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經歷抵得過半輩子跌宕的嬌貴女子施了個萬福,輕輕道:“安陽郡主朱真嬰,見過公子,謝公子兩次大恩。”
陳青牛喝着茶問道:“你爹便是涼王朱鴻嬴?”
她柔聲道:“是。”
陳青牛微笑,繼而大笑,最後差點笑出眼淚來。
安陽郡主朱真嬰不知所以然,只敢站在原地,面對一位彈指殺人心思難測的神仙人物,雖瞧上去年輕,可誰知會不會是活了數百年的老怪物,偷偷斜眼望了一下那張大笑的清雅臉龐,朱真嬰感覺古怪,震驚自己不是擔憂生死,而是糾結於他的真實年齡。
陳青牛笑夠了,一口將杯中茶喝光,道:“以前坊裡來了位涼王府的末等管家,那氣派,嘖嘖,就跟土皇帝差不多,比幾位涼州雜號將軍還要威風八面,那會兒,一個叫劉七的傢伙就說他這輩子一定要做上大人物府上的管家,郡主殿下,知道原因嗎?”
她搖頭道:“不知。”
陳青牛笑道:“他說當了權貴世族的管家,就能嫖妓不付銀子了,還是嫖青樓的紅牌清伶,一次上倆,玩雙燕齊飛,次次都是吃完抹淨擦屁股走人,還有大批領班魚頭在後頭彎腰喊着大人再來大人再來。”
她呆滯無言。
清伶,雙飛燕,領班魚頭,這類下作東西,對涼王愛女來說,都是不可想象的,從他嘴中說出,卻是無比自然,她聽着貌似也不覺厭惡。
陳青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朱真嬰,嘖嘖道:“你堂堂郡主,來靈州跟這齷齪將軍謀圖什麼?聽說是啥劍譜換一個龍驤將軍的位置,聽那老不修語氣,這龍驤將軍可非雜號,是真正執掌一方兵權的封疆大吏,土皇帝了,什麼劍譜如此值錢?”
朱真嬰坦誠笑道:“白伏波祖上有位劍仙出自一座仙府,得了一本玄妙劍譜,我自幼學劍,所以就打着父王的名號,故意拋出龍驤將軍的誘餌,只是想確定白府到底有沒有這樣一部劍譜,可惜白伏波奸詐油滑,說話雲裡霧裡,官腔十足,不肯透底。哼,龍驤將軍執掌半州兵甲,豈是他這等尸位素餐之輩能夠去坐的。給他坐,他也坐不穩,不出半年,就要被素來抱團的涼州本地將軍陰死。”
陳青牛玩笑道:“郡主別捨近求遠了,我手上就有一部上乘劍術,別說馭劍御劍,就是踏劍飛昇,都有可能。除此之外,道家丹鼎吐納,也有兩本,呃,連陰陽雙修都有,雜七雜八的,加起來有十來部仙府秘籍,怎麼樣,你隨便挑本,將那龍驤將軍給我做了。”
朱真嬰苦笑道:“仙人說笑了。”
陳青牛嚴肅道:“誰與你說笑。”
朱真嬰見他板起臉,立即戰戰兢兢,噤若寒蟬,嚅嚅諾諾道:“不是朱真嬰不願,實在是朱真嬰沒有這個本事,父王雖心裡疼我,卻一向嚴厲,不許我插手軍政,我只能偷窺一些由驛站送來的邸報塘報。這次來靈州,還是趁父王視察涼州邊境才找到機會,回去還不知如何面對,禁足幾個月是少不了的。”
陳青牛皺眉道:“那兩名練氣士在你王府上算第幾等的家奴?”
朱真嬰赧顏道:“只是第二等末流,不受重用,因爲我是偷溜出來,只敢找些被父王閒置的仙家。”
陳青牛點頭道:“這就對了,以涼王家底,心腹死士,和佛道兩門的走狗,怎麼都不該是這個水準。不過對付尋常匪徒,的確綽綽有餘。”
朱真嬰壯起膽子問道:“敢問仙家名號?”
陳青牛眼神瞟了一下桌上茶具,這位安陽郡主只是猶豫一瞬,便婀娜移步,去給陳青牛倒茶,陳青牛接過茶杯,看似風範超然,其實在絞盡腦汁想一個能嚇唬人的名頭,要麼凶神惡煞一點,要麼仙風道骨一些,可肚中墨水就那麼點,怎麼都折騰不出,只能不停喝茶,幸虧安陽郡主沒有讀心術,小心翼翼站在一旁。陳青牛放棄掙扎,指了指朱真嬰腰間那把鑲嵌一顆碩大夜明珠的佩劍,轉移話題道:“這劍漂亮是漂亮,可是卻殺不了人的。”
朱真嬰俏臉一紅。
陳青牛點破道:“你根骨不佳,不是練劍的料,給你一百部劍譜,你也無法馭劍,更別提一日御劍千里。”
既然做不了龍驤將軍,他也就直來直往,否則他不介意糊弄一番,將朱真嬰說成劍胚一般根骨雄奇的女子。
朱真嬰神情黯然,低頭道:“二十年來,唯有仙人肯說透,王府上的人都藏藏掖掖,不願道破。”
陳青牛嗤笑道:“不是不願,是不敢,安陽郡主,可省的?”
省的?
朱真嬰猶豫不決,終於還是說不出口這種市井糙話。
陳青牛也不計較這小事,緩緩道:“今日躍馬河畔死了十幾位老驥城的公子千金,想來應該都是城內權貴的子女,現在副驃將軍府大概也死了大半,安陽郡主,你說該如何解釋才妥當?”
朱真嬰笑道:“自然是有手段通天的魔頭悍然行兇,本郡主在護衛拼死保護下,回到白伏波將軍府邸,結果白府男女老幼皆悍不畏死,與魔頭死戰不退,終於將魔頭重傷殺退,可歌可泣。”
陳青牛沉思一下,自言自語道:“宰相宗這下子被火上澆油了。”
他擡頭道:“你加上一點,這魔頭來自東陰山,此外一句也別多說,只堅持你聽到東陰山三個字。”
朱真嬰脫口而出:“省的。”
陳青牛沒有感覺,朱真嬰自己卻滿臉緋紅。陳青牛對官場上的門道一點不懂,問道:“接下來作甚,總不能在這將軍府等着吧?”
朱真嬰皺眉思量權衡一番,笑道:“我這就去沈府,與那老驥城城主講明一切,沈刺剛正,對白伏波一直瞧不起,視作老驥城一顆毒瘤,早想拔去,今日動盪,對那十幾個死了子孫的家族是不幸,對沈刺卻是大幸,我等於給他送上一份大禮,他即便有所懷疑,也絕不會多事,十有八九要連夜將府內外謀士火速召集,挑燈策劃。”
陳青牛點點頭,玄機剝開了說,以他的靈光腦子,不難理解,起身笑道:“走,佳人夜行,總得有人護送。”
朱真嬰本來性子冷,心氣高,對上雙手血腥的陳青牛,卻不敢絲毫嬌蠻,聽到這句調侃,心中一甜,跟着陳青牛走下樓,望見樓下小院殘肢斷骸,眼神冷淡,並無絲毫異樣,讓陳青牛暗讚一聲涼王的女兒果然心性果決,陳青牛挑了一身帶血甲冑披上,與謝石磯會合,讓她潛回招福客棧。然後陳青牛挑了一駕馬車,護送安陽郡主前去沈府,沈府一聽是郡主拜訪,立即迎入,沈刺是一位中年男子,穿着素淡,兩鬢微霜,一身儒將風範,見到安然無恙的朱真嬰,明顯鬆了一口氣,在老驥城死一百位紈絝子弟都不如死一位涼王愛女來得對他致命,他出身儒教正統,輔修法兵兩家,一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得一官半職,便無法施展抱負,對老驥城城主位置自然做不到黃老散人的棄之敝履,
朱真嬰讓陳青牛見識到了一位郡主,或者準確說是一位女縱橫家的妙蓮口舌,她一臉泫然欲泣,悲憤欲絕,訴說躍馬河與白府的慘況與壯烈,說到血腥處,眼神便是劫後餘生的驚恐,惹人生憐,說到大戰魔頭的戰局,立即轉成慷慨激昂,將白府上下說成個個英雄好漢,甚至憑空想象出各種魔頭的屠殺法門,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聽得沈刺和幾名將軍以及幕僚個個目瞪口呆,完全來不及深思,陳青牛成了她嘴中涼王府內暗中雪藏的兵家高人,便是他抵擋住那東陰山魔頭的攻勢,最終救下了朱真嬰,陳青牛賣相極好,披甲提劍而立,誰都想象不出正是此獠製造了一場血案,甚至不多久前,還差點捏斷安陽郡主的脖子。
這一男一女,當真是狗男女絕配到了極點。
沈刺聽完講述,略作思考,並無大漏洞,只能一臉愧疚的安慰道:“郡主,出了此事,沈某身爲老驥城城主,難辭其咎,只是當前首要還是追捕那重傷遁去的東陰山魔頭,他日沈某定當前往涼王府,負荊請罪!”
朱真嬰眼眸紅腫,輕輕擦拭淚水,搖頭道:“本郡主在老驥城幾日內,聽了無數沈提督愛民如子政務清明的讚譽,哪能讓這樣的國之肱骨去涼州負荊請罪,只求城主安排好白將軍後事,將那魔頭捕獲,本郡主定當向父王講明一切,絕不會讓城主受到半點無關牽連。”
沈刺抱拳躬身道:“下官一定不負郡主厚望。”
隨着沈刺起身,其餘沈府心腹也是一衆慨然鮮明的表態。
朱真嬰黯然道:“本郡主要連夜出城,還望城主借一份口諭。”
沈刺訝異道:“郡主不在本府休憩一夜再出城?”
朱真嬰搖搖頭。
沈刺認爲她受了太大刺激,只想逃離老驥城這不堪回首的地方,也就釋然,恭敬道:“下官這就傳令下去,郡主出城時,一定會當即打開城門。”
朱真嬰轉身,沈刺突然向陳青牛笑問道:“這位好漢,沈府連茶水都忘了遞一杯,是沈某怠慢了。”
陳青牛微笑道:“無妨,城主自管去辦大事,我一定將郡主安然送回涼州。”
等將朱真嬰和陳青牛送出沈府大門,一位老幕僚輕聲道:“這年輕人一口地道涼州口音,想來的確是涼王府上能人異士無誤。”
沈刺眯起眼睛道:“派幾人暗中盯着,若被發現,就撤回,不被發現,出靈州前都要探明一舉一動。”
老幕僚點頭道:“這就去辦。”
馬車並沒有徑直前往招福客棧,而是繞了一個大圈,陳青牛一路擊昏數人,直到確定再無沈府盯梢,這才馬蹄陣陣往客棧駛去。
客棧內,謝石磯身披黑袍站在房間門口,少婦掌櫃抱着蟈蟈坐在隔壁房間內,桌上放着一堆包裹,估摸着是準備捨棄家業,天一亮便逃出城避難,見到陳青牛和安陽郡主,臉色蒼白,眼神悲慼,卻只是感激道:“謝公子今日仗義相救。”
陳青牛搖頭道:“今日之事,說到底還是我惹上身的。”
小蟈蟈不諳世事險惡,偎在孃親懷中,偷偷探出腦袋,朝陳青牛咧開嘴一笑。
陳青牛輕聲道:“掌櫃無需勞心,更不需出城,今日禍端都被我根絕,你們繼續過你們的安穩日子便是。”
身段曼妙的少婦訝然,小嘴微張,顯然不太相信陳青牛的措辭。
陳青牛撓撓頭道:“罷了,掌櫃不信,可先出城幾日,等老驥城風波平息,再回來也可。”
少婦點頭。
心底雖信了眼前公子八分,但畢竟還是穩妥一些更好。娘倆在老驥城無依無靠,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哪能安心。
回到房中,陳青牛從行囊中掏出一本宰相宗難得不走邪門歪道的基礎秘籍,《小圓鏡經》,讓謝石磯將小蟈蟈喊來,陳青牛問道:“蟈蟈,可有長大後最想做的事情?”
靈秀孩童堅定道:“讓孃親過上好日子!”
陳青牛似乎神情不悅,道:“就這個?”
小蟈蟈略作猶豫,還是點頭道:“就是這個。”
陳青牛皺眉道:“躍馬河邊,你見識過我的手段,雖不是神仙,比起世間武夫,卻要超出太多,你就不願丟下你娘,與我一同修習仙術,求一個不老長生?”
小蟈蟈搖頭。
陳青牛追問道:“當真不願意?想清楚了,這可是你天大機緣,這輩子再也碰不上第二次。與我修行,有望大道逍遙,否則就要在老驥城陪在你娘身邊,做一個一輩子碌碌無爲的男人。”
小蟈蟈還是搖頭,咬緊嘴脣,輕輕道:“神仙公子,蟈蟈還是想留在孃親身邊。”
陳青牛怒喝一聲:“無用的癡貨!”
小孩低着頭,一連淚水,卻始終倔強。
陳青牛終於露出一抹小蟈蟈無法理解的釋然,微微一笑,將那本《小圓鏡經》遞給這小娃兒,溫柔道:“以後,就看你自己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