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不似江南,縱有秋雨,也少了幾分癡纏,卻多了些許蒼涼,晉陽獨守軒窗,手托腮幫,雙眸透着彷徨。
她的心緒就如那飄搖的雨絲,細膩而糾結,她已不再是那金貴嬌尊的龍女,一路歷經艱險,早嗅到了幕後爭鬥,更是隱約看到了即將到來的廟堂風暴,但她沒想到,宿命捉弄,使得她成爲了掀起風暴的那隻迷蝶。
李無雙雖不喜徐真脾性,然張掖一戰,卻讓她看到徐真身上的狼血與烈火之鐵性,聽聞徐真又請命到甘州去送死,她不禁心中暗罵,見得晉陽越發寡歡憂鬱,心知這小妮子或已春心萌動,又要疼惜徐真那渾人,不由爲晉陽不值。
晉陽百無聊賴地盯着窗下府門,過得小半個時辰,親兵引了一人從側門進來,不正是那嫌命長的徐真麼!
她的雙眸陡然一亮,似乎恢復了活力,趕忙起身,欲下樓相迎,剛出了閨房,卻見得李無雙守候在外廳,慌忙紅了臉蛋,恢復貴女之儀態,心頭卻像被當成蟊賊給當場抓包一般羞澀,扭捏緩行了數步,又加緊了步子,李無雙只能無奈輕嘆。
早前她就讓親兵去請徐真,沒想到這憊懶貨色卻遲遲未至,終究等來了卻又莫名惱怒,這種情懷實是叫人不解卻又無法不牽掛。
李無雙寸步不離,徐真也沒辦法在小丫頭面前無所顧忌,正容行了禮,也不敢大咧咧坐下,只是跟晉陽說了些場面話,不敢太造次,晉陽幾次三番想要出言勸阻徐真的甘州之行,然最終卻是忍了下來。
二人未得機會說上幾句體己熨帖的話兒,心中不得自在,頓時索然,徐真寥寥以告辭,晉陽訥訥應付,心情一如那窗外飛雨絲兒般使人煩瑣。
送出門口之後,晉陽看着那漸離漸遠的蕭索背影,一股不捨與悲傷涌上來,充斥胸膛,直往眼裡衝,她那清澈雙眸也如飛雨天這般,蒙上了一層水霧,終究是鼓起勇氣來,快步追上徐真,伸手拖住了他的袖口。
“大騙子…活着回來…”其聲若細蚊,其情也羞怯,徐真微微轉身,見得這小丫頭深埋着頭,仍舊在小聲重複着這幾個字,心頭不禁一暖,終是不顧禮法,伸出手來,溫柔地摸了摸晉陽的頭。
晉陽微微閉上雙眼,沉浸於徐真那修長寬大手掌的溫熱之中,雨絲飄飄灑灑,一刻似成永恆,心思着難得勇敢一會,若果是個夢,便不要再醒來。
然而這股溫熱很快就離開了她的頭髮和臉頰,沒有一聲珍重,這個大騙子就這麼走入了雨幕之中。
晉陽猛然擡頭,不知是自己視野模糊了,還是那人的背影模糊了,一股衝動涌上來,朝街道遠處大喊了一句:“活着回來!”
那人似有所覺,卻並不回頭,只是背對着晉陽,故作瀟灑地揮手以告別,待過得街頭轉角,卻偷偷抹了把臉,小聲罵了一句:“這惱人的秋雨!”
身上傷勢尚未痊癒,若非侯破虜段瓚暗中挑撥,高甄生又借勢逼迫,徐真又豈會甘願再次趕赴前線?
弟兄們冷靜下來,又得張久年點醒,頓時明白當晚受悲情所擾,對高甄生等人越發憎惡,卻又對徐真越發忠貞不離,因爲他們心中都曉得,如不能死心塌地跟着徐真,他們斷然無法在這場戰爭之中生還存活。
十月未央,陰雲壓頂,長天不高秋氣不爽,徐真率領六百本部輕騎,踏泥北上,出了張掖才命弟兄們將吐谷渾啊柴的軍中裝束一一套上,內裡卻偷偷襯着輕便薄皮甲。
徐真與張久年那十四弟兄仍舊穿着紅甲,加上薛大義、秦廣,一併裝扮戰俘,由胤宗和高賀術等部族英豪押着,一路趕往甘州城。
到得正午,陰雲消散,日光正好,潮氣漸去,涼風復兮兮,沿途風光甚好,既有塞上風景,又不失江南豐沃,直教人心曠神怡。
“人云不望祁連山頂雪,錯將甘州當江南,誠不欺我也!”徐真由衷感嘆一番,眼前一馬平川,雖歲近初冬,卻可見蒼翠,遠方一座山脈如伏龍臥虎,巍巍寬廣,將人的心胸都撐大了許多。
薛大義見諸人未曾見過此勝景,遂用馬鞭指點遠處山脈解釋道:“此名曰龍頭山,傳聞乃上古神龍盤踞此處而化,延綿百里,覆蓋方圓,山中多仙芝靈草,不乏飛禽走獸,山南有礦脈,盛產芒硝流銀,據說還有地仙洞府福地,真真是一座鐘靈毓秀的神峻寶山!”
諸將士聞言,也是嘖嘖稱奇,沿途一直警惕着,生怕遭遇了野虜,此時終於是得了一刻放鬆,頓時倍感輕鬆。
然卻纔鬆懈了小半顆,柔然斥候就從前方折返回來,報道前方有敵出沒,乃一支吐谷渾小隊,粗計有五十之數,卻羈押着囚徒,拖拽着幾大車輜重,着實可疑。
弟兄們聽說有野虜出現,又只得五十人的規模,心頭頓時燃起報復的熱火,一個個秣馬厲兵,就要將這支小隊給蕩平殺光!
徐真不覺皺眉,他並非惋惜那五十名啊柴,戰爭永遠是殘暴的,兩軍交戰,兵士雖無辜,然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並非那口空白牙的智辯,而是斷頭流血的勾當,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他再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家弟兄慘死。
之所以心有顧慮,實乃擔憂暴露了僞裝,再者,縱使救下這些囚徒,又該如何處置?一旦這些囚徒再度落入敵手,己方之軍機豈非暴露無遺?
主意既已定,徐真忙囑託弟兄們放緩了速度,只帶一百人上前查看,到得斥候藏身之處,卻見得一隊啊柴用突厥話罵罵咧咧,不時抽打着那些個囚徒,所領大車吃轍頗深,可見車上乃重物也。
弟兄們一個個雙目冒火,心頭憤慨難以壓制,徐真卻冷靜如山石,他暗自咬着牙根,實則心頭不能自抑地做着爭鬥。
本想等待這支啊柴隊伍過去,才吩咐弟兄們繼續行軍,未想前方敵軍卻停了下來,想是略作休整。
那些囚徒之中不乏女流之輩,啊柴們早已按捺不住,見得隊伍停歇,竟開始大聲邪笑,欲犯下那讓人不齒的獸行!
“罷了罷了!若爲求成策而袖手旁觀,眼看同胞受難,這仗就算打贏了又有甚麼意思!”徐真本無殺心,卻被啊柴的行徑徹底激怒,一揮手,百來弟兄突然殺了下去!
這小股啊柴解刀放馬,毫無防備,徐真部的弟兄又早已怒火中燒,且此時乃做野虜軍人打扮,對方根本毫無察覺,還兀自開聲問候,被徐真弟兄們一輪衝擊就將車隊衝散,折回頭來又是一輪砍殺,就只剩下三兩個頭目,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吱吱嗚嗚自顧着痛苦哀嚎。
弟兄們見得戰鬥瞬間解決,自覺不過癮,見得那些囚徒趁亂逃散,又一個個給抓了回來。
不需徐真吩咐,高賀術和胤宗就將那三兩個頭目拷問了一番,原來這支隊伍竟然是吐谷渾王將阿史那部族的後勤兵,效仿慕容部四處擄掠來了。
爲了瞞天過海的計策,卻正好來個冒名頂替,李代桃僵,本打算僞裝成慕容部的殘兵,還擔憂會被識破,如今假扮成阿史那部的後勤擄掠隊伍,也就更加的惟妙惟肖了。
那些囚徒被抓回來之後,一個個抱成一團,顯示將徐真等人當成了內鬥的啊柴,草原部族據說爲了一頭羊都能夠刀兵相向,如今部隊圍困甘州久矣,物資不繼,部族軍士之間多有爭搶,徐真的隊伍又換了裝扮,也難怪這些囚徒會驚駭到如此地步。
徐真本想放走這些囚徒,但又未免引發猜忌,掃視了一番,卻見得囚徒人羣之中一中年之人,面色沉穩,不驚不擾,正暗中打量徐真部的弟兄,目中滿是智慧之光澤。
徐真下馬而來,用刀尖撩開車上蓋着的葛布,內裡卻是一層防潮莎草蓆,再掀開席子,復見得一層乾草,層層疊疊竟保護得如此周全嚴密,不由得讓徐真大爲訝異,心中甚是好奇。
待得剝洋蔥一般開了包裹,才見得車中那褐紅色的砂石,竟然是丹砂!
徐真大吃一驚,命弟兄們將三四兩車全部打開,所搬運之物,居然全是芒硝、辰砂、石膏、硫磺等鍊金之物!
見此情形,徐真也不再矜持,目標極爲明確,行至那中年人身前,抽刀脅迫着問道:“爾等何人也!”
那中年人微微擡頭,冠帶早已失落,只餘倜儻道髻,三縷長鬚頗有道骨仙風之時尚,聽見徐真出口唐語,越發篤定自己心中猜想,自覺徐真的人馬乃是投靠了野虜的軟骨頭,根本不屑於回答隻言片語。
周滄最是見不慣文人的清高自恃,見那道人閉口不答,連忙上前將之捉拿起來,噴着唾沫星子罵道:“好狗奴!敢不回我家主公的問話,信不信砍你五六七段!”
那中年道人兀自冷笑,旁邊一少年郎卻義憤填膺,斜斜裡一頭撞入周滄懷中,嘴裡還罵着:“好一羣不知廉恥的奸賊,投了藩蠻野虜,淪喪教化,卻又糟蹋同胞鄉親,吾等寧死,也不會答你們半個字!”
周滄見得這小子身無二兩肉,竟剛烈到欲與之拼命,只是一把將其摜倒在地,直是哭笑不得。
張久年早已從車上之物推測出了個分曉,見得徐真嘴角含笑,越發篤定心中猜想,低語問曰:“主公識得此人?”
徐真微微一笑道:“某不識此人,卻識得此人幕後主使也!”
中年道人見徐真發笑,心頭頓時一凜,似心中秘密被看穿了一般,正欲編造些說辭,卻聽得蹄聲隆隆,勇武營的四百餘弟兄盡皆胡服彎刀,來到徐真身後。
薛大義與秦廣當頭領銜,前者見得中年道人,慌忙滾鞍落馬,前趨而行禮驚問:“前邊可是太史局(注)將仕郎李郎君!”
(注:太史局即太史令,唐官名,掌觀察天文,稽定歷數,凡日月星辰之變,風雲氣色之異,則率其官屬以佔之,大家猜得到這個李道人是誰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