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

桃華這個硬脾氣,實實在在是上輩子養成的。

那時候她姓陶,名華,同樣出生於中醫世家。爺爺陶一帖盛名遠播,卻是同樣的重男輕女。因兒子們沒個有學醫天賦的,一心只想着在孫子中間挑個好的承繼家業,對註定要嫁給外人的孫女算得上視而不見。

陶華從小就沒少受堂兄弟們欺負。父親當然是不注意這些事的,就連母親也整天只忙着"生兒子",對她多有疏忽。陶華五歲上起就擠在堂兄弟們中間跟着爺爺學醫,直到十二歲,她已經把所有的堂兄弟都遠遠拋在身後,令更重視家傳醫術的老爺子不得不開始正視她。

如今回想起來,陶華都覺得那簡直是噩夢一樣的日子。除了學校裡的功課之外,她還要跟着爺爺背醫書,寫毛筆字,看他給人診脈,抄方……時間不夠,她一點一滴地擠出來。小孩子都是愛玩愛鬧的,她卻從來不跟同學出去玩耍,小小的女孩兒一心想的就是證明自己不比兄弟們差,讓母親不用再在妯娌們中間擡不起頭。

很可惜,這個願望到最後都沒有實現。倒不是陶華自己不爭氣,事實上她十八歲那年,爺爺就已經確定了,等她大學畢業,就把家裡的藥堂交給她繼承。

這一決定在幾個伯父叔父們中間引起了軒然大-波,然而鬧過之後他們也不得不承認,所有的堂兄弟們沒有一個在醫術上能比得過陶華,有些甚至根本不是那塊料。學得最好的是陶華的大堂哥,但是這個長房長孫在上了高中之後就因爲學習壓力太重,承擔不起同時學習醫術的辛苦,自己放棄了。

然而陶華的一切努力,最後都沒有抵得過她母親"生兒子"的心願。五年醫科快畢業的時候,陶華的母親終於生了個兒子。

高齡產婦,又是多年精神抑鬱,兒子生下來身體也要垮了,孩子也是又瘦又弱。然而全家狂喜,就連爺爺都欣慰起來,背後說將來這藥堂可以交給這個孫子,就不必讓孫女帶到別人家去了。母親甚至已經開始計算二十年後這藥堂能值多少錢了。

陶華看見弟弟的喜悅在聽到這番話的時候蕩然無存。她一句話也沒說,只等到大學畢業爺爺宣佈要讓她也來藥堂坐堂的時候,才告訴他們自己已經在外地找到了工作。至於那個藥堂麼,現在就可以留給他們親愛的孫子,免得將來被她帶到外人家去。

雖然已經穿越過來七年,但現在想起爺爺當時的表情,桃華都覺得五味雜陳。

在陶家,子弟成爲坐堂醫,就意味着不久便會正式承繼藥堂。而陶華明確地拒絕,就等於拒絕了整個藥堂。

然而那時候已經沒有第二個承繼人了。堂兄弟裡最有天賦的大堂哥已經拋下醫術八年,而爺爺已經年近八十,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再去教導一個兒孫了。更何況,即使他有這個精力,也沒有一個孫兒比陶華學得更好。

陶華當時是帶着痛快的感覺離開家的。那時候她覺得痛快這個詞兒真是太精確了,不痛不快,只有你把自己受到的傷痛全部反拍在對方臉上的時候,纔是真正的痛快。

那之後陶華再也沒有回家,除了每年給家裡寄一筆錢之外,唯一的一次聯繫,是爺爺去世之後。媽媽給她打了個電話,說爺爺把所有的行醫手記都留給了她。

那個是陶家數代人留下來的行醫記錄,上頭記載了許多各有特色的脈案。陶華雖然從八歲起就能旁觀爺爺給人看病,然而仍舊有許多病例是她根本沒有遇見過的。

這東西一向只留給藥堂的承繼人,這次卻破例留給了她。爺爺沒有要求陶華回家,只是讓人把整整一大箱子的筆記寄給了她。

那箱筆記就是陶華與家裡最後一次聯絡了。直到三十五歲那年猝死在工作崗位上,她都再沒有回家一次。等她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蔣桃華的時候,第一個想法居然是--怎麼又到了醫藥世家!

不過此家終究非彼家。桃華覺得自己在這裡簡直得到了一切。雖然生身母親李氏沒能見到,但父親蔣錫身兼兩職,一個人就給了她上一輩子在那個大家庭裡都沒有得到過的愛。對她而言,過去的一生唯一值得回憶的,大概也就是那整整一大箱的行醫筆記了。

在家鄉的人看來,桃華可算是心硬如鐵,竟然連將她從小教育到大的爺爺的葬禮都不回來參加;也不探望父母弟弟,竟好像跟這個家一刀兩斷了似的。

其實桃華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到外地工作之後,隨着看過的事情越來越多,她偶爾也會想想自己或許是對爺爺太過苛刻了。然而幼年之時就打在身上的烙印是不可能輕易去掉的,一直到死,桃華也還是那個脾氣--決定了不再付出的感情,就絕無遲疑。

雖然穿越了過來,這個時代又是要求女子溫婉柔和,但桃華知道,她或許可以在外表上蒙一層柔軟的裝飾,卻改不了芯子裡的冷和硬。

不提桃華一瞬間的回憶,那邊蝶衣捱了硬梆梆的一句,剛纔因爲誤會而產生的一絲絲內疚頓時拋到了九霄雲外:"我們不是來抓藥的!"隨手把一個小瓶子往櫃檯上一扔,"你家賣的什麼跌打酒,根本沒有用!"

砰一聲瓷瓶口被磕碎了一塊,藥酒從缺口處流了出來,帶起一股略有些刺鼻的味道。蝶衣冷笑着一指門邊那個始終沒有說話的男子:"買的時候跟我們說,三天包起效。結果我們的人用了這藥酒,不但沒好,反而更糟了!今天要不給我們個交待,你家這藥堂也別開了!"

淮山頓時吃了一驚。他雖然沒看出來那位公子身上的衣料是織造進貢的紋樣,但也看得出來是上好的料子。且那人雖然沒有什麼多餘的裝飾,但拇指上戴着的一個玉扳指卻是潤白如脂,乃是貴重的羊脂玉。現在這丫鬟打扮的蝶衣又誇下這樣的海口來,恐怕今天真是遇上了貴人。

宋賬房也有些着急。他是知道東家大姑娘的脾氣素來吃軟不吃硬,然而蔣家現在卻是不能輕易得罪人的。大房雖有官身卻遠在京城,且一個五品官在京城之中根本算不得什麼;二房蔣錫卻是隻有個秀才功名在身上,隨便來個官家子弟都惹不起。

然而要讓桃華去說軟話,宋賬房卻也有些捨不得。到底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且又沒有做錯什麼。宋賬房略一權衡,便上前一步道:"不知這位小哥是什麼傷?"

蝶衣怒衝衝道:"本是在下馬車的時候扭了一下,不過略有些疼痛。回去用你們的藥酒擦了三天,如今反而一步都不能走了!十五,讓他們看看!"

一步都不能走是有些誇張,不過剛纔淮山確實看見這個叫十五的小廝是扶着門挪進來的,一條右腿看起來的確行動不便。

十五猶豫了一下,將褲管挽了起來。一股子跌打酒的味道立刻散開來,證明他腿上沒少擦藥酒。

腿看起來有些腫脹,膝蓋處有一大塊青紫,顏色濃重,旁邊還有淡紫色條紋,看着頗爲可怖。宋賬房看不出什麼,只好道:"不知小哥是否塗擦藥酒之後又搓揉過?可是順着筋絡搓的?"

蝶衣立刻豎起了眉毛:"怎麼,是要說我們搓藥酒的手法不對?告訴你,他是習武的,扭傷之後如何治療再清楚不過了!"

真要是這麼明白,世上倒不需要郎中了……宋賬房心裡暗呼倒楣,正想再說句什麼,桃華忽然將手一攔,眼睛盯着十五腿上的青紫問道:"這傷是怎麼來的?"

十五雖然在軍中呆過不少時日,兵士們之間不講究,露胳膊露腿都是家常便飯。然而當着幾個女子,尤其還有個陌生少女直勾勾盯着,卻有些不自在起來,一面回答,一面就要將褲腿放下:"是磕在車上了。"

桃華卻上前一步攔住了他:"讓我看看。"說着伸手就捏。

"哎--"十五不防這姑娘說上手就上手,連忙往旁邊一閃,"你別--"然而他此刻一條腿都有些發僵,才一動就站立不穩,只得靠在牆上,哪裡躲得開桃華的手,只能由着她在腿上連按了幾下。

"你在扭傷之前,是否已經常覺雙腿易疲勞?有時久立之後,腳踝小腿微有腫脹,休息之後可消失?"桃華盯着十五的腿,眉毛已經緊緊皺了起來。

"怎麼,又要說這病是我們自己拖得久了--"蝶衣兩道細細的眉毛誇張地揚了起來,然而話猶未了,已經被桃華暴喝了一聲:"你閉嘴!"

這是進門以來蝶衣第二次被斥責了。她雖賣身爲奴,但伺候的主子身份貴重,旁人見了少不得笑眯眯叫一聲蝶衣姑娘,哪裡敢這般毫不客氣地大聲喝斥?正要發作,只聽旁邊的公子又輕咳了一聲,只得閉上嘴巴,悻悻退到一邊。

桃華可管不了別人,只盯着十五追問:"是不是我說的這樣?你好好想想。還有這塊青紫,是磕到之後纔有的,還是之前就有?"

十五被她問得有些猶疑起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的人,頓時藥堂裡一干人等,目光也都跟着轉了過去。

沈數擡手以拳壓了壓脣,乾咳一聲:"十五,你仔細想想,好生回答。"他已經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之前那孩子看起來燒得十分厲害,這姑娘都沒對蝶衣這般疾顏厲色,難道說十五這扭傷竟比那個還更要緊不成?

稍稍往後退了一步,沈數默然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兒。聽夥計的稱呼,就知道這是蔣家二房的女兒。聽說蔣錫當初也跟着父親和伯父學醫,莫非還將醫術教給女兒了?他可是注意過,剛纔這女孩兒辨出藥方有誤,可還沒有給那孩子診脈呢。分辨風寒風熱倒也不算什麼太過困難的事,然而不診脈就能判斷,這個……怕是隻有行醫經驗豐富的醫者才能做到吧。

十五得了這一句話,便低頭細想了一會兒,纔對桃華點了點頭:"的確前些日子總覺得腿上有些乏力。這青紫彷彿也……"之前他們從西北一路過來,本擬直達京城,公子卻又要繞到無錫來走一遭,故而路上趕得有些急。這般一來,若有什麼疲累也無人在意。何況有時候還要露宿在外,連腳都不得洗,誰還會仔細看腿上有無顏色呢?

不過要是這麼一想,這位姑娘說的似乎都對。至少他記得當時從馬車上跳下來扭到的時候,只是膝蓋在車轅上輕輕碰了一下,按理來說也不該有這麼一大塊青紫纔對。

桃華眉頭皺得更緊,擡頭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之前被燒傷過?"

這下十五大吃了一驚:"姑娘怎麼知道!"去年冬天北狄來犯,派人偷襲糧草大營,沒有得手就放火焚燒。當時他爲了救火,後背上被大面積燒傷,整整在牀上趴了兩個月,險些沒扛過來。

"這就對了。"桃華嘆了口氣,"你出門往左,過三座橋,打聽一下蘇老郎中的住處,去那兒診脈吧。"這根本不是什麼扭傷,而是下肢靜脈血栓。

"我這是--"十五自覺並不算什麼大病,但看桃華神色嚴肅,心裡也有些忐忑起來。

"立刻就去,你這不是小病。"靜脈血栓最怕的是血栓脫落移動,萬一走到肺部或腦部,現在可沒有手術條件。

"你別危言聳聽!"蝶衣急了,"不就是扭傷了嗎?"

沈數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上前一步舉手一揖:"我這小廝究竟是什麼病,還請姑娘告知。"

"這是腿上血管之內血液凝結成塊,堵住了經絡。"桃華看沈數一臉不解,只得想辦法解釋,"或者公子可以認爲,這是特殊的中風之症。"

血液凝結成塊沈數無法理解,但中風卻是人人都知道乃是重症,沈數也不由得有些吃驚:"有這般嚴重?可十五他年紀輕輕--"中風之症,一般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才會得的不是嗎?

"的確嚴重。"桃華點點頭,"如果這凝結的血塊沿的經絡上行至肺,便會令人窒息而死。"

這下子沈數一行四人都變了臉色。蝶衣失聲道:"會,會窒息?中風好像也,並非如此啊……"

"所以才說是特殊。"桃華看她當真是擔憂着急,態度便緩和許多,"此病乃是因爲這位小哥被燒傷過,體內血液比之常人要粘稠許多,。加之長期臥牀養病,血液流動緩慢,便在腿部結成栓塊。初時症狀較輕,只要休息便會恢復--小哥現在這樣,病症已經很重了,若不小心讓血塊脫落上行……"

"那,那要如何治療?"蝶衣驚慌地問。

"只能試着用藥化去血塊。"靜脈栓塞很是麻煩,現在可沒有她從前生活的那個時代裡的種種藥物,更不能靜脈滴注,中藥就是活血化淤,究竟能起到什麼作用,也實在不好說。

"蘇老郎中從前曾經治過此類病症,但那人症狀極重,雖有緩解,最後還是……小哥這種情況,郎中也只能盡力而爲。這病若是運氣好,一生無事,若是--總之不僅要用藥,小哥自己也要多加註意,平日飲食要清淡,雞蛋之類不可食;要多活動,卻又不能太過劇烈,謹防血塊脫落。"

桃華實在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她也不想嚇唬十五,可是萬一他不放在心上隨便活動導致血栓脫落,那後果可就嚴重了!

"那個病人沒救過來?"蝶衣急了,"那不是說什麼蘇郎中根本治不了?你還叫我們去找他,有什麼用處!"

桃華對她的觀感立刻又下降了些:"藥醫不死病,便是藥王轉世,也不敢說包治百病。我推薦蘇老郎中,一者因爲他從前見過此類病症,多少有些經驗;二者是這位小哥的病不能耽擱,必要現在立刻治起來。拖得越久,越是麻煩,即使血栓不脫落,腿也會腫脹起來,乃至經絡皮肉一應壞死。若是姑娘另有高明,自然請便。"

"你--"蝶衣氣結,卻也無話可說,噎了一會兒才道,"你既這般明白,你便寫個方子來!"

"這是蔣家藥堂。"桃華淡淡地說,"姑娘連蔣家在宮中獲罪都知道,怎麼不知道先帝有旨,蔣家不得再行醫?要開方子,還請別處去吧。"

這下蝶衣真的無話可說了。先帝當時說蔣家不配行醫,這話她自然知道,縱然蔣家不算什麼,有了先帝的話,卻是根本不可能逼這小丫頭開什麼方子的。

"蝶衣。"沈數看了桃華一眼,轉過身去,"走吧,先去訪訪那位蘇老郎中。"

宋賬房看着這一行四人走了,才長出了口氣:"姑娘,這幾位恐怕是京城裡頭來的,我們得罪不起啊……"姑娘這脾氣有利有弊,利者是遇事能撐得起來,弊者--就怕過剛易折。

"我知道。"桃華微微低頭,"我今日有些莽撞了。"

第166章 徒勞第83章 揭破第204章 失控第190章 不治第65章 仇家處置第165章 擋箭第143章 怪病第155章 防痘(上)第253章 逼迫第56章 熱心第123章 託夢第97章 封賞第75章 決心蔣家第36章 上第89章 觀獵壽宴第209章 欲擒第117章 八字第206章 自盡第166章 徒勞莊子第86章 烏龍第230章 去世第184章 成親第213章 運道第257章 大勝第48章 上巳新茶第221章 回來居家第56章 熱心第123章 託夢第150章 沾光第208章 成功第136章 相會第186章 回門第169章 算計第253章 逼迫第65章 仇家第122章 獻策第64章 上香第93章 發病第233章 賜名第123章 託夢第188章 受傷第262章 癲狂第94章 治瘧第68章 私談第249章 棄卒第159章 殘酷第145章 婚前第235章 定盟第175章 搶救第55章 騙局第234章 滿月第198章 遣送第191章 死胎第194章 回來第97章 封賞第181章 京城第197章 自受第136章 相會第214章 滿月第76章 誤診第83章 揭破第125章 事定第119章 有喜第186章 回門第40章 重生第175章 搶救第118章 嫉妒第20章 小產第162章 種痘第258章 獻捷第38章 到達第81章 心因第194章 回來第53章 丫鬟第118章 嫉妒動氣第202章 同根第233章 賜名第155章 防痘(上)第204章 失控身份第178章 歸來第185章 比較第163章 推行第100章藥師第221章 回來第167章 無隙第148章 大疫第156章 防痘(下)第87章 曹府第122章 獻策第255章 將計第201章 拿獲教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