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韓復齊掙扎良久,終究是抵不過內心拷問,城門既已開得一半,他也算不負張儉之重恩,如今跳下城來,與周滄並肩作戰,乃不願負了周滄的弟兄情誼,需知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連文人都有說,君子死知己,提劍出天京,他韓復齊又怎能將周滄舍下!
唯大英雄真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二人橫刀而立,頗有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之氣魄,此時面對突可力的騎兵衝鋒,二人渾然不懼,不求連城璧,但求殺人刀!
突可力見周滄一刀就斬斷馬頭人身,蠻力可謂驚天地泣鬼神,如那朱亥再世,典韋重生,不由讚了一句:“大唐果是多英豪!”
話雖如此,他座下神駒卻並未有所遲滯,反而猝然加速,如颶風一般襲來,周滄與韓復齊沉聲怒吼,真真是蟄龍已驚眠,一嘯動千山!
突可力一馬當先,他的彎刀已經被徐真斬斷,又從馬背上抽出斬馬刀,藉助戰馬無匹的衝勢,撼動着大地的脈搏,呼嘯而過之時,斬馬刀以千鈞之勢斬向了周滄!
周滄渾然無懼,雙腳如紮根之神木,身子蹲低,腰背用力一扭,如同旋風一般舞動陌刀,與突可力硬拼了一記!
“鐺!”
突可力人馬一滯,繼而奔馳出去~ ,手中斬馬刀已經倒飛了出去!
周滄被對方的巨力衝撞之下,整個人被斬飛出去,陌刀被砍開一個駭人的豁口,刀背重重砸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嘭!”
周滄摔倒在地,噗就吐出一口鮮血來!
緊隨而至的十二三騎兵如巨Lag潮頭一般滾滾而來,眼看着周滄就要死在亂蹄之下,韓復齊卻跳到了周滄的面前來,手中腰刀平舉胸前,左手抵住刀背,如巨Lag之中的礁石一般,抵擋了騎兵,保住了周滄!
突可力也不敢再做停留,見周滄和韓復齊喪失再戰之力,率領一干親兵從城門如電如風地馳騁出去,朝靺鞨部大營疾奔.
“韓老弟!”
周滄忍住胸膛內一口熱血,剛要起身,韓復齊就轟然倒了下來!
“韓老弟!”
周滄悲憤難當,將韓復齊扳過來,只見後者胸腹盡是刀痕,鮮血已然模糊一片!
“快來人!快來人!”
這一番衝鋒如狂風驟雨,待城頭那羣守軍被驚醒,突可力已然出了城門,這些人慌忙敲響警鐘,靜夜之中的橫山城頓時醒來,火光如繁星一般亮起,周滄將韓復齊交託給守軍將士之後,奪過一匹戰馬,就追了出去!
徐真策馬而來,見韓復齊重傷,趕緊部署了一番,聽聞周滄單槍匹馬追擊敵人,拍髀怒嘆一聲,匆匆上馬就追了過去。
這突可力早已做足了準備,兵營之中的二三千人馬見首領歸來,紛紛出營集結,原來一營兵馬都是枕戈而眠,頓時往東面迂迴,投往蓋牟城。
突可力一聲令下,營寨的輜重全數丟下,人馬浩浩蕩蕩就奔馳而出,人喊馬嘶之時,卻見一將從後方追來,赫然是紅了眼的周滄!
“你們幾個,攔住這蠻子,免得攪亂了陣腳!”
突可力隨意一點,身邊十幾名親兵領命而出,拍馬朝周滄殺將過去。
周滄已然被憤怒衝昏了頭腦,拖着陌刀衝鋒過來,那些個親兵先射了一通白羽,周滄鬆開馬繮,雙手將陌刀揮舞得密不透風,羽箭根本就粘不住他的身子,雙方衝撞在一處,周滄陌刀如噬人的猛獸兇口,只一合就將對方兩名士兵砍翻落馬!
正欲再度衝擊,座下戰馬卻吃不住周滄的重量,前蹄一曲,將周滄翻下了馬兒來。
親兵們心中忌憚周滄勇武,如今周滄沒了戰馬,他們才涌起信心,潮水一般用來,四五杆長槍肆無忌憚的刺了過來!
周滄舞動陌刀,撥開長槍,上斬人頭,下砍馬腳,那剩餘的親兵圍着他團團轉,卻似狼羣圍攻暴怒的大象,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拿下週滄,只能慢慢將周滄耗死。
這些親兵乃突可力的死士,死忠之極,又不惜命,心甘情願留下來殿後,本就視死如歸,奈何周滄發怒起來,卻如此駭人,他們也沒想到團團圍殺之下,居然拿周滄毫無辦法!
周滄念起韓復齊重傷,心頭暴怒不息,手中陌刀也不求章法,力量如潮水一般傾瀉出來,又斬落三名死士!
然而人力有窮時,周滄又被突可力的衝鋒撞傷了內裡,纏鬥了一番之後開始有些不支,被一名死士趁機偷襲,一槍刺在了大腿上!
“該死的叛徒!”
周滄嗷嗷怪叫着大罵,身子踉蹌跪下,敵人刀頭從他臉頰邊上劃過,命懸一線!
揮刀斬斷半截槍桿,周滄再度站起來,然而下盤不穩,後肩又被砍了一刀!
眼看着周滄就要被亂刀亂槍所殺,一陣隆隆蹄聲卻由遠而近,徐真如迅雷如疾電,人馬合一,就好像與夜色融合在一處了那般,倏然殺到!
徐真早已一肚子怒火,這些人叛亂也就罷了,居然還想暗殺李勣,這等委屈他又如何能忍!
見得周滄被圍攻,更是怒火三千丈,爲了便於追殺,他帶着神火營的元戎巨弩,此時扣動機括,十支連弩鐵箭矢如水般潑灑出去,敵人猝不及防,被徐真一射一個準!
剩餘的三四名親兵肝膽俱裂,第一次見識連弩威力的他們,當場被震懾住,徐真拍馬而至,手中長刀毫不留情就抹掉了一名敵人的頭顱,周滄忍着傷勢,暴起發難,二人合力將敵人全數斬首!
李勣調動之下,人馬轟然而至,可惜爲時已晚,靺鞨部的人馬輕裝簡行,快馬如風,已經趁着夜色脫離了橫山的城防,投往蓋牟城,想要追擊也追不上了。
回到城中之後,諸人皆憤慨,而李勣卻哈哈大笑,坦然道:“此未嘗不是好事,若留靺鞨亂賊藏於軍中,待我軍攻城之際再以內應而發難,後果才真是不堪設想,此人有勇而無謀,到底是耐不住性子。”
諸多將士聞言,對大總管之胸襟謀略眼光無不歎服,然徐真卻狐疑不已,這周滄爲了袒護韓復齊,自認了違反軍律與韓復齊夜飲之罪,然卻解釋不了韓復齊爲何會打開城門,使得靺鞨首領突可力得以出城。
李勣自然也曉得其中蹊蹺,諸人又是有眼力的人,不待徐真開口,已經紛紛獻言,而其中竟然以張儉言辭最爲激烈,一副痛心疾首之姿態,斷言韓復齊必定溝通了靺鞨亂賊,否則沒有調令,又怎會輕易開啓城門!
諸人也都紛紛附議,李勣卻將目光投向了徐真這邊來。
如今韓復齊重傷,也只能等其甦醒過來,才能斷定事實真相,若他無法醒來,這案子也就斷了頭緒,罪責難免落到了韓復齊的頭上。
周滄生怕韓復齊受了冤屈,將夜飲之罪都扛了下來,見張儉如此指控,竟然硬着脖頸爲韓復齊開脫。
偏偏張儉故作悲痛,一副大義滅親的模樣,聲色並茂,連眼淚兒都落了下來,感人肺腑,使人不得不感動於他的耿耿忠心。
徐真只說等韓復齊甦醒,這事情也就水落石出,一干人也就各自回去,李勣卻如何也睡不着,徹夜亮着燈,思索着軍事。
翌日,李勣於中軍大帳召集諸將士議事,決意對蓋牟城動兵,否則待靺鞨部將唐軍兵力和部署都交予高句麗,形勢就不容樂觀了。
此議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認同,諸人各自回去調動兵馬,而張儉卻悄悄來到了韓復齊的房中。
看着奄奄一息的韓復齊,張儉不由落下眼淚來,他也是不得已而爲之,本想趁機坑害徐真,卻讓自家妻弟落了難。
張儉之兄名大師,官居太僕卿、華州刺史,其弟延師,乃左衛大將軍,范陽郡公,性子謹小慎微,統領黃羽林軍二十餘年,未嘗有過,張儉兄弟三人門皆立戟,人稱“三戟張家”,此皆賴於長孫無忌之扶持與栽培,他張儉又豈能知恩不報?
然事情若敗露,他張儉的仕途非但到了頭,連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所謂無毒不丈夫,他不得不將韓復齊推到了前面來。
他緊緊咬住下脣,從袍低抽出一柄短刃來,抵住了韓復齊的咽喉,顫聲道:“復齊,莫怪你家姑爺心狠,我也是迫於無奈,我張某人素來疼惜你,如今你生不如死,倒不如將恩情都報還予我罷!”
言畢,手中短刃就要刺下,可他的手卻劇烈顫抖起來,掙扎了許久,終於收了短刃,按了按韓復齊的肩頭,離開了房間。
張儉剛剛離開,韓復齊卻慢慢睜開雙眸,這位鐵血豪傑,眼中盡是失望和忿恨,默默流下來眼淚來。
他素知張儉聽命於長孫無忌,否則當初也不會對徐真下手,但他沒想到,在國家大義面前,這些人居然還被私仇和一些朝堂爭鬥矇蔽了眼睛,這是他韓復齊鄙夷之極的事情。
或許經過此事,他韓復齊與張儉,也算是恩斷義絕了吧。
張儉回到府中,慕容寒竹已經在密室之中等着,見得後者雲淡風輕,張儉不禁緊皺眉頭,頗爲不悅。
“崔先生貢獻的好計策!將我妻弟都搭了進去,如今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面對張儉的嘲諷,慕容寒竹不以爲然地輕笑,而後緩緩開口道:“某已經收到那位的消息,聖駕不日將渡過遼水,張都督不若與大總管爭取一番,留下來迎接聖駕,有長孫無忌在聖人面前美言,張都督又有何心憂?”
張儉聞言,不喜反怒道:“先生這是教某做縮頭龜不成!我張儉雖不敢言勇,然一腔熱血猶未冷淡,這一切皆因徐真而起,不殺徐真,我張儉誓不爲人!”
慕容寒竹微微一愕,表面上輕聲嘆息,心頭卻是暗喜不已。
五月末,遼東道行軍大總管李勣下令,大軍拔寨,進攻高句麗重地要塞,蓋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