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憐花的臉色很不好看。
被男人愛上,實在不能算很光榮的一件事。
沈浪也只能默默不語跟在他身後。
不想他卻猛地回過頭來。
眼前突然出現一張好看得叫人呼吸一滯的面孔。
而這面孔的主人正向他問道:“你看我,哪一點像女人?”
沈浪很無奈地回答:“哪一點都不像。”
王憐花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一笑。只拿了女聲道:“公子,你看妾身美不美?”
不僅聲音仿若二八少女,那盈盈含笑的模樣竟也變了。
眼睫低垂,眼波粼粼,如春日的湖水一般澄淨而明媚。
紅脣微抿,貝齒輕咬,欲說還休。
連站立的姿態,也有了嬌俏的少女風情。
他長得實在很美。
他的母親本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若他身爲女子,自是足以顛倒衆生。
沈浪看過的美女並不算少,可是看了此時的王憐花,仍舊是心頭一跳。
不禁有些怔忡。
而這桃花似的妙人,見他神情有異,突然笑容一斂,端整形貌,竟又變回卓爾不羣的高傲男子。
姿態瀟灑,目光凜然。
一點脂粉氣也不剩。
再高妙的易容術也不過改變其形,而他卻能在瞬間改變其神,又是何等神技。
王憐花見他這模樣,笑道:“難道你真信了方纔那小子所說?”
沈浪低頭摸摸鼻子,苦笑道:“我若說信,你是否介意?”
王憐花正色道:“那我若說我對你有意,正如孔琴對我有意一般,你可相信?”
沈浪失笑道:“這,這怎麼……”他本想說“這怎麼可能”,腦中卻突然浮現王憐花那雙桃花似的雙眸,竟然一下子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王憐花大笑道:“沈兄既是不信我所說,怎的又信他扯的謊?這小子雖不知什麼來路,時下卻殺不得,沈兄還道是我也信了?”
那神情言語,與方纔那突然失態的模樣,彷彿不是一個人。
沈浪不由嘆息道:“是,是,我只是被嚇到。”
王憐花淡淡一笑,只道:“我們也快些趕路吧,興許能在天黑之前,找到投宿的地方。”
天已黑了,卻仍未見有人家。
若是在洛陽,明燈初上之時,夜晚的景緻便是說不出的輝煌美麗,能叫天上的星辰都失卻顏色。而此時在荒無人煙的山野之間,冷月蒼穹,唯有風聲,說不出的淒涼寂寞,惟有王憐花一聲紅衫在夜色中愈加豔得觸目驚心,偶一回首,雙眸晶亮,眼神明銳地能看到人心裡去,竟能叫人忘了身處何方,今夕何夕。
眼看着前方仍是一片荒涼,無半點燈火,沈浪便道:“不如我們便找個地方歇息一夜,明早再趕路。”
王憐花雖是百般不願,也只得道:“也好。”
沈浪少年時浪跡天涯,這野外露宿的經驗,着實比王憐花多了十倍。王憐花本以爲要找個山洞來歇息,沈浪卻道:“這個時節潮溼得很,山洞裡蛇鼠蟲蟻也最多,該找些乾燥草短的地方。”
最後沈浪找到的地方卻叫王憐花傻了眼。那一塊空地,平坦倒是頗爲平坦,雜草也不甚多,只是離也懸崖不過一二十步遠,這哪裡是來歇息一晚的,反倒像等着天亮跳崖的。王憐花不由得道:“你怎麼找了這麼個好地方?”
沈浪只笑笑道:“我知道你睡相不好,最多我睡外頭擋着你。”
王憐花氣惱道:“小心我半夜踢你下崖。”
沈浪搖搖頭道:“你小心自己滾下去。”他還頗洋洋自得得審視了那塊地一番,然後道:“我去找些鋪地的枯草來,你在這裡等我。”說着一閃身便不見了。
王憐花恨恨地朝他去的方向瞪了一眼。他隨身帶着火摺子,也可以去找些野物來,生一堆火,烤熟了做晚餐,也好恢復些體力。
偏偏他什麼也不高興做。
既然沈浪一定會做,爲什麼他要自己動手?
聰明人就該懂得坐享其成。
王憐花想到這裡,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便面崖席地坐下。雖然地方有些奇怪,卻還真是不賴。在這裡看過去,並無羣山阻擋,一眼看得到天際。夜色濃郁,月的光亮卻很冷,但,也出奇的亮,灑得山坡上一片銀輝。
他其實是很愛熱鬧的人,也愛繁華,愛明豔。所以他愛穿紅衫,情願住在洛陽城中的宅院,一羣美麗的女孩兒陪着他,夜夜笙歌。他在雲夢閣之時,總叫燈燭照得庭院通亮,他愛看這黃色的燈光,見了就覺得心裡彷彿也溫暖起來。
最討厭的不過寂寞。
可見了眼前的景緻,竟覺得心裡只是一片寧靜美麗。
他站起來,走到崖旁往下望。崖下卻是一片黑沉沉,望不見什麼,不禁有些意興索然。
風卻突然大起來,不僅吹得他衣襟飄動,彷彿要將整個人吹下去一般。
只聽得身後人道:“你這樣子,看起來像是要跳崖。”
王憐花輕笑道:“誰叫你找了這麼個跳崖的好地方。”
回頭一看,沈浪左手抱了一捆枯草,右手裡抓了一隻兔子,朝着他微笑道:“我順便把晚餐弄回來了。”
當個聰明人,果然比較省力。
烤兔子味道意外地好,本來還以爲不加作料滋味會很寡淡。吃飽後就很滿足地往沈浪鋪的草上一躺,乾草竟然也是柔軟乾燥還帶着些陽光的香味的,連互相摩挲的沙沙聲都很好聽。
王憐花道:“我倒是從來沒發現,這樣偶一爲之也有些妙處。”
沈浪也往下一躺,伸展了一下身體,滿足地嘆道:“便是天天這樣過,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王憐花轉頭看看他,笑道:“看你躺在這裡,比看見你坐在仁義莊大堂中間的椅子上,要順眼很多。”
沈浪不由也笑道:“你便是說我——還是個山野村夫,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兩人一起又笑起來。
乾草鋪哪比得過絲綢錦被,烤兔子當然沒有洛陽醉仙樓的清燉熊掌美味。
只是多些自由的味道,彷彿回到輕狂年少。
他不是武林盟主,仁義莊主人;他也還不是名滿天下的洛陽公子。
不過兩個心高氣傲的少年,第一眼見了,便認定了對方是自己今生唯一的敵手。
至今未變。
有時候,多年的對手彷彿也會有類似於朋友的感情。
比如相知相惜。
因爲再沒有人能比他們更能明白彼此的長處、短處,乃至心靈深處的想法。
想到這裡,沈浪不由得去看王憐花。
王憐花朝着他側躺着,竟然也在看他,目光像月華一樣明亮。
“爲什麼看我?”
“我在看你麼?只是還沒有閉上眼而已。”
沈浪看着他的目光,豈非也有些癡狂之意?
“明日還要趕路,早些睡吧。”
許多年後,沈浪仍會想到這一夜的情形,想到王憐花看着他時明亮的目光。
“是不是許多事在那時就已註定?”
“也許吧……不過,也許更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