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沼黑頭烏護的族長合舍裡帶着兩個少年上了昭山,室輝見到,先上前叩請:“特使,我回避一下。”
張邁見他一副慌張的樣子,已明白過來:“你是偷跑出來的?”
室輝訥訥:“不是偷跑……我是帶着兄弟們打破寨門,衝出來的。”
楊易等哈哈大笑,室輝還是溜到帳後去了,這時合舍裡已經進帳,張邁起身迎接,大聲叫道:“老族長啊老族長,你怎麼來了?”
合舍裡憤憤道:“我、我來找我這逆子!他應該在特使大人這裡吧?”
張邁抓住他的手,一起坐下,笑道:“老族長啊,他是在我這裡,已經成了我會下一名將士,只是你若不放心讓他呆在我這裡,也可以帶回去,我不會阻攔。”
室輝並未走遠,躲在帳後聽見,忍不住叫道:“我不回去,我要跟着特使闖天下!”
合舍裡聽到兒子的聲音,氣得跳起:“你!”看看張邁在側,終於忍住,回想這一路諸族來朝的氣象,心想:“看來這位張特使是天命所歸,能成大事的,要不然突騎施、葛邏祿和鐵勒諸姓怎麼會都來歸附於他?若只是一族這麼做也就算了,大家都如此,他背後定然果是有大唐在撐腰,我兒跟着他,說不定真能闖出一番事業來,那逆子又不肯跟我走,我若強行帶走他,顯得我不看好唐軍,勢必大大得罪了他。”
臉上怒氣未消,口中已經說:“要是他跑到別的地方,我打斷他的雙腿也要帶他回去,但他既來投特使,我還擔心什麼?不過他呼引本族後生,打壞了寨門,依照族規得先重責,還請張特使待會讓我執行家法。”
張邁含笑道:“這個自然沒有問題,他首先是老族長的兒子,然後纔是我的將士,我待會就把他叫出來,讓老族長教訓他一頓,也要叫他知道人要先學會孝順,然後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勇敢。”
合舍裡見張邁並無留難之意,心下欣然,郭師庸、楊定國等都出聲閒聊了幾句,若有意若無意地問起他這一路來的見聞,合舍裡臉上現出敬佩的神色來,說:“我這一路來,到處都見到有趕來昭山朝見大唐特使的部族,除了已駐紮下來的八部以外,後面聽說還有人趕來,大概這兩三天內便會聚齊,張特使啊,大唐真是恩德深遠啊,雖然退出西域這麼多年,可一旦天使重臨,數戰取勝,各部就又都歸心了。”
張邁微微笑道:“那是,那是。當初班超平定萬里西域,也只帶着三十六騎,我背後可有數千精兵呢。老族長,你一路來的時候,那幾位族長你可都見了?”
“見了啊。”合舍裡道:“他們都盛讚大唐的威德,呵呵,不怕特使你笑話,這些部族,那些小的也就算了,如突騎施、葛邏祿,平日並不怎麼待見我黑頭烏護,就是黃頭烏護與我們是遠親,可與我們也少來往,及今日我見他們也都來歸附,便說了本部與特使的交情,他們一聽之下大生敬畏,這等神色,我可從來沒在他們臉上看見過。”
張邁連連點頭:“是啊,諸族能這麼快就歸附,除了我打過幾個勝仗之外,更主要是太宗皇帝以降幾百年積下來的恩德。我張邁一個人可沒這麼大的面子。”又問:“如今北沼黑頭烏護停駐在哪裡?”
合舍裡道:“在東南二十五里外,在突騎施他們右後方。”
張邁笑道:“老族長怎麼停得那麼遠!突騎施和我們是什麼交情,黑頭烏護和我們唐軍又是什麼交情?你趕緊回去,趁着還沒天黑,把族人拉到這昭山之下來安營紮寨,我派人準備好羔羊穀物,一來給黑頭烏護接風洗塵,二來也顯得咱們交情與衆不同,室輝跟了我,我總得讓他的族人臉上有光。”
合舍裡大喜,當即拜別而去,張邁道:“不打兒子了?”合舍裡呵呵笑道:“這小子雖然有過,可做的事情也沒全錯了,這頓打就先寄下了。”
張邁親自將他送出帳外,卻到高處觀看,見合舍裡回去之後,北沼黑頭烏護果然拔寨北來,張邁便命室輝去取小麥百袋、羔羊百頭下山等着送給他的族人,這相當於是給室輝在族人面前長臉,室輝千恩萬謝,叩首去了。張邁嘆道:“北沼這羣胡兒,其實質樸得緊。我本來也覺得自己是個厚道實誠的好青年,可對着他們,忽然覺得自己好奸詐,真是慚愧啊慚愧。”
郭師庸等人一聽“覺得自己是個厚道實誠的好青年”,臉上露出怪異的神色來,只是不好笑,咳嗽了一聲掩蓋過去,郭洛微笑着說:“邁哥你不是奸詐,是機謀啦。這個合舍裡,是小處精明,大處糊塗。看來他和其他幾部來意不同,突騎施、葛邏祿和黃頭烏護都瞞着他呢,他卻完全被矇在鼓裡。”
郭師庸道:“這些突騎施海東部、黃頭回紇等平日不相統屬,我料他們也沒有這等計謀手段,必是有回紇人在背後作全盤指使!”
張邁見溫延海在旁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問他:“你要說什麼?”
溫延海說道:“若回紇人真的來了,那他們爲什麼又自己不現身呢?”
郭師庸道:“他們不是自己不來,而是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到達,所以我料八剌沙袞方面應該是先派了數名使者,飛騎至夷播海附近諸部,調遣他們將我們困住,只等回紇大軍一至就馬上動手。至於北沼黑頭烏護,應該是由於他們已與我們接觸過,回紇人對他們已起了疑心,所以獨獨將他們瞞過了。”
溫延海道:“就這些部落,未必困得住我們,若是回紇的精銳騎兵的話,哪怕只有一千人,也可以壓制我們,甚至將我們打敗了啊。而要調集一千騎兵的話,也不需要大集諸部啊。”
張邁嘿嘿兩聲冷笑,郭洛也含笑道:“你自然知道我們只有輕騎一千人,可回紇不知道啊。若是沒有新碎葉城和遏丹兩次挫折,回紇人也許也不會這麼謹慎。再說,他們對我們,目的也不會是打敗,而是全殲!”
唐軍對回紇來說乃是一夥“流寇”,流寇最麻煩的地方就在於一個“流”字,若只是將唐軍打敗而不能將之聚殲,那也不能算是成功,而要將流寇聚殲,那可就需要比打敗流寇強大得多的兵力了和更加完善的部署。
楊定邦道:“特使,事不宜遲,待天色一黑,咱們就藉着夜幕掩護動身吧。”見張邁遲疑,郭師庸也催促了一聲:“特使!”張邁才道:“好,你們下去準備吧。”
楊定邦郭師庸二人從帳內出來,楊定邦道:“今天特使的決斷好像遲疑了。如今面臨這等危險,路子只有一條,那就是連夜逃走,還有什麼好遲疑的!”
郭師庸道:“我知道他在遲疑什麼。”
“哦?”
“你可想想他的個性,還有自到達新碎葉城後所做的事情,就知道他要幹什麼了!”
楊定邦猶豫了片刻,道:“你是說他還想冒險打上一仗?”
“不錯!”郭師庸道:“特使爲人,偏好犯險,所以與你那侄兒楊易真是臭……那個氣味相投!更要命的是他前兩番用險卻都成功了,所以心中必然自信心大增,認爲他那一套一定能夠成功——他今番遲疑,必是有心要以險求勝。”
楊定邦看看周圍無人,壓低了聲音道:“新碎葉城一戰,他是拿我們的家園來做賭注,結果給他博到了,一戰成功;遏丹一役,他更是拿了我們大都護的性命去做賭注,所以再戰成功。連續兩次,都是拿出至珍至重之事物惑敵,令回紇無備,然後他卻集中精兵取勝。”
“是。”郭師庸也壓低了聲音,道:“雖說這兩次我們都別無選擇,可他的心也當真忍得!”
楊定邦道:“可如今諸族兵多,我們兵少,對我們又有防範之心,我們若擊其一營,其它諸營勢必相應救援,戰況一陷入膠着,若等回紇人殺到,我們更將腹背受敵,死無葬身之地!情況已經和上面兩次不同了。想來想去,實無任何取勝之機會。”
郭師庸低聲道:“如今我怕的也正是他兩次成功之後,以爲這種事情可一可再必可三,定邦,若特使這次不顧情況有異,定要仗着一腔熱血冒險,你我可要全力抵制,莫使他走入歧途。”
楊定邦道:“這個自然!”
鷹揚營、豹韜營駐地不同,二將商議既畢,便再歧途分手。
狼牙營的事務由副校尉郭洛主持,他走出帳外沒幾步,望見郭師庸楊定邦的背影,忽而轉回帳內,裡頭卻只剩下張邁和楊易,楊易正大不滿地問張邁:“邁哥,難道你真打算就這麼走了不成?”見郭洛進帳,招呼他道:“阿洛,你來得正好,你說,咱們真要這麼走了不成?哼,雖然敵衆我寡,但依我看,咱們並非沒有取勝之機!”
張邁沉吟道:“我也覺得有取勝的機會,不過仍然要冒很大的危險,我現在想的是,我們有必要冒險來打這一仗不?”因爲這一次,唐軍或者是可以不必冒險就全身而退的。他看看郭洛:“阿洛,你怎麼說?”
郭洛道:“取勝的方法,我暫時還沒想到,但要真有取勝的可能,這一仗卻是一定要打的!”
楊易眉毛飛揚,張邁也問:“怎麼說?”
郭洛道:“我們這支部隊有個極大的缺陷,甚至可以說是致命的缺陷。”
張邁楊易都是心中凜然,楊易問道:“什麼缺陷?”
郭洛道:“我們啊,乃無家之軍!”
張邁怔了半晌,長長一嘆。
不錯,自新碎葉城焚燬,安西唐軍全體便成無家可歸之人了。雖說還有東土大唐那個在遠方呼喚,但那片故土對眼下的唐軍來說,卻是隔着千重關山,非旬日所能飛至。
郭洛繼續道:“人在旅途,心易慌亂,軍士無家,如水無源,木無根,必須常常以戰勝來作激勵,這樣士氣方纔不散。庸叔爲人,思慮詳密,但求無過,不求有功。如此才質用以守成則有餘,用以開拓則不足。他只是想到我們唐軍的現狀經受不起一次重大挫折,卻沒想到若無接連的勝仗來做激勵,我們唐軍的士氣一樣會散掉!在我們得到一個真正的後方之前,一次戰敗固然會滅亡,只是不敗不勝,照樣會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