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這個村子找到三頭牛!”十五一臉的灰,鞋邊上還沾着點牛糞,神色卻是興奮的。身後兩個侍衛加一個顧叢每人牽了一頭牛,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泥地裡走來,也都是十分狼狽的模樣。
昨日西北一場大雪,今日稍稍融化了些,地上便是泥濘不堪。小黑的四蹄都是泥,毛也被弄溼了,正很不舒服地踏動着。
不過不舒服也沒用。因爲是沈數的坐騎,它的待遇已經是最好,其餘的馬匹還不如它,更是顯得髒兮兮的呢。
其實也不止是馬,馬上的人也都滿面疲色,滿身髒污。在每個村莊裡到處找牛,現在衆人都覺得自己身上已經是一股子牛糞味兒了。
別人倒還罷了,畢竟都是軍營裡摸爬滾打過的,身上雖然沒有牛糞味兒也有過馬的味道,其實也差不太多。然而蟬衣就有些受不住了。
她父親原是個窮秀才,家無一畝地,靠着教幾個蒙童勉強餬口,天災一來便沒了生計,只得將女兒賣給人家,免得一起餓死。然而正因家裡無田無土,她也不曾跟牛馬牲畜打過交道。
後來進了定北侯府,定北侯夫人喜歡這小姑娘生得秀氣乾淨,立刻就留在了府裡伺候,雖然也做些灑掃的粗活兒,但如倒夜香這樣的髒活累活,定北侯夫人卻是吩咐過不讓她做的。後來年紀略長又去伺候了沈數,這些活計就更不會做了。
至於沈數十幾歲就進了軍營,軍中不得有婦人,只有初一十五能跟着進去伺候,蟬衣和蝶衣卻是不行的。如此一來,雖然這兩人說是奴婢,卻委實再沒吃過什麼苦受過什麼累。
蝶衣性子大大咧咧,蟬衣卻是最仔細好潔的,就連當初學騎馬,也嫌那馬匹身上有些氣味,不過是因要跟着沈數出行,咬牙去學罷了。
這些日子,沈數和顧叢到處轉悠,專往牛欄裡鑽,走的地方自然不是什麼乾淨地方,蟬衣早就有些受不了。偏偏西北冬日裡寒冷,村莊之中取用熱水也遠不如侯府裡方便,蟬衣雖然不曾親手去碰過那些牛,卻也覺得自己身上的味道也跟牛差不多了,這讓她都不敢靠沈數太近,總覺得沈數能嗅到她身上的牛糞味兒似的。
“三頭?”沈數眼睛一亮,毫不避諱地湊過去。蟬衣伸手想拉,手伸到一半又頹然放了下來。這一路上沈數都是如此,她現在拉還有什麼用呢?
三頭牛都是母牛,裡頭倒有兩頭瘦得皮包骨,垂下來的乾癟乳-房上生着透明或半透明的水皰,大的有豌豆大小。
顧叢手上包着白布,那布已經蹭成了淺灰色,卻興奮地道:“再有這三頭,數目也就差不多了!”王妃說過,第一批種痘有十幾頭牛就可以,因爲推行種痘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關鍵是要讓百姓先看見成效,以安定人心。
“對!”沈數沾了污漬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們可以回去了。”
“王爺可別碰它們。”顧叢擋住沈數的手,“王妃說過,不可直接接觸病牛。”
“是啊是啊。”蟬衣總算找到機會,上前來拉開沈數,“王爺,這也會染病的。”
沈數有些不以爲然:“王妃也說過這不要緊。”如果一接觸就會傳染,那桃華是不會讓沒有得過天花的人來做這件事的。
蟬衣氣得半死,轉眼卻發現一個牽着牛的侍衛臉上有些異樣的紅暈,精神也不大好的樣子,不由得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
那侍衛強自支撐着道:“並沒什麼,大約是昨日下雪着了涼,有些發熱。”
長在西北的人,這時候下場雪根本算不了什麼,還沒到最冷的時候呢。沈數也覺得不對,過去摸了摸那侍衛的額頭,果然是熱的:“怎不早說?好了,我們趕緊回去。顧太醫給他診診脈。”
旁邊便有別人上前去接那侍衛手中牽的牛,那侍衛一伸手,繮繩掛着衣袖向上褪去,露出了手臂。蟬衣一聲驚呼,指着他的手臂:“生,生痘了!”
衆人的目光唰地聚集過去,果然古銅色的手臂上生出幾個紅疹,因膚色深些,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只是再往上去,就有幾個膿皰,中心已經充了水變得半透明,這便十分顯眼了。
“是天花,是天花!”蟬衣一把將沈數往後拉,“王爺快離遠些!”
隊伍頓時一片譁然,那侍衛自己也是一臉緊張地往後退:“王爺不要過來!”
顧叢急步上前,伸手去搭那侍衛的脈,又拿着他的手臂仔細地看了一會兒,臉色便陰沉下來:“的確是……”
蟬衣拼命拉着沈數往後去:“王爺,快離開這地方!不是說,不是說不要緊嗎?”說到後頭幾乎要尖叫起來,“若是王爺也——如何是好!”
沈數抽出手:“鎮定些!一行近百人,也只有他一人染病,可見也沒什麼可怕。顧太醫,前頭就是鎮子,你立刻開藥,馬上叫人去抓!”
沈數等人迴轉定北侯府的時候,桃華這邊也找到了一片草場。
“村裡人都是在那邊放羊的。”一個半大少年指着村子後面的小山坡道,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桃華。
這個村子在西北要算中等規模,因土地貧瘠,種田的出產難以餬口,因此家家都養羊,到了年下就殺了賣掉,這纔有錢過年。如此經年累月,已經成了村裡重要的謀生途徑。這會兒聽說官府來查他們養的羊,都緊張地聚了過來,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桃華等人。
桃華面前就有幾隻羊,看起來都十分緊張的模樣,時不時地顫抖。正在桃華觀察的時候,有一隻羊突然抽搐起來,很快就倒在地上,鼻子和嘴裡流出帶氣泡的暗紅血液。
桃華迅速往後退了一步,轉頭對跟來的軍士們點了點頭:“是炭疽沒錯。”之前定北侯府已經從傳播病菌的一批毛皮上查到了此地,但當時這村子裡的羊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對,現在桃華眼看着一隻羊發病死去,就完全可以確定了。
“你們要幹啥?”半大少年眼看上來幾個臉蒙白布手裹白布的男人,掄起手中的鐵棒就將自家養的幾隻羊全部打倒在地,頓時急了。
“你的羊染了炭疽病,現在已經傳染開去了。”桃華擡手攔住少年,“你也已經染病,必須要先隔離觀察。”少年的手臂和臉上都有紅疹,顯然是已經感染了。
這次跟桃華來的有三百軍士,這會兒得了示意,立刻就將整個村莊都圍了起來。這下整個村子都亂了起來,有人大聲喊着叫着試圖往外衝,不過都被軍士們攔住了。
“王妃,這幾個人想溜出村子去。”兩個軍士拖着幾個人走過來,那顯然是一家子,一男一女,懷裡各抱了一個孩子。
“我們只是想去走親戚……”男人驚懼地道,目光閃爍不定。
桃華沒理他,只看了一下婦人懷裡的孩子,那是個三四歲的女娃兒,正在發着高熱,不時小聲地咳嗽着。
“既然發病,爲什麼不送去隔離處?”桃華眼看女娃兒重重咳嗽兩聲,小小的脣邊出現一點帶血的泡沫,頓時心裡一緊,厲聲責問。
“就是受了點風寒。”男人急忙回答,“不是疫病,不是疫病。”
桃華根本不想聽他說話。如果這個村子沒有發現炭疽病,或者她還會以爲這女娃兒是肺炎什麼的,但現在看來,是肺炭疽無疑了。
婦人一臉驚恐地來回看着衆人,直到男人否認了女娃兒得的是疫病,她才彷彿大夢初醒一樣,突然甩開男人,撲通一聲跪到了桃華面前:“求求你們救救我娃兒吧,她,她是得了疫病啊!”
“你胡說什麼!”男人頓時惱怒起來,“她哪是什麼疫病,咱們村裡根本就沒有疫病!就是風寒而已。”
婦人大哭起來:“再不給她治,娃兒就要死了!”
“一個丫頭片子——”男人脫口而出,猛然看見面前的桃華,趕緊把嘴閉緊了。
“王妃!”陸續又有軍士們回來,帶回了幾個生病的人,“聽說已經死了兩個,都埋到後山去了。”
“把村長帶來!”桃華冷冷地道,“將這村子就地隔離,未病的人與已病的人分開觀察,十二日後沒有發病的才能遷出去。立刻去隔離區調郎中和藥材過來,還有那些石灰烈酒,再調些柴炭來。”
聽她吩咐的侍衛怔了一下,石灰烈酒什麼的,去過隔離區他們都明白,是用來“消毒”的,但柴炭是做什麼?
桃華望了一下那片已經變得枯黃,被雪覆蓋得點點灰白的地方:“把那裡燒了。這個村子的人必須全部遷出,不能再在這裡居住和飼養牲畜了。”
炭疽桿菌之所以難以對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太難以清除。繁殖體還好一些,芽胞卻是抵抗力強極難殺滅,牧場一旦被污染,這些東西能在土地之內存活二十到三十年之久,遇到合適的情況還能迅速繁殖,簡直跟小強一樣。
即使在後世,炭疽桿菌也是十分讓人頭痛的東西,更何況在這個時代,桃華幾乎是什麼都沒有。石灰和烈酒其實並不能殺滅炭疽桿菌的芽胞,就是用火燒也要保持一定的溫度到足夠的時間,桃華現在也不過是儘量處理一下,聊勝於無罷了。重要的是把村子遷走,不能讓他們再在這裡生活。
即使有三百名軍士,控制村子也很費了一番力氣。桃華審訊了那村長,才知道他們村子裡最初有幾隻羊發病,因羊主人家中貧窮,便將死羊皮毛剝下硝製出賣,羊肉則自家人煮煮吃了,還給周圍鄰居親戚各送了一碗。
如此一來,整個村子裡一下子病倒了好幾個。開始的時候大家還只當是吃壞了肚子,可後來死了兩個人,外頭又傳起了疫病的事,有人甚至查到了附近來,村長才慌了。
他有個兒子在縣裡做縣丞,他唯恐若是被人知道這疫病是從他這村裡散播出去的,兒子的前程就全完了,這纔跟村裡人許下各種好處,讓大家三緘其口。
而軍士們最早截下來的那對夫妻,家裡病倒的是小閨女,男人覺得這是個賠錢貨,與其跑大老遠送去隔離地還未必治得好,倒不如換點銀錢,給兒子攢起來將來娶媳婦呢。婦人雖然心疼小女兒,卻是聽慣了男人的話,大着膽子頂了兩句,立刻招來一頓拳腳,便也不敢說什麼了。
只是桃華帶人來的時候,她那一絲尚未泯滅的慈母之心又復活過來,纔不顧丈夫的阻攔,向桃華下跪求救。
這樣的事情,在村子裡並不止這一家。本村雖然還有養羊的副業,但大部分人仍舊貧窮,娶媳婦是一大開銷。所以不少人家都是嫁女兒換聘禮,再拿這聘禮去聘兒媳,如此數十年乃至上百年地做下來,本地的女兒都成了拿來換錢的,以至於這會兒村長提出許銀錢來換衆人沉默的時候,居然有不少家裡女兒得了病的,還覺得挺划算。
如此一來,當定北軍查到附近時,一整個村子的人都選擇了閉口不言,而定北軍又不是郎中,居然就被他們矇混了過去。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村長生怕再有羊皮賣出去被人發現,便將村民家中的死羊都收了過來,埋在後山,並沒有再將被污染的羊皮向外銷售更多。加上定北軍查得緊,才令疫病沒有大面積地傳播開去。
“這,這簡直——”薄荷氣得滿臉通紅,“王妃,這是草菅人命!他,他該死!”
桃華緊閉着嘴脣,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罵出來。穿越過來這些年,江南一帶的女兒們多數都有繅絲織綢的手藝,家裡也看得矜貴一些。蔣錫又是個特別寵愛女兒的,將近十年的安穩日子過下來,她幾乎都要忘記了重男輕女這回事兒。沒想到這次在西北,卻是猝不及防就被殘酷的事實狠狠糊了一臉。
蝶衣也很是氣憤:“把他押到侯府去,讓侯爺砍了他的頭,以儆效尤!”
“這事,你告訴過你兒子嗎?”桃華深吸幾口氣,纔算勉強平復了一下心情,“你許了全村的人多少銀錢,這些銀錢又是哪裡來的?”
村長臉色大變,忙道:“小人的兒子並不知曉,絕對不知曉!他這些日子也跟着縣令大人到處治疫,根本不曾回過村裡!小的可以發誓,若是有一句謊話,天打五雷劈。”
桃華冷笑:“你現在的所做所爲,已經足夠雷劈好幾回了!說,許了多少銀錢?”
村長支吾起來。他前頭說的話都是真的,這件事真是他自作主張,與兒子並沒關係。然而他拿來收買全村人的銀錢卻是兒子這些年陸續送回來的,當然不會都是俸祿了。
桃華怒極反笑:“好得很!來人,將他家裡查抄造冊,送回侯府。”
村長兩腿一軟,癱倒在地。兩個軍士上去捉小雞一樣將人提起來拖了出去。桃華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混蛋!”
薄荷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捧起她的手左看右看:“王妃不值得爲這種人生氣,傷了自己可怎麼好。王爺定然不會放過他的!”
桃華這一下砸得太用力,回過神來自己也有點後悔。這可是在疫區,弄出些無謂的傷口來只會增加感染的機率,她不該這麼衝動。
好在她手上雖然紅了一片,但還沒有破皮出血。桃華擡手抹了一把臉,站起身來:“走,去看看病人!”
整個村子迅速被隔成兩半,一邊住了病人,另一邊住着暫時未見發病的人,中間由士兵隔離把守,涇渭分明。
桃華在病人區裡走了一遍,心裡直往下沉。因爲食用了病死的羊肉,所以本村的病人以腸炭疽患者爲多,而一些皮膚炭疽的患者,也因爲拖延時間太久,病情已經轉向嚴重,不易痊癒了。
不過,萬幸的是後頭的死羊都被埋了,沒有再被食用,所以村裡的病患還不是很多,否則恐怕現在一個村子也剩不下幾個人了。
“王妃,有人發病了。”蝶衣臉上蒙着白布,匆匆跑過來。在這裡呆了一天,她已經不再吐了,確切點說,是忙得顧不上吐了。去隔離區調的人手和藥材還沒有過來,三百軍士要把守村子,要先去附近購買藥材,還要焚燒病羊,也是個個忙得不可開交。蝶衣已經跟薄荷等人一起在病人當中進進出出,雖然仍舊是面對嘔吐和腹瀉,以及皮膚上的各種皰疹,但她竟然奇蹟般地不再吐了。
發病的就是開始指出後山牧場的那個少年,他開始嘔吐和頭痛,很快就陷入了昏迷。看護他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兒,手臂上也生着皰疹,是他的妹妹。
“王妃——”女孩兒已經知道了桃華的身份,一見她就跪下來磕頭,“求你救救我哥哥。我們不是故意要害西北發疫病的,我們也不知道這病會這麼厲害……”
開始的時候只有兩個腹瀉的,有些人身上臉上長了些疹塊,但潰破之後自己就好了,且不疼不癢,因此誰也沒放在心上——西北這種地方,臉上身上留個疤還算什麼呢,又不是城裡的嬌貴小姐。誰知道就是這幾個疹塊,竟然就能害她哥哥病成這樣?
“……爹孃早死了,就剩下哥哥跟我……”女孩兒泣不成聲,“王妃要怎麼罰我們都行,就是求你救救我哥哥!”
桃華彎腰把她拉了起來:“你哥哥的病恐怕是不能救了……”由皮膚炭疽引起的敗血症,繼發爲腦膜炭疽,這種病情危重,就算是在她的前世也死亡率很高,更何況是在這裡。
女孩子腿一軟,幾乎又要癱下去。桃華微微閉了閉眼睛,轉開頭道:“你現在的病情看起來還比較輕,應該跟你哥哥隔離開來。”
“不,不!”女孩子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少年身邊,死死抓住了他的手,“我不離開哥哥,死我們也要死在一起!”
“那就取煮過的白布來,教她怎麼避免感染。”桃華扭過頭去,忍住眼眶裡的酸澀,大步走出了屋子。
蝶衣追着出來:“王妃,真的,真的沒救了?”
“這種情形,藥已經沒用了。”如果還有那粗製的青黴素,她會試着喂一下,但是現在清瘟敗毒飲已經失效,她確實沒有辦法了。
“不要用手隨便擦眼睛,你手上可能有病菌!”桃華喝止了蝶衣拭淚的動作,“去照顧別的病人吧,至少那些有希望的病人,總要把他們儘量救回來。”
蝶衣紅着眼圈走了,桃華站在原地,耳聽左右兩邊傳來的忽高忽低的哭喊之聲,只覺得渾身都像被這西北的風吹得冰冷。她救過災,見過死亡,可是那時候並不像現在這樣無力——知道要用什麼藥,可是沒有,能救,卻救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人死去,還要把藥用在更有希望活下來的人身上。
然而誰能活,誰該活,是由她來決定的嗎?醫者所該做的就是盡全部努力到病人的最後一刻,但是她如果在這少年身上消耗太多的時間和藥物,就可能耽擱了救治別的病人,這又是對是錯呢?人生,未免是太殘酷了。
“王妃,王妃!”如急鼓般的馬蹄聲打斷了桃華的出神,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人滿身滿臉的灰塵,以至於桃華分辨了片刻才認出來:“十五?”他不應該這樣騎馬狂奔的,誰知道他體內還有沒有血栓,會不會因爲激烈運動而脫落?
“王妃!”十五纔到近前就猛地扣馬,馬兒還在前蹄直立長嘶的時候,他已經滾鞍下馬,“王妃快點回去吧,王爺得天花了!”
“什麼?”桃華一把抓住了他,“你說什麼?”
“王爺得天花了。”十五的淚水奪眶而出,把臉上衝出兩道小溝來,“已經開始發熱,手臂和胸前出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