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寒止母子身上應該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我向她們告辭,轉身的時候看見小孩從衣兜裡摸出幾顆玻璃珠,一顆一顆放在面前的五個碗裡,我好奇的看着他的舉動。
小孩口中唸叨着稚嫩的聲音。
回來吃飯了。
每說一句便在碗中放下一顆玻璃珠,動作緩慢目光依舊是空洞的呆滯,他活在自己的臆想的世界裡,清醒的時候什麼都記不起來,看着這小孩,多少讓我想起孩時的往事,被排斥和孤立的陰影一直伴隨我童年大部分時光,我有些憐惜地看着他。
小孩的手在第五個碗前停止不動,攤開手後,我發現他手心已經沒有彈珠,小孩看看面前的碗,然後在衣兜裡找尋。
我忽然想起小孩在街上遺失的彈珠在我這裡,我拿出來重新走回去打算交給他,慕寒止在旁邊搖頭阻止,小孩和外界的聯繫是斷絕的,他還活在一個私人構建出來的世界中,不能被外界的事物和人打擾,如果驚擾醒他,小孩會因爲分不清虛幻和真實,而讓病症更加得嚴重。
我把手收回來,看着無助的小孩,他還在茫然地找尋着我手裡的彈珠,然後我看見他站起身,一個人走到牆角,緊貼着牆面用雙手捂住眼睛。
“吃飯了也不聽話,還要玩捉迷藏,好吧,你們去躲起來,我來找你們。”
小孩開始從五倒數。
五……四……三……
“他在幹什麼?”我好奇地問身邊的慕寒止。
“他找不到彈珠,就會玩這個遊戲。”慕寒止看看我手中的玻璃珠。“只有他自己找到纔會繼續夢遊下去,你不能直接交給他。”
我若有所思地看看手中的玻璃珠,不知道是出於可憐這孩子想陪他玩玩,還是想知道在這棟漆黑的大樓裡,他如何能找到我手裡的彈珠,我居然取消了離開的念頭,告訴慕寒止我打算陪小孩玩。
我往七樓走,這裡是沒有燈光的,長長的走廊伸手不見五指,像一個幽深的黑洞,破舊的大樓死一般寂靜,我走在漆黑的長廊裡有一種陰森的感覺。
一處堆放雜物的地方吸引了我,很多被遺棄或者來不及處理的廢物雜亂地堆放在一起,裡面剛好可以容下我一個人的位置,我握着彈珠小心翼翼地躲了進去。
從雜物的縫隙中,藉助微弱的月光,我能隱約看見空曠的長廊,在雜物的對面有一扇豎立的鏡子,上面有道裂痕,應該是誰不小心打破扔在這裡的。
鏡子裡剛好倒映着我躲藏的雜物堆,這個位置小孩能找到我嗎?我開始有些後悔和一個夢遊的孩子玩遊戲,居然會如此認真,如果他找不到我的話,他就無法完成每晚都必須完成的遊戲。
我在雜物堆裡等了很久,也沒看見小孩的身影,我總是不經意的從縫隙中去看對面那扇破裂的鏡子,記得小時候我總是喜歡一個人坐在鏡子前面,而且總是在晚上,開始的時候母親沒有在意,當她多次從睡夢中醒來,都看見我一個人坐在鏡子面前自言自語的時候,母親變得有些驚恐和懼怕,最後母親歇斯底里般地當我面砸碎了鏡子。
再後來……
母親第二天上吊自殺,當時我還小,母親爲什麼突然選擇自殺到現在我一直沒想明白,只記得那晚母親手裡還拿着答應給我的風車,記憶中母親冰涼的身體掛在屋樑上,我扶着她身體,踮起腳去吹動她手裡的風車,母親的身體在我拉扯下像鞦韆般搖晃。
可七歲那場高燒後,很多事在我記憶中變得模糊甚至是遺失,我已經想不起來,我爲什麼會每晚坐在鏡子前,也不知道我爲什麼會對着鏡子自言自語。
我到底在鏡子中看見了什麼,或者說,我和那孩童一樣,都是在夢遊,可夢遊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做過什麼,我依舊記得很清楚。
叮咚……叮咚……
清脆的鈴聲打斷了我的回憶,在死寂般的長廊中響起格外的清晰,小孩已經上到了七樓,我不清楚夢遊中的小孩是靠什麼來找尋東西,按照時間來看,他應該是從五樓一路找上來的。
我躲藏的地方是看不見長廊兩邊的,只能通過小孩腳鏈上鈴鐺發出的聲音來判斷他的遠近,小孩每走一步,鈴鐺都隨即響起,鈴聲越來越進,敲擊在我心上,讓我有一種莫名的緊張。
我能從雜物的縫隙中看見對面的鏡子,裡面隱約能看見長廊兩邊,光線的原因能看見的地步並不多。
鈴鐺聲近在咫尺,我從幽暗的鏡子中看見一隻小孩的腳露出來,然後是身體,小孩的白衣在鏡中異常醒目,因爲是黑褲,我看不見他的腳,從鏡子中出現,怎麼看他好像一團飄忽的白影。
我不明白我的心跳爲什麼會加快,他離我越近我越是緊張,好像真的怕被他找到,甚至刻意去控制自己的呼吸,躲縮在雜物堆中完全和黑暗融爲一體。
小孩很勻速緩慢地從我身邊飄過,如果不是因爲他腳上的鈴鐺,我都懷疑他沒有腳,直到從鏡子裡消失在長廊的另一邊,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幽靈。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居然心裡還有些莫名的失望,我躲藏的位置莫要說這個小孩,恐怕是個大人也未必能找到,慕寒止說小孩必須自己找到玻璃珠,這樣下去估計他的遊戲今晚是無法完成了。
我突然一愣,發現這裡太安靜,小孩從我這裡走過的時候,我還能聽見鈴鐺的聲音,可現在黑暗中有恢復了一片死寂,他纔過去還沒離開七樓,鈴聲不會消失的這麼快。
他應該停留在我看不見的黑暗中。
他在幹什麼?
我的疑惑再次被鈴聲打斷,這一次鈴聲依舊是由遠而近地傳來,我注視着鏡子,這是我唯一能讓我看見長廊的途徑。
一團白影慢慢從黑暗中出現,小孩的後背先出來,然後是他的雙手,他是倒着走回來的,我剛掉下去的心又慢慢提了起來,猶如一個手無寸鐵在草叢中躲避的人,忽然意識到被野獸發現自己蹤跡的心情。
小孩一直退到雜物堆的前面,還是側着身體,默不作聲地站立半天后,慢慢地向我轉過身來,我不由自主地蠕動着喉結,突然有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
直到他完全站在我的對面,死死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真的看見我,因爲按理說這麼漆黑的環境下他是不可能看見雜物堆後面的我。
可我已經不敢在去直視小孩的眼睛,漆黑的瞳孔讓他眼睛看起來格外的大,或許是光線的原因,我完全看不到他的眼白,像是兩個看不見底的黑洞鑲嵌在臉上。
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和僵直不動的身體,就這樣死死的和我對視着。
我蠕動着喉結,呼吸已經不經我控制的變得沉重。
我看見小孩慢慢擡起手,豎起的指頭不偏不倚指着我。
我看見你了,回去吃飯吧!
稚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打破了長廊的寂靜,空氣中流動着陰森的氣息。
我抖動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全是冷汗,我想從雜物堆裡走出來,把玻璃珠交給他,有些後悔陪他玩這樣的遊戲。
叮!
玻璃珠掉落在地上的聲音,然後開始向前滾動,聲音就從我身後響起,我偏頭的時候看見一顆彈珠從我身後的黑暗中滾動出來,一直滾落到小孩的面前。
我手中的玻璃珠還在。
小孩挖下腰去拾彈珠的時候,對面的鏡子又重新出現在我視線裡,昏暗的光線下,我從鏡子中分明看見一雙小孩的手在我身後伸出,還有一雙在黑暗中沒有眨動的眼睛。
我慌亂的轉過身去,依舊是一片不見五指的漆黑。
我現在甚至能聽見我自己心跳的聲音。
我躲藏的雜物堆裡一直還有一個小孩。
我慢慢擡手伸向黑暗中摸索,狹小的空間裡什麼都沒有,我緊握着手裡的彈珠,回頭的時候小孩已經離開,我從雜物堆裡走出來的時候,發現後背隱約有些發冷,用手一摸竟然全是冷汗。
彈珠怎麼會從我身後的黑暗中滾落出來?
我看見的那隻手和那雙眼睛是怎麼回事?
小孩捉迷藏找的那個人真的是我嗎?
我的腦子裡充滿了無法解釋的疑惑,我停留在那扇破碎的鏡子面前,頭開始劇烈的疼痛,我用手捂住想讓自己好受些,腦海中忽然閃爍出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
那應該是我出生的時候的記憶,已經被我遺忘了很久,我出生在凌晨兩點,剛好是開鬼門關的時候,都說記憶是有顏色的,我那時的記憶是白與黑交融的色彩,後來娘告訴我,出生的那刻數之不清的黑鴉從四面八方聚集在我家院口的梧桐上,嘈雜刺耳的叫聲持續了整整一晚,而整個院子被一層厚厚的如同靈堂白布的霜露所覆蓋。
父親信命找人給我算八字,看相的說我是。
烏鴉棲梧桐,百鬼亦相從。黑白無常至,斷戶絕子嗣。
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明白這幾句話的意思,我是百鬼送子,命硬傷人,刑剋雙親,不祥之人。
可當時父母都不願意相信這些事,可從我記事起似乎就在驗證這些話,村裡的大人都不讓小孩和我玩,因爲那些襁褓中的嬰孩總是在看見我後莫名的整夜惶恐和哭喊,村裡人相信,小孩的天靈蓋沒長好之前是能看見髒東西的,久而久之我身邊就再沒有玩伴,剩下的只有村裡的黑貓和黑狗。
不知道爲什麼,它們總是在天黑後寸步不離的死死盯着我看,後來才意識到,其實它們是盯着我身後看。
娘心疼我,總是用麥稈很靈巧的編織出蟈蟈、蜻蜓或者螞蚱,有時候還會是草人來陪我玩耍,其實我一點也不孤單,我總喜歡坐在鏡子面前對着自己說話。
娘看見後會傷心的背過臉去抹眼角,然後站到我身邊,撫摸着我頭慈祥的笑着,對着鏡子說,你看,鏡子裡有我的小寶貝,我回頭去看娘,很認真的搖着頭,娘,你指着的不是我,是二狗。
我看見孃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有些慌亂的向後退了一步,二狗是鄰居家的小孩,從牀上掉下來,摔到了頭死了一年多,娘驚恐的原因我想是因爲,我從來都沒見過二狗。
我看着娘腳下,擡起頭很平靜的說,娘,你踩到何伯了。
娘順着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我看見孃的手在微微抖動,神情透着恐慌,何伯是村裡老人,五年前因病身故,從來沒有誰告訴過我,娘也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這個人。
孃的嘴角蠕動,最後嘴裡怯生生擠出幾個字,還有誰?
很多,鏡子裡面有很多人,娘,你看不見嗎?我稚氣的笑容和娘蒼白的臉在鏡子中形成鮮明的對比。
娘瘋狂的抓起椅子砸碎了鏡子,四分五裂的玻璃散落一地,我哭嚷着蹲在地上去拾取碎片,鋒利的邊緣割破手指,支離破碎的鏡片中映出觸目驚心的血紅,我嘴裡一直反覆念着,她是我娘,你們不要怪她。
娘答應給我做風車,夜裡我去娘沒有燈光的房間,昏暗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娘總是想盡辦法讓我開心,這一次她掛在屋樑上,我看見她手中的風車,我抓着娘懸空的腿,踮起腳對着風車吹氣,轉動的風車五顏六色,我在旁邊咯咯直笑,孃的身體在我搖晃下,像鞦韆一樣晃動,只是娘一直不和我說話,身體有些冰涼。
娘是被人擡出去的,身體上蓋着白布,我拿着風車吹動,在風車停歇的間隙中我看見父親仇視和憤恨的目光,房間裡開始變的冷清,父親終日酗酒,再沒有人管我,我把破碎的鏡子重新拼湊起來,很久沒見的娘,也出現在裡面,父親回來的時候,我興高采烈的指着鏡子歡愉的說,看,娘就在裡面。
父親愣了片刻後,發瘋般砸碎手中的酒瓶,抓着我衣領向水塘走去,那水塘深不見底,每年都會死很多人,娘以前從不讓我去水塘邊玩耍,父親口中發出低吼的咒罵,我只聽見一句,死了就太平了!
我懼怕的抖動着身體,從來沒見父親這樣,雖然我知道他一直不是很喜歡我,醉酒的父親一個踉蹌,跌跌撞撞摔倒在水塘裡,可我怎麼看他都好像是被人推下去的,父親在水裡掙扎,可怎麼也起不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水下面抓着他的腿,我茫然的蹲在水塘邊,看着父親慢慢消失在水面,整整一夜我都坐在那裡,天亮的時候,我又看見父親,他一動不動的漂浮上來,記得父親也是被人擡走的,身體上也蓋着白布,然後是所有人的目光,我依稀記得那目光中的敵視和疏遠。
後來我被送進孤兒院,七歲那年我得了一場重病,高燒接連十多天不退,都以爲我活不了,或許我真是命硬,居然扛了過來,只不過醒來後,我再也看不見一直跟着我的那些東西。
想起的越多,頭痛的越厲害,直到這些片段慢慢從我腦海中消失,頭部的疼痛纔開始緩解,七歲那年的病看來真的不輕,讓我的記憶都變的紊亂,我用力揉着額頭,或許是壓力太大,讓我開始不切實際地胡思亂想。
總之我試圖找各種理由來安慰自己,等頭不再痛的時候,我原路返回,下到五樓的時候,那夢遊的孩子和慕寒止已經不知去向。
我甚至都有一種從來都沒見過她們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