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從這樣的懸崖滾下去,焉有命在?
王憐花怎能不死!
只能同死,不能共生。
當日在地宮之時,自己說的話,此時想來,竟似是一語成讖!
沈浪茫然地望着眼前一片深谷,憐花憐花,若知是如此,我又何苦掙扎!你是對的,我本該死在你的手中,這樣纔是你我二人的圓滿。
若是那樣,你終於可以不爲我所束縛,而我,也終於可以不用忘記你。
你說死亡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兩不相干,可是若是你化爲塵土,又教我如何在這世上繼續生存!
那末便一起死吧,手握着手,興許便能糾纏生生世世,雖然你也許並不願意。
沈浪深吸了一口氣,肩膀是僵硬的麻木,心中卻一片清明。然後提氣縱身,沿那石壁踏足而下,不多時便到了崖底。
竹籬茅舍仍在,流水依舊潺潺。鮮花不知憂愁地開放,卻不知極盛之後便是凋零。
他先看見的,是靜凡的屍體,臥在草叢之中,姿態安靜地彷彿睡去,只是鮮血浸透了她的灰白道袍,遠遠地看去,彷彿也只是開在綠草之上的一片紅色花朵。
這樣的死亡,也算得美麗,不致辱沒佳人。
憐花憐花你在哪裡?
我怎麼就想象不出,你死去的樣子。好人不長命,惡人遺千年,我一直以爲你會活很久很久,說不定還會到我的墳上笑着說:沈浪,你死了而我還活着,所以,最後還是我贏。
沈浪走得很慢。
走每一步路,都如臨大敵。他怕,自己看到他時,來不及走到他的面前,就會因爲不能呼吸而倒下。
王憐花穿的是白衣……不,也許也已經被鮮血染紅。
可是觸目的一片茵茵綠草,再沒有見到紅色和白色的事物。
谷內方寸之地,不過是那麼一點迂迴曲折,彷彿在那小道上走完了一生,處處舉步維艱。
可是,沒有看到他。
沈浪覺得有些不敢相信。他又緩緩地轉頭看了一看,整個人的身體都繃緊。
還是……沒有。
難道剛纔的那一切,都是夢境?
王憐花並沒有殺他,也沒有從崖上滾落。他還活着,還會看着他淡淡微笑,脣角譏誚。
可是肩膀上的痛楚,再真實不過。
有什麼東西輕輕地飄落下來,擦過他的頭髮。
沈浪無意識地伸手一抓,舉到眼前一看,臉色突然就變了,變得和手中得事物一樣的白。
那是一片白色的衣角,帶着一點泥土污痕。
沈浪猛地擡起頭,突然就覺得心臟似乎已經跳出了胸腔,全身的血液凍結在一處,不能呼吸,不能言語。
他看到了王憐花。
其實他看到的,也並不是王憐花這個人,而是崖壁上橫長的雜樹叢中,漏出來的一幅白色衣袖,有一隻素白的手,從那衣袖之中輕輕垂落下來。
那雜樹叢其實很有些距離,可是沈浪就是看得異常清晰,連那隻手上淡青色的筋絡的形狀,都如在眼前。
他提了衣口氣,正待縱身上去,肩膀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卻幾乎叫他站立不穩,跌倒在地。
那樹叢……似乎離崖上並不太遠……也許……也許……他……
沈浪已經不敢再多想。他跌跌撞撞地到達那片雜樹旁時,一個站立不穩,幾乎便要滑落下去。他幾乎不敢看那個人,只是緊緊地抱住了他,就像是抱住自己的身體、性命、和靈魂一般。他感受到他身體似乎還是溫暖的,他感到他的血透過他和他的衣衫溼了自己的胸口,可他就是不敢低頭看一看,只是迅速而慌亂地,從那崖壁上掠了下去。
他的身體還是暖的……他的身體究竟是暖的麼?還是自己身體的溫度?
隨便去尋一個江湖少年,問他,名動天下的沈浪,有什麼事是不敢做的?
那少年便會用輕蔑的眼光看你一眼,挺起胸膛告訴你:這世上,沒有沈浪不敢做的事,只有他不願做的事!
就是這個沈浪,此時,竟然不敢放開懷中的那個人,看一看他的臉,或者探一探他的呼吸和心跳。
生怕一放開,便發現那人真的已經死去,身體已經變冷,方纔的溫暖,只不過是一點生前的殘留,或者……只是自己的錯覺。
可沈浪終究還是放開了他。
他看着他,彷彿從來沒有看仔細過似的盯着看。
他看到了他蒼白的臉頰,幾道劃破的血痕;他看到他倔強的嘴脣,此時也還是緊抿着的;然後……他看到了他的胸口……還在往外流血……可是……可是……
他的胸口在微微起伏。
他還活着!
沈浪差一點就因這突然的狂喜而昏厥過去,他像是一個毛手毛腳的少年一般,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摸他的額頭,側耳過去聽他的心跳。
天哪,他還活着!
沈浪突然就恢復了所有的神智和沉着的氣度。
他的確還活着,可是如果不馬上止血治療的話,也許真的會死。靜凡的刀並沒有刺中要害,可是也傷到了內臟,現在的情況,似乎連移動都不適宜。
沈浪在董少英和四娘住過的小屋裡找到了一些藥草。他將止血的藥草碾碎,敷在他的傷處,然後用乾淨的布帶包紮好,再在屋內的爐子裡生了火,開始熬回覆元氣的湯藥。
他想讓他喝藥,藥湯卻都從嘴角流了出來。
於是他將那藥湯含在口中,一點點灌進他口中。
每一口都是一個綿長的吻。
到最後沈浪開始有點慌亂起來。
他覺得他和他吻的太多,多得似乎會用完一生的份。
多麼孩子氣的可笑念頭。
做完這一切後,他便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抱着他的身體,握着他的手。
他開始在想他什麼時候會醒來。
可是他究竟會不會醒來呢?
他現在雖然沒有死,可是他是否正在漸漸死去?
也許連上天都不知道。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空氣中似乎還有湯藥辛辣而微苦的氣味。
沈浪覺得自己的身體發冷。
以至於他幾乎感覺不出,王憐花的身體,究竟是暖的還是也在變冷。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一個女子無助而惶恐的呼叫,由遠而近。
叫着他的名字。
七七!
她爲何會來?
她難道不該在那海邊等他?
七七,七七,原諒我,我現在不能拋下他跟着你走。
現在……不能……
可是隻要我活着,我一定,一定會去找你。
一定,真的是一定麼?
若是王憐花死了,他便決心死在這裡;可是,若他活呢?他真的便能夠放下他回去麼?
只到同死,不能共生,如今可還能做到?
“沈浪!沈浪!”
七七的聲音本該是甜美而清亮的,如山澗清泉,如幽谷鳥鳴。
而這個聲音,卻淒厲地彷彿杜鵑啼血。
聲聲斷腸。
沈浪忍不住地幾乎就要答應。
七七,七七,我在這裡。
可是此時他又聽到了一個聲音。
也在叫他的名字。
“沈浪,沈浪……”
非常微弱,非常輕的聲音,幾乎不能耳聞。
可是當這個聲音響起的時候,沈浪已經聽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聲音。
他的眼睛,也再不能看到其他的事物。
王憐花茫然地張開眼睛,看着他。
居然還氣若游絲地問他:“誰在叫你?”
所有的言語都梗在喉嚨裡,沈浪竟是一聲也發不出,只是拼命地搖頭。
沒有,沒有。
除了你,沒有任何人叫我。
因爲我的世界裡,只有你一人而已!
王憐花似乎很安心地重新閉上眼睛。
四周重又寂靜無聲。
七七的聲音,也已經聽不到了。
那又如何。
沈浪是個很明白的人。
可是他堅信他的一生,從未像現在這樣的明白過。
只要他肯活過來,他的一切便都是他的,從身體到靈魂,都歸他所有,甚至都不再屬於他自己。
還有甚麼可以剩下給別人!
過了片刻,王憐花居然又睜開了眼睛,還問了他一句該死的話。
“我是不是輸得一敗塗地?”
沈浪哭笑不得的看着他,覺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但他還是勉爲其難地回答了他。
“不,你贏,我輸。”
王憐花聽了這話,才滿足地又閉上了眼睛,鼻息開始安穩而悠長。
他的面容看上去就彷彿是一個玩倦了回家倒頭大睡的孩子。
看着他的模樣,沈浪不禁想要大哭一場,卻又想要大笑,只覺得整個人,從裡到外,都被剝去了一層,空空落落,卻也乾乾淨淨。
他終於還是伏在他的身邊,也像個孩子一般,無聲地抽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