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佛車緩緩東進,這時候漠北的戰爭已經爆發,唐軍也就不再進行封鎖消息的行動,大部隊經過的時候,周圍沒有被契丹所徵的小部落全部遠遠躲開,當然也還有一些零散的牧民,遠遠望見唐軍大軍行動都嚇得魂飛魄散。
不過,唐軍並未對他們進行攻擊,而當那駕莊嚴的佛車開近,車上法座令人肅然,佛簾法幕上的佛像經文似乎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漠北也是有佛教根基的,一些牧民望見,遠遠的就跪下了合十祈禱。
“那是一位活佛,從西土來的活佛!”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牧民之中開始流傳起這個傳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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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數百里外的翰達拉河谷外頭,激烈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十日。此刻,石拔的大帳之中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石拔,一個是柴榮。
石拔目光下垂,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似乎在想着什麼,大帳之中靜靜的,柴榮也不敢首先開口。
“你真的覺得,這個拔野可靠?”石拔終於將目光重新投在了柴榮身上。他的目光之中,同樣帶着諮詢的意思。
“我當年只是跟他風雲一會,這次重逢,相處的時間也不多。”柴榮不敢和剛纔一樣,用爭辯的語氣和石拔說話,他想了一下,才說道:“所以對他的品德,我不敢說有多瞭解,但對他的秉性,我自認爲掌握得住。”
“哦?那他的秉性如何?”石拔問道。
“狼狗未馴之性!”柴榮道。
“狼狗?狼還夢想着自由自在,哪怕捱餓也行,但狗,給肉也吃,給骨頭也吃,實在連骨頭也沒有,給堆屎他也吃。”石拔笑了:“那這個拔野,究竟是狼,還是狗?”
“還沒馴服,便是狼,馴服了,便是狗。在羊羣跟前,是狼,在猛虎跟前,便是狗。”柴榮道:“都督是猛虎,所以,我們其實根本就不必怕他叛變——現在他若再叛,到了契丹那邊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的。”
石拔呵呵一笑,道:“我還以爲你和他是朋友呢,沒想到說話這麼不客氣。”
“事有公私,私事上,我和他算是同過患難,但私事不妨公事!”柴榮道:“更何況,這次東征漠北是爲了華夏的百年大業,在這份大義面前,什麼小恩小義都要放一邊的。”
石拔又道:“但這條狗可還沒馴,你馴得住他麼?”
柴榮道:“既然是我推舉他,那我自然要盯着他,將來他若再有二心……”
“如何?”石拔沒有擡高聲音,但語調已經變得嚴厲。
“那我就親自斬他首級,奉到都督鞍前!”
石拔便又再次沉默了,這次,柴榮沒有等石拔開口,接着道:“本來,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們還可以將拔野連同他的手下再次整編,到後方軍營裡頭磨個兩三年,他自然就會融入我們。但現在,這樣做對我們來說卻不見得是最好的。”
“爲什麼?”
“之前末將在輪臺時,已風聞元帥要對契丹用兵。”柴榮不答反問:“都督,你能否給我透露一點,這一次,我們挺進漠北,究竟是要征服,還是牽制?”
石拔並不是一個城府深沉的人,但這時候卻說出了一句令人云裡霧裡的話來:“征服?還是牽制?嘿嘿……也是征服,也是牽制。但總而言之,我們不會就這樣退去的。”
柴榮琢磨着石拔的話,好一會,才道:“如果都督意在漠北的話……那麼,俘虜便不能殺。拔野更不能殺。漠北之大,東西萬里,南北數千裡,而且不像中原,每一州縣都有中心城鎮可尋。在中原,或者在河中,我們可以沿途推進,佔據一座城鎮,離勝利便近一分。但在漠北,敵人敗了可以逃,等我們走了,他們又可以回來。而我們的兵力,是不可能佔領所有經過的土地的,所以我們就算已經打過了九千九百里裡土地,只剩下最後一百里,也可能是毫無戰績可言的。不到殺光漠北所有人,或者征服漠北的人心,是算不得結束的。”
對柴榮說的話,石拔很明白。漠北牧民所組成的騎兵部隊,他們本來就大漠草原間生活,打仗的時候就打仗,不打仗的時候就放牧,這一點讓他們在漠北幾乎有着隨遇可安的戰略機動力,唐軍要打一兩場勝仗容易,但要佔領漠北,那就難了。
柴榮繼續道:“前幾日,雖然我們打了一個勝仗,但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如果契丹人聽到了都督的名頭,全部都化整爲零躲了起來,那我們根本就奈何不了他們。漠北沒有長安,也沒有中原,他們根本就不擔心暫時失去土地。”
石拔點頭道:“不錯,就算是契丹西北招討使司所在地鎮州,如果我們逼近而契丹對我有沒勝算的話,他們也可以隨時放棄的。”
“但只要我們一離開,他們又將捲土重來,這樣兩個來回,冬天就到了——冬天一到而我們還沒有擊敗他們主力的話,那我們就完了。”
“那你認爲……”石拔道:“我們該怎麼做?不佔土地,而設法殺光漠北所有的人?消滅他們所有的部落?”他問完這句話,眼睛便盯着柴榮的眼睛,要看他如何回答。
柴榮竟未有多少遲疑,便道:“漠北的人,是殺不光的。就算這次我們武力得勝,殺他個屍積如山、血流漂杵,但漠北仍然無法征服。”
“爲什麼?”石拔再一次問。
“因爲漠北最大的問題,不是武力強弱的問題,而是過日子的問題。”
柴榮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卻叫石拔真正感到詫異了:“過……過日子?”
帳篷之中,一個是舉世聞名的猛將,一個是新近崛起的小將,兩個人在這戰場前線討論軍略,忽然冒出“過日子”一語,無論是誰都會感到不倫不類。
但柴榮卻沒有因爲石拔的詫異而畏縮——顯然他將要說的話是平素裡經過反覆思慮的,否則不敢在威嚴的上司面前如此信口開河。
“漠北最大的問題,就是過日子的問題。這裡太窮了,太苦了,也太冷了。中原地方,就算是甘州肅州,幽州幷州,水土也比這裡好多了。更不用說長安、洛陽、成都、揚州那樣的都會。”柴榮道:“從中原來的人,不管男女兵將,短期的戰鬥他們可以熬過,三兩年也可以忍受,但是要長期駐紮,大家就覺得很難接受了。如果有選擇的話,唐人不會有人自願在這裡生活下去。今天我們響應元帥的號召在此征戰,那沒問題,可等到戰爭結束,有幾個兵將願意在這裡長期留守?就算我自己,也是希望回中原的。人心都是好逸惡勞,大部分將士,都會選擇前往中原,或者龜茲這樣的肥美之地,而不會願意留在漠北過這苦寒日子。”
石拔聽着柴榮的話,沒有露出反感,但也沒有點頭,似乎只是聽着。
“因此,唐人無法長期統治漠北,根本原因不是因爲武力上無法征服,而是因爲唐人不願意在這裡生活。就算我們今天靠着刀馬將漠北斬盡殺絕,但然後呢?萬里之地,不可能長期空曠,總會有人在這裡繁衍生息的。今天我們將人殺絕了,若干年之後,仍然會有部落冒出來。更何況,從來沒聽過能將萬里漠北的人種殺絕的。一旦殺之不絕,則我們今日之殺戮,必然埋下仇恨之種,引發百十年後胡人的反撲!”
柴榮鼓了鼓勇氣,繼續道:“那麼,我們能從中原遷一部分人過來嗎?也未必行。因遷過來的人,柔弱的活不下去,心思狡詐的必定會設法逃回中原,個性堅毅的則會選擇胡化——因爲只有胡化,才能在這片苦如蛇膽寒如刀鋒的土地上生存下來。正是這個緣故,凡經我秦漢隋唐征服之地,如巴蜀,如江東,甚至嶺南,都逐次漢化而成膏腴之地,與中原的結合越來越緊密。西域如龜茲等地,因有肥美綠洲,也有漢人樂意安居。唯有漠北,自秦以來,與我漢家永無真正的統合。”
“所以呢?”石拔問。
“所以,屬下以爲,此次漠北征戰,其地固然難以征服,其人也難以滅絕。既無法以刀馬將其人種滅絕,則唯有以善法絕其禍患。”
柴榮說着說着,臉色開始有些泛紅,卻是興奮所致,但說到這裡,忽然感覺自己的話似乎有些越格,心想自己畢竟只是一介都尉,卻在堂堂都督面前高談闊論漠北的百年治亂問題,只怕要被對方笑話。
沒想到石拔對他的話似乎很感興趣,眼神中甚至露出幾分詫異之色,他略爲沉吟,忽然問道:“小柴榮,我知道元帥曾經和你通過信,在他給你的信件之中,對漠北的局面,他透露了多少?”
柴榮一愣,隨即心中忍不住暗喜,知道自己剛纔的話裡頭,多半與張邁的戰略謀劃暗合,否則石拔不會說這樣的話。
他忙道:“元帥沒跟我說過漠北的戰略,不過他跟我講過一點漠北的人情。”
“原來如此。”石拔笑了笑,道:“那就怪不得了。”他沒有讚賞或否定柴榮剛纔的闡述,卻道:“你剛纔所說,雖然與我們的長遠佈局暗合,但我們這一部人馬,其實只是先鋒軍,後面還有大軍繼續開來,現在我們要做的,不是漠北整體統合,而是前面的仗要怎麼打的問題。”
柴榮道:“屬下以爲,漠北土地廣而賤,我們兵精而不多,若是每過一地便分兵留守,再前行千里便無兵可用於戰場爭持了,如果我們行此策略,契丹無需與我征戰,只要後退二千里,清野以待,我們便必須不戰而退。因此與其佔土,不如爭人!”
“爭人?”
柴榮道:“對,爭人,爭取部落。契丹在漠北的統治,並非鐵板一塊。衆部落臣服於他們,只是懾於他們的淫威,如果我們能夠一邊展示我們的武力勝過契丹,一面再示誠意加以拉攏的話,應該會有不少的部族投靠我們。如今,第一步其實我們已經做到了,所以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不是殺人,而是吞併。我們不求這些部族對我們絕對忠誠,只要他們能倒向我們就行了。我們吞掉一個部族,契丹便少一個部族,我們強大一分,契丹便弱一分。這種此消彼長達到一定程度之後,我們便會取代契丹,成爲漠北新的盟主!到了那個時候,契丹人就是想躲也不能躲了。他們甚至還要主動來尋找我們開戰。”
石拔沉吟道:“真看不出,你年紀小小,竟然想到了這麼多。不過契丹在漠北的根基盤根錯節,有聯姻,有威懾,有恩賞,有挾制,不是一兩場勝仗就能瓦解的。而除非我們露出重大破綻,否則要逼得契丹主力出來與我們決戰真是談何容易!”
其實柴榮思慮之精密深遠,在東征漠北的前鋒將領之中已無第二人,石拔對他本有好感,聽了這番話以後更是暗中驚歎,不過柴榮畢竟年紀太輕,自信心不夠,給石拔這麼一說,心中便有些發怵,忍不住想:“唉,石都督雖然不以戰略出名,但他必然是一方柱石,全軍都督,我這樣指手畫腳地闡述大戰略,而這些只怕他早就想到了,這下可真獻醜了。”
不料石拔卻是在想:“出發之前,元帥派人傳來口信,曾說這次東征,目的是要‘解放漠北!爲這片野蠻之地,帶去佛法與文明!’這話我當時雖聽不大懂,但小柴榮的想法,卻似乎與元帥的想法有幾分暗合。”又想:“這小子在翰達拉河谷之內,幾次決斷都決斷對了,又敢兵行險招,去說得拔野反戈,顯然不是個紙上談兵的傢伙,既有腦子,又能實戰,行事又對我胃口,有這般人才,爲何不用?”
想到這裡,他笑吟吟道:“雖然要逼得契丹主力出來與我們決戰還比較長遠,但你剛纔的思路沒錯。作爲先鋒,我們就按照你剛纔說的來吧。”
柴榮一喜,道:“那拔野……”
“我再信他一次,”石拔道:“這次抓到的俘虜,有三千二百多人吧——我全部交給他,歸他統領,作爲我軍前驅。當然,前提是他能掌控得住。”
柴榮聽到這裡反而一愕,道:“那數千俘虜,多是雜族,以拔野的能耐,掌控這支人馬不難。但是……”
他剛纔所爭取的,只是要讓拔野脫罪,沒想到轉眼間石拔竟然敢做這樣的一個決定——將數千俘虜都交給他!從死亡邊緣到如此放權,這個信任跨度未免大了點。
石拔道:“既然他有這個能耐,你又爲他作保,我便信任他!”
柴榮忙道:“信任不能無度,就算都督願意用他,至少也得找個能鎮住他的人。”
石拔道:“孤兒軍將領你比我熟,你推薦一個。”
柴榮想了好半晌,說不出一個人來。
石拔道:“一個也沒有麼?”
柴榮道:“現在軍中將領,要說能鎮住拔野叫他不起異心,除非是……”
“誰?”
柴榮猶豫了好久,終於一挺胸膛,道:“我!”
石拔聽了,忍不住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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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帳之外,拔野記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諸將也紛紛翹首,心想都督怎麼和柴都尉談那麼久。有小半個時辰,才見侍衛來傳,
諸將重新入帳齊集,人人都有些好奇剛纔都督與柴榮說了什麼,拔野尤其緊張,知道自己的生死就決於此刻了。
但石拔卻沒有提拔野的事,他先令功曹論功行賞,有功將士無不賞,表現卓異者無不升,諸將個個歡喜,一時間都忘了拔野之事。
石拔最後命功曹取出了一卷中樞簽押蓋印過、卻還空着人名的委任狀來,喚道:“柴榮上前聽封!”
柴榮聞言趨前,石拔道:“你在翰達拉河谷,判斷正確,帶回了四府兵將,保存了我軍菁英以千計,如此功勞,已經是不小。出谷之後,又生擒耶律阮,更是錦上添花。”
諸將一聽,便知道柴榮要大升,一齊投來羨慕的目光,而曾經失陷翰達拉河谷中的都尉副都尉,則都齊聲恭喜。
卻聽石拔道:“現在,我就升你爲中郎將。”
柴榮喜出望外,道:“中郎將……這……升中郎將,要中樞同意才行吧。”
“這一次,我有臨機封將的權力。”石拔笑了笑:“你從河谷裡帶出來的兵將,以後全部該歸你指揮,你篩選一下,傷殘者留給我,我再增益你兵馬,給你兩個長矛府,湊成六個府,由你指揮,拔野也歸你節制。以後,你就是我的前軍。作爲前鋒的前鋒,我給你專斷之權!”
諸將都大吃一驚,他們雖然想到柴榮這次立功之後多半要升官,但也沒想到會升得這麼快!
唐軍的軍銜級別,從都尉到中郎將乃是一個巨大的鴻溝,因爲上去了,便是有資格稱將軍了!此戰唐軍都尉只要還沒死,大多都立下了不小的功勳,但直接升中郎將是沒人敢想的。而柴榮竟然升上去了!
更沒想到石拔會下放這麼大的全力。
石拔的這個安排,可不只是提升軍銜這麼簡單了,簡直就是將自己手下一小半的兵權交給了他,以後柴榮豈不就變成東征前鋒軍中第二人?
就算是柴榮,也不免有些受寵若驚,愕然道:“都督,這隻怕不行……我年幼資淺……”
“什麼年幼資淺,”石拔揮了揮手,道:“安守智算資深了吧,結果如何?我的年紀,也不比你大多少,照樣獨領大軍!當初失陷在翰達拉河谷的四個府,是你帶出來的,我看得出他們已經對你歸心。有這四府人馬作爲根基,再給你兩個府,你自己說,你敢接手不?”
柴榮的吃驚與不解只是維繫一小會,很快就被興奮與激情所取代,唐軍將帥的年齡本來就都偏低,從張邁到楊易到郭洛到石拔,一戰成名時也都不大,因此柴榮聽了石拔之問,想也不想昂然就道:“有何不敢!”
石拔道:“既然如此,還不上前接令!”
諸將驚羨之中,柴榮上前跪接了軍令、將旗,石拔又做了一個衆人皆錯愕的動作——他竟然解下了自己的佩刀,道:“你年紀確實不大,可你的能耐與戰功足以勝任中郎將有餘,但如果有人因你的年資輕視你,你可以此劍治他藐視上官之罪!”
在諸將無限羨慕之中,石拔將自己的橫刀交到了柴榮手中,又命歸柴榮直屬指揮的諸都尉、副都尉上前參見新上司。從翰達拉河谷出來的四府新舊都尉、副都尉都對柴榮欽服,那兩個長矛府的都尉、副都尉眼看柴榮新貴權重,也不敢怠慢。
旁邊拔野看得怔怔的,忍不住心想:“柴老大升得好快!當年我若不做馬賊,也跟着他加入唐軍,今天不知道功名比他如何。”
他信念才轉,便發現石拔已經望向自己,拔野又是緊張,又是擔心,卻聽石拔道:“你的性命,柴將軍剛剛用自己的性命前程替你保下的。以後,你也歸柴將軍麾下吧。”
拔野先是一喜,鬆了一口氣後,對柴榮又是一陣感激,也與諸都尉一般,上前參見柴榮。
胡振等主張殺拔野的都感不滿,只是都督既已發話決定,他們也就不好再扭。
石拔又道:“至於俘虜的事情……”他正要傳令,忽然外頭傳出了喧譁,石拔眉毛一皺,胡振急急出去了一會,回來道:“是俘虜營中出了事情。”
約十日之前戰爭結束後,石拔就用柵欄將數千繳械繳馬的俘虜圈禁了起來,這時聽說俘虜有變,衆人臉色都是微微一變。
石拔也不開口,目示意柴榮處置,拔野跳出來道:“有人造反麼?將軍,我去平定!”
胡振卻道:“不是造反,是俘虜之中,發現有個人身患惡疾。因俘虜營中起居惡劣,衆俘虜吃住都擠在了一起。衆俘虜一開始並不知情,直到今日那人發病,這才捅破此事,如今好像已經有人被感染,所以俘虜營中有人要衝出來躲避惡疾。消息一傳開,整個俘虜營都躁動起來,因此有了鼓譟之事。”
諸將一聽,比之前以爲俘虜造反更是害怕,紛紛駭然道:“這惡疾會傳染?難道是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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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石拔在論功封賞的時候,耶律阮已經被一隊騎兵送往後方。
押送耶律阮的,竟然是石拔派出的親兵,由此可見他對耶律阮的重視。
在囚車之中,耶律阮極度沮喪。不久之前,他還那麼的意氣風發,不止是想着要打一場勝仗揚名立威,甚至還覬覦着契丹皇帝的寶座。但此刻一切都已經成爲過眼雲煙,在戰場上戰敗也就算了,竟然還成爲階下囚——契丹族的驕傲,是不會擁護一個曾經的戰俘做皇帝的。
耶律阮的前途,忽然之間變得無比黯淡。
押解隊伍終於到了,石拔的親兵將他交給了石堅。
耶律阮是有大野心的人,所以對唐軍的很多軍情都打聽過,這時進入軍中之後,冷眼細察,從鎧甲、佩刀、頭盔、配馬等細節之中詫異地發現這支軍隊不得了!
“難道……是龍驤軍!這……這怎麼可能!”
龍驤軍可是張邁的親兵,而張邁此刻應該在南方與耶律德光相持纔對,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還是說……我弄錯了?還是說唐軍在故弄玄虛?”
這時日已西沉,這支軍隊的首腦親自提他審問,耶律阮見他容貌和石拔有幾分相像,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石堅哈哈一笑,道:“你是在前面被小石頭捉到的,我嘛,我是大石頭。”
“大石頭?小石頭?”
“小石頭就是石拔,他現在官做得大了,都成了都督了。”石堅笑道:“我是他親哥哥,卻是沒他出息了。”
石堅的名氣遠沒石拔大,但耶律阮搜索腦中關於石拔的情報,忍不住叫道:“我記起來了,鐵獸石拔是有個哥哥,聽說還是張邁的親衛。這……難道這真的是龍驤鐵鎧軍麼!”
石堅笑道:“哎喲,被你發現了,沒錯,這是龍驤鐵鎧軍。”
耶律阮忽然身子顫抖起來,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激動,還是兼而有之:“龍驤軍真的在這裡……那張邁……他也來了?”
石堅臉色淡淡的,並不回答。忽然外頭進來一個僧人,與石堅耳語了幾句,石堅點了點頭,道:“走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是去見張邁麼?”
“不是。”石堅道:“不過那個人,你應該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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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裡的距離,在忐忑的耶律阮心中卻似乎有千里之遙。
如果是張邁……當然耶律阮並沒有屈服的打算,只是他實在想不通,龍驤軍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如果張邁也在這裡,那麼契丹對天策大唐的一切估測就全都錯了!
月色之下,是一座帳篷,黑暗中很難分辨帳篷原本的顏色,或許是黃色,或許是褐色,只是帳篷上繡着金剛,帳篷外豎立的長幟繡着佛經,帳門守夜者不是士兵,而是兩個盤膝而坐的和尚——這竟像一個僧侶所居住的地方。只是一個僧侶怎麼會跑來這裡?
昏黃的燈光從帳內透出來,可以看見裡頭只有一個人坐在那裡。
石堅只送到了帳門口,便解開了耶律阮的枷鎖,道:“你自己進去吧。”
耶律阮這時心境已經定了下來,冷冷道:“裡頭只有一個人吧,你就不怕我殺了張邁?”
石堅笑了笑,道:“元帥不在裡頭。至於裡頭的人……你應該不會那麼喪心病狂吧。”說着竟然就走了。
隨着懷着不安與疑慮,但耶律阮還是冷笑了一聲,看也不看帳門外的兩個和尚一眼,便掀開了帳門進去了——這一刻,他才又恢復了一個王子應有的一點霸氣。
帳內果然坐着一個老和尚,燈光昏黃,一時看不大清楚面目,但已經可以確定不是張邁,耶律阮又是冷笑一聲,盤膝就在老和尚對面坐下了,冷冷道:“禿驢!我倒要看你弄什麼玄虛!”
老和尚睜開了眼睛,竟然用無比純正的契丹話說道:“兀欲,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無禮了?”
聽到這個聲音,耶律阮如遭電擊!藉着燈光,他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人,呼吸漸漸變粗,忽然之間整個人跳了起來,指着老和尚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他叫聲如狂,在靜夜之中驚動了帳外的馬匹,但除了馬嘶之外,周圍卻再無一點聲音,就連門外那兩個和尚也都如聾啞的一般。
老和尚道:“世事聚合,皆有因果緣法,因緣際會時,沒什麼不可能的。”
這時耶律阮已經看清了老和尚的容貌,再聽這言語,再辨這口音,再回憶記憶中那語氣,終於忍不住道:“你是父王?你真的是父王?”
老和尚微微一笑,合十道:“貧僧贊華。”
耶律倍出家的事情,耶律阮是知道的,至此他再無懷疑,撲到老和尚腳前,哭喪般叫道:“父王!真的是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是張邁挾持你來的麼?”
贊華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耶律阮的頭髮,說道:“貧僧在涼蘭時甚得張元帥供奉崇敬,哪來什麼挾持之說?這次,是我自己要來,卻沒想到在這裡會遇到你。想是我們父子緣分未絕之故吧。”
“自己要來?”耶律阮疑惑地道:“你要來,張邁就放你來?”
贊華道:“不止如此,張元帥還特意派遣了龍驤鐵鎧萬騎,不遠萬里護送貧僧到此。”
耶律阮眉頭一皺,道:“那張邁呢?他本人也來了?”
“你是要從貧僧這裡,打聽情報麼?”贊華道:“在貧僧面前,莫非你還要動算計之心?”
“孩兒不敢。”耶律阮低了低頭。
耶律倍流亡的時候,耶律阮已經十四歲,心中已經樹立對乃父的敬畏,再加上這些年他一直靠着耶律倍的餘望才能聚集起在族內的殘存勢力,因此無論從外部言語還是內心深處都未敢無視耶律倍的威權。
贊華道:“其實你要問什麼,直接詢問就是,貧僧可以對你知無不言,但你無須在我面前耍心計,也沒有必要。”
耶律阮道:“父王……”
贊華打斷道:“貧僧已經出家了……”
耶律阮心中一陣不快,但契丹本受佛教影響的,他本人也特意瞭解過贊華所屬法統,當下吞淚改口,道:“上師,你在中原出家的事情,孩兒已經知曉,但是你怎麼會來到這裡?是張邁派你來做什麼事情麼?”
贊華道:“貧僧此行,雖出元帥屬意,卻也是貧僧所願。此次來到漠北,爲的,是度化這草原大漠上的百萬蒼生!”
耶律阮有些不耐煩了,道:“上師,不要跟我打佛家言語了!弄得人糊塗!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來幹什麼!”
贊華悲憫地看了兒子一眼,道:“你是糊塗啊。貧僧已經說的很明白了,你卻還是不明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