時候便斷定此人乃是吃飽後突然摔倒致病,開的就是雲母湯,飲用後一場熟睡便病癒如常。
紀朋之名,少見於經傳,唯於《明皇雜錄》中有此一條,讀來還多數被人當作野史閒言。鄭院使到如今這個年紀,讀過的書自然極多,所以此刻才能想得起來。原覺得郡王妃年紀輕,未必讀過此書,所以小心先問一句,沒想到郡王妃立刻就說出雲母湯的話來,自是讓鄭院使敬佩不已——須知人的精力有限,鄭院使活了六十年才能讀這許多書,郡王妃纔多大呢,便知道得這樣多,不得不說是天賦異稟了。
桃華可不知道鄭院使想了這麼多,須知她是活了兩輩子,且前生那是信息大爆炸的年代,要讀書比鄭院使不知方便多少,所以也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只道:“不妨試試。”
雲母味甘性平,有祛除風邪,補益五臟之功效。不過桃華另有想法——皇后現在的發病,或許是因爲從高處跌下的緣故,但是與她的癲狂症恐怕也是大有關係的。因爲紀朋那個病例,病人乃是吃飽後用力太過,又忽然摔倒致病,且病情除了笑歌啼號之外,腳還不能落地,跟皇后這種並不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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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從內殿退出來,鄭院使便向太后和皇帝回稟:“……以臣之見,且先用雲母湯服一劑……”
“那就開藥吧。”太后見桃華沒說話,便點了點頭,她對鄭院使還是信任的。
雖則開了藥,但讓皇后服藥也很費了一番周折,還是趁皇后唱得渴了,心腹宮人當成茶水進上去的。皇后服了之後,漸漸露出些倦態,歌舞也慢了下來。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宮人才戰戰兢兢出來稟報:“娘娘歇下了……”
鄭院使微微吁了口氣:“待娘娘醒來,大約也就無事了。”
太后聽了這話,也微微鬆了口氣。不管哪朝哪代,可以有無子的皇后,卻不能有瘋子的皇后,剛纔看見皇后且歌且舞,對周圍一切都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的時候,她也嚇壞了。
雖然如此,太后卻是不能放鄭院使走的:“鄭大人就在這裡等等,若皇后醒來還有什麼不適,還要由你診治呢。”
既然鄭院使留下,桃華就可以走了。她纔出了鳳儀宮不遠,杜內監就趕了上來:“王妃,請這邊來。”
“這邊”當然不是出宮的方向,而是引進了御花園的亭子裡,皇帝正負手看着亭畔的幾株木芙蓉:“鄭院使所說的,你看如何?”
“鄭院使所說,有一定道理。”桃華把《明皇雜錄》裡的記載略講了幾句,“不過,依臣婦看,皇后只怕有癲狂之兆。”
“癲狂症?”皇帝雖然也覺得皇后這個脾氣變化不像正常情況,但卻萬未想到桃華張口就是癲狂之症,不由得也吃了一驚,“你可有把握?”說一國之母是癲狂症,這可不是小事。
桃華便將自己的懷疑和推斷講了講:“目前只是有些徵兆而已,臣婦也不敢說有十分把握,只是疑心。”精神上的問題不像身體上的病那麼好判斷,除非皇后有明顯的神智失常。
皇帝默然片刻,才道:“你是說,皇后是因無子,纔有此症?”
“不全因此。”皇后這心理問題複雜着呢,比如說家族給她的壓力,比如說婚後生活與婚前期待的落差,比如說對其他嬪妃的嫉妒,尤其是這種嫉妒還不能表現出來……老實說,如果皇后不是跟她有過節,桃華說不定還要同情一下,任何女人處在這種位置上,想要心理完全不出問題都不容易,只不過皇后承受壓力的能力顯然遠不如太后,以至於太后把日子過得不錯,皇后卻過成了癲狂症先兆。
皇帝聽了,又沉默了一會兒。桃華半天沒聽見他的動靜,不由得悄悄擡起眼睛看了一下。皇帝還穿着明黃色的團龍常服,但不知怎麼的,站在那裡的身影彷彿跟平常有點不大一樣,似乎有些不堪重負似的。
桃華剛想再看一眼,皇帝卻忽然轉過頭來,臉上神色如常:“既然如此,那雲母湯對癲狂症可有治療之效?”
桃華想了一想,搖了搖頭:“不會有什麼療效。”根本不是治這種病的藥。
皇帝點了點頭,便不再談這個話題:“趙充儀如今怎樣了,聽說已經不必用藥?”
“趙充儀年輕,所中之毒又主要聚集於胎兒之上,自身倒無甚大礙,如今餘毒大半已清,於身體已經無妨了。”人體自身也有新陳代謝排出毒素的作用,趙充儀勝在年輕,恢復情況就比袁淑妃強得多,“不過,此毒也無法全部拔除,將來是否還會有些影響,殊爲難斷。”就像沈數的眼睛,雖然已經治好了大半,但要想跟正常人完全相同,恐怕也不大可能了。
“如此說來,是否已能推斷,當初先賢妃所中之毒,與趙氏袁氏所中之毒完全相同?”
“這個倒是可以。但若無那□□……”捉賊捉贓,雖然有三人中了毒,可是□□沒有搜出來,就不能因此判定是太后和皇后下藥。
“朕知道。”皇帝簡單地說了一句,又問起旭哥兒來,“幾時能抱進宮來給朕瞧瞧?”
這個,桃華還真不敢答應。畢竟小孩子實在太過脆弱,抱進宮來萬一出點事,後悔都來不及。皇帝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只問了一句就有些自嘲地一笑:“罷了,還是等他再大些吧。”
“皇上惦記他,就是他的福氣了。”桃華說這話倒不完全是拍馬屁。皇帝對旭哥兒的確已經足夠關心了,別說他是皇帝,就是蔣家的親戚們,也還有人根本沒有這麼關心過呢。
皇帝笑了笑:“是朕的侄子,朕自然惦記他。將來還好跟暉哥兒做個伴呢。所謂打虎親兄弟,他們兩個雖然不是親兄弟,堂兄弟倒是更好些。”親兄弟還要爭位,堂兄弟沒有爭奪之事,或許倒會更親近呢。
桃華心裡一動:“多謝皇上。”皇帝說這句話,其實也是變相地給了她一個保證——將來安郡王府還是會安然無恙的。
“嗯。”皇帝點了點頭,擺擺手,“家裡還有孩兒,朕也不多留你,出宮去吧。”
皇后在三個時辰之後醒了過來,一睜眼便見一圈人圍着,不由得有些詫異:“這是怎麼了?”左右看看,更加糊塗了,“本宮不是在桐花臺麼?”
她說話這樣清楚,殿內的宮人同時心裡一鬆,只覺得劫後餘生般的狂喜。心腹宮人更是幾乎垂下淚來:“娘娘墜落階下,失了神智,奴婢們都快嚇煞了……”
“失了神智?”皇后根本不記得了,倒是覺得身上痠疼,好似勞累了一日似的。
心腹宮人斟酌着道:“娘娘,娘娘曾歌舞了一番……”堂堂的皇后,在宮裡跟戲子似的唱了半日,這話可怎麼說出口呢。
皇后怔了片刻,臉就黑了:“胡說!”
心腹宮人連忙跪下:“有太后娘娘坐鎮,並無人敢……”沒人敢胡亂往外傳的。
皇后陰着臉,目光在殿內的宮人身上一一掃過。太后當然會命令衆人禁言,可是這樣就真能堵得住這些人的嘴?要知道,只有死人才是最會保守秘密的,活着的人,終究是差一些。
“叫他們都出去吧。”皇后打定了主意,反而和顏悅色了起來,“你跟本宮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宮人們如蒙大赦,趕緊退了出去,一個個都有幾分額手相慶的意思。只有皇后的心腹宮人彷彿想到了什麼,臉色反而有點難看起來,然而皇后一迭連聲地追問她,又要了醫案來看,那上頭明明白白記載着“皇后歌笑不止”,她是想瞞也瞞不住的。
皇后將醫案看到底,見下頭寫的雲母湯,便道:“這雲母湯是什麼?”
院使寫方子的時候,心腹宮人也是在旁邊聽着的,總算這個問題還能回答得出來:“雲母有祛除風邪之效……”
“太醫是說本宮中了邪?”堂堂皇后中邪,這豈不是說她其身不正,不足以勝邪氣嗎?
心腹宮人嚇得立刻又跪下了:“太醫說是風邪之症,並非中邪。”風邪是病,中邪那就是怪異了,太醫當然不會那麼說,誰知道皇后怎麼會理解到那上頭去的。就她如今這個脾氣,就不說是中邪也相去不遠了。
皇后臉上陰晴不定,半晌才道:“這方子是鄭院使開的?”
“是。”心腹宮人只覺得後背上有些發寒。她比旁人更瞭解皇后的脾氣,如此歌舞失態,皇后醒過來竟沒有亂髮脾氣,這不但不讓她寬心,反而更令她害怕了,這會兒心思一動,便隨手拉了塊擋箭牌過來,“安郡王妃也被皇上召進宮來給娘娘診治了。”先把安郡王妃拖出來拉拉仇恨再說,或許皇后一惱火,就顧不上她們了。
果然皇后臉色頓時就變了:“皇上連她也召進來了?”這是唯恐她出醜別人看不見嗎?
心腹宮人稍稍鬆了口氣:“皇上也是擔憂娘娘……”
“什麼擔憂本宮!”皇后抓過牀上的玉枕摔了下去,“他不過是——”想借機多見蔣氏幾次罷了!
心腹宮人窺探着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皇上的確擔憂娘娘,待娘娘服藥之後,還在花園中向郡王妃詢問娘娘的病情,說了好一會兒呢。”
皇后冷笑連連。去花園裡頭詢問她的病情?鬼才會相信呢!花園裡哪是問病的地方,分明是談情的好去處呢。
今日之醜,看來是不可能完全瞞住了。太醫們素知規矩,應該是不敢隨意外傳的。這些宮人們也好收拾,只有蔣氏這個郡王妃,一則身份貴重,二則遠在宮外,令她鞭長莫及。更兼安郡王那個蠢貨又對她寵愛有加,便是想塞個人去對付她都不成。到底要想個什麼法子才能整治了她呢?
心腹宮人見皇后皺眉苦思,暗暗地吐了口氣——好歹把皇后的怒火轉向安郡王妃了,或許她們能安全點兒?
誰知皇后想了一會兒,又把頭轉向了她:“今兒的事,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心腹宮人背後一寒,連忙把頭低下來:“奴婢已經告誡過她們,若有半個字傳出去,她們統統都死無葬身之地!”
皇后笑了一笑:“等傳了出去,就是把她們挫骨揚灰又有什麼用呢?”
心腹宮人後背上冷汗都流了下來,低聲道:“她們都侍奉娘娘多年,一身生死榮辱皆仰仗娘娘,並不敢亂傳什麼的。”
皇后臉上仍舊掛着笑:“那春冰現在何處呢?”
春冰當然是沒有消息。既沒有活着的消息,也沒有死了的消息。
“沒有消息,就是還沒死呢。”皇后慢悠悠地道,“沒有死,就意味着還能開口說話。若真是忠心,當時就該自盡,又何必讓本宮懸心呢。”
心腹宮人無言作答。說起來,春冰若當時自盡了,當然是最安全的。可是人誰不畏死,只要有一絲活着的希望,當然都想要牢牢抓住的。
“既是她想活,說不定哪日就會把本宮的秘密說出來。”皇后盯着自己的心腹宮人,“那這些人,你又怎能擔保她們就不會開口呢?”還是隻有死人最安全啊。
心腹宮人汗如雨下。這鳳儀宮裡的人都是千挑萬選的,有些已經侍奉了十幾年,對皇后素來忠心不說,其中還有好幾個與她交情甚好的。如今聽皇后的意思,竟是打算一個不留了?
“去吧。”皇后淡淡地道,“先把那些新進來的給我處置了。”這些剛進鳳儀宮不久的,對她還不夠忠心,當然要先處置了。
“可別露出什麼痕跡來,免得被人發現了。”滿宮的人不可能一夜之間全處置掉,總要一步一步來,但若是有人知道她正在逐步清除宮人,說不準就有先反叛的。
心腹宮人冷汗涔涔,在皇后的目光下只能答應一聲,侍奉着皇后歇下,這才退出內殿。
外殿靜悄悄的,宮人們生恐惹了皇后生氣,都在殿外候着呢,偌大一個外殿竟是空無一人。
心腹宮人在空蕩蕩的殿內站住腳,有些茫然地四望了一下。此刻天色已經黑下來,殿內尚未掌燈,便透出一股子陰森之氣,恍然竟有幾分閻羅殿的意思。心腹宮人機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呆站着不知該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