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長安往蘭州一路,是愈行愈見荒涼。西北風大,若是在傍晚,驛道上無人也是黃沙滾滾。放眼望去,夕陽如血,長路無盡,只見那天地間的寂寞高遠。便不由地從心底,生出七分豪情,三分悲涼來。
秦州便於此時突然出現於行者的面前
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
本不過是邊關一駐軍小城,因有了杜甫這幾句詩,平白多了些不凡的氣韻。只是對於疲憊的旅人,怎樣的壯烈情懷,也比不過精心烹調的食物,乾淨的牀榻,熱騰騰的洗澡水的吸引力。
看到秦州城最大的“雲水客棧”黑底金字的大招牌,王憐花的眼睛都要發亮。
這幾日一路奔波,風沙弄得他衣服很髒,粗糧磨得他的胃也生痛,簡直比傷口未愈的隱痛還叫人難以忍受。如果再不痛快地洗一個澡,吃頓好飯,他簡直就要開始嫌惡自己。
就算那房裡有個絕世美人脫光了衣服在等他,他衝進房的速度也不會比現在更快。
沈浪看着他的背影只能微笑。
於是也回房去,沐浴一番,換了衣裳,神清氣爽下樓來,只見王憐花已經坐在最好的一張桌子旁自斟自飲,精緻的小菜擺滿一桌。他穿着緋色的新衣,連斟酒夾菜的姿勢都優雅,又回覆到洛陽公子的派頭,叫沈浪以爲他方纔那急吼吼的模樣是自己的幻覺。
倒真是,有些可惜呢。
沈浪往他面前一坐,便感受到周圍投來的目光。也難怪,兩人俱是風神如玉,教旁邊好些女子,都紅了臉偷偷看過來,吃吃的笑聲略微可聞。
王憐花替沈浪斟了一杯酒,笑道:“人說江南女子柔弱溫婉,中原女子剛健婀娜,今日見這些西北的美人,竟也別有一番風liu呢。”
他話雖是對沈浪說的,眼睛卻望着別處——事實上,這堂中大多數的男子都在看那一個地方。
能讓大多數男人看着的地方,通常情況下總是有個美麗的女人的。
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只是這個女人竟然也在看他們。
用的還是類似於男人看美女時那種赤囧囧的目光。
她已經不太年輕,至少已經三十歲。這種年紀的女人本就不需要用含羞的眼神來玩少女欲擒故縱的把戲。她的美已經成熟,正如一朵花,開到極致的豔,明目張膽地就是要你看。她也沒怎麼打扮,穿着一身商旅行裝一般的黑袍子,彷彿還是男子的款式,只是人家看她的時候,總是會忽略那身可以說是奇怪的衣裳,而看到婀娜優美的身段。她是那種男子會在最幽暗的綺夢裡所想見的女人,一頭烏黑的長髮正似柔媚夜色,囧露的肌膚卻白如月光。
坐在她身旁的是四個亦是商旅打扮的男子,其中三個像是二十幾歲的年輕夥計,還有一個則是個氣度沉穩的藍衫老人,年約近六十,一雙眼精光矍鑠,面貌卻很和氣,和這堂中的人彷彿也大多認識,連連向周圍的人招呼施禮。
一中年男子朝他們叫道:“四娘,近日關外這一路不太平地很,好多前去的商旅都走了回頭路,四娘還是要去麼?”
那女子大笑道:“人家集會結社,難道還不許我做生意的去?不是一道,有何相干,賺錢是正經。”
座中些人紛紛笑起來,另有一人便接口道:“你這人忒沒見識,鳴沙幫幫主都是我們四孃的相好,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來再多的武林高手,四娘也不怕他!”
語畢又是一陣鬨笑。沈浪聽到“鳴沙幫”三個字不由得心裡一驚。要知王憐花曾說過鳴沙幫是關外之霸,連龍捲風將士也被其斬殺大半,當初聽他說時便有些擔心金無望安危,此時從他人口中說出“鳴沙幫”,更加對那女子留意了幾分。
王憐花早招手將小二叫來,問道:“那女子什麼來路?去關外這一路又怎的不太平?”問完話,小二還沒回,便往他手裡放了一錠銀子,約有二兩,看得小二雙眼發直,連連道:“客官有話便問,這樣哪裡好意思。”話雖如此,卻趕忙將那銀子攏入袖中去了。
小二道:“那女子名叫秦四娘,關裡關外來回做生意也有個十餘年了。原先跟着秦老爹父女兩人,帶着幾個夥計來回跑。前幾年秦老爹死了,她便自己一個人。這關外鳴沙幫稱霸後,一直不太平,多有打劫商旅之事,秦四娘卻是一直出入平安。據說有次她自關外回來,車上不小心掉下個貨箱,貨物灑了一地,有人便說這其中有些物件正是自己被鳴沙幫劫的貨,因此之後便有些她與鳴沙幫勾結的謠言來。”
沈浪道:“那人方纔說來什麼武林高手,又是怎麼回事?”
小二道:“也不知爲什麼,這幾日老是有些武林中人往蘭州去。黑道白道的都有,這些人本就互相看不順眼,一路常有些爭鬥之事。有些本就是殺人越貨的盜匪,弄得來往商旅,都心驚膽戰。”
王憐花笑道:“多謝見告,你且先下去,有事再問你。”
那小二連連點頭,退開一旁。沈浪苦笑道:“這麼些人一起往蘭州去,想來是專門要爲我們去擺一局鴻門宴。”
王憐花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笑道:“只怕未捉到沛公,項伯和項莊便打起來了。”
兩人繼續飲酒說話,不知不覺便喝了一罈。沈浪和王憐花的酒量都很好,只是沈浪是臉越喝越白,眼睛越喝越亮;王憐花卻是臉越喝越紅,直喝得面似桃花,雙眼迷離。
偏偏都不醉。
王憐花突然問道:“沈浪,醉的感覺好不好?”
沈浪笑道:“這個問題要去問熊貓兒。”他自己雖然喜歡喝酒,卻總在有五分酒意時便停杯。
喝多了的人,腦子會變得不清醒,判斷力也會變差。
而沈浪,恰恰卻是那種不允許自己不清醒不理智的人。他的武功未必天下第一,年少成名靠的多是智謀膽略。
王憐花倒是很渴望偶爾大醉一場。
人說酒能澆愁,於是十二歲那年他躲在地窖裡一個人喝了三壇酒,想驗證下這句話到底對不對。
可惜他人還沒有醉,肚子卻已經漲到不行。
於是他便再也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什麼東西能叫人忘記憂愁。
一個人喝不醉已經非常不快,偏偏一起喝酒的人也太過清醒,更叫人了無生趣。王憐花看着沈浪在那裡不慌不忙一杯又一杯,突然很想在他英俊的臉上打一拳。
這一拳終究沒有打下去。
倒不是因爲王憐花改變主意,而是有人替他說了他心中的話。
“這樣喝酒,和喝水又有什麼分別?可惜了一兩銀子一罈的上好女兒紅。”
只見那秦四娘正盈盈站在一旁,用一隻柔軟白皙的手掩住了壇口,擡起頭來對兩人微微一笑。
眼波可以釀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