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何對付高昌一帶的“奸商”的問題上,鄭渭與楊定國出現了嚴重的分歧。
楊定國主張強硬,要以嚴厲的舉措打擊這些“不法商人”,他認爲此舉不但能夠以最小代價順利解決中部地區的糧價問題,而且能夠對以後所有企圖擾亂糧價的“奸商”起到嚇阻作用。
鄭渭則擔心這樣做會對天策政權的律法精神造成不可估量的破壞,但是這個層面上的論述相對來說顯得比較“虛”,鄭渭說破了嘴皮子楊定國也無法接受。
這位楊國老只是道:“好,就算你說的都對,我只問你打算如何解決這個難題!”
高昌目前糧價的混亂,根本在於官府以及比較能按官府指揮辦事的存糧大族(如鄭家)都在去年冬天耗費掉了太多的存谷,實力大削,以至於無法左右整個糧食市場的行情。
要解決這個問題,務本之法,莫過於從別的地方調糧過去。而當下天策境內還有大量餘糧的地方,一個是寧遠,一個是涼州,剛好是位於東西兩極。大西北的陸路交通有其特殊性,即州與州之間的距離極大,而且道路不好走。從涼州到高昌的陸路,差不多和杭州到北京那般遙遠,且涼高之間又沒有一條京杭大運河,這樣的距離要靠人力畜力來運輸像糧食這樣的大宗商品幾乎是不可能的,過去發生在北庭的戰爭,唐軍的補給基本上都來自龜茲至肅州一線,再往東的甘涼蘭也有軍糧西輸,不過是輸至瓜沙二州,以階梯方式填補瓜沙因糧草北運而出現的缺口,饒是如此旅途消耗仍然極其龐大。而要從涼州直接運糧到高昌去,考慮到中途的消耗,那麼非得準備三倍以上的糧食不可,這個消耗以涼州如今的存糧也消耗不起。寧遠那邊的情況也類似。
另外就是採取“就食”政策,即不運糧食,而讓人跑到有多餘存糧的地方就食,這個方案相對來說可行得多,然而也有很多問題。首先這樣大規模而且長距離的人口遷徙仍然是很耗費糧食的,其次大規模的軍民遷徙還會引發一系列複雜的社會問題,因寧遠那邊如今必須全力支持西線的戰事,所以這些人便只能遷到涼州來,從高昌到涼州的距離,這樣距離的就食相當於是從河北一直跑到浙江——中國歷史上都從來沒有當政者主持過這種“就食”。
(中國歷史上最常見的就食是臨州就食,再麻煩一點就是臨省就食,如從山西跑到陝西,從河南跑到山東,從淮北跑到淮南,當然也有從北方一路慢慢遷徙數千裡到南方來的,但那種遷徙的結果就是來到南方後就紮根不回去了,這已經不是那種臨時性的就食了。)楊易當初將這大量的軍民派到高昌來本來就是在北庭被張邁抽調走太多畜羣而做出的一種臨時措施,只要等北庭恢復了生機這些人還是要回天山北麓去的,若是鄭渭先將他們接到四千裡外的涼州,等秋收之後又將他們送回來,這一來一回所造成的巨大耗費又勢必給天策政權本來就糟糕的財政雪上加霜。而且這些疲兵留在高昌休養,一旦漠北出現異動楊易馬上就能將他們調回去駐防,可要是他們到了涼州,這個距離的調兵就算時間上來得及,在途中疲於奔命又會將所有的兵馬累倒不可。
總之算來算去,似乎總是楊定國提出的方案成本最低,且最能配合楊易的國防策略。然而鄭渭卻咬死了不肯放鬆,在楊定國逼問他拿出解決方案來時,他猶豫着說出了另外一種解決的辦法,就是向糧商們妥協——出讓一些山林田園、牧場礦藏之利給他們,讓他們開倉平抑糧價。
結果不出鄭渭所料,楊定國一定就火了,大怒道:“將山林礦藏之利給他們?這些可是將士們浴血奮戰打下了的,每一寸土地都染着血!若是戰前有大貢獻的家族也就算了,這些奸商戰前沒有半點幫忙,靠着戰後趁火打劫,竟然就要將兒郎們拼死爭來的土地佔了去,你要朕幹出這等倒行逆施之事,那非寒了全軍將士的心不可,以後再沒人會奮勇作戰了!你這是要挖我天策大唐的根基啊!”
鄭渭本知此事不妥,說出來後就後悔了,這時趕緊道:“也非是要大批地出讓,只是出讓一部分,爭取得一些錢糧來,好在高昌就近養疲兵、民兵,同時也讓財政緩口氣。同時得到的錢糧還能用來分流出部分軍民到瓜北、肅州、溫宿等地就食,我們再從涼州、寧遠調糧到這些地方,幾個法子一起辦,熬到秋收便什麼事情都好辦了。”
楊定國這時怒火已盛,道:“不行!一寸也不許出讓!這是原則問題!我們大好男兒行事,憑什麼要向這些腦滿腸肥的蠢豬低頭!”
鄭渭叫道:“楊國老,這是治國,不是打仗!馬上打仗可以熱血,馬下治國可得講究仔細,講究妥協,講究平衡!這些都是溫吞慢細的活兒!”
楊定國是故安西副大都護,現在還掛名安西大都護,乃是嶺西老兵的領袖,地位甚高,因此人稱之爲“國老”,在某些特殊場合張邁都要推他坐在自己上頭呢,但這次的事情論起來屬於政務,屬於鄭渭該管權限之內,所以他就更有發言權。兩人一個地位高,一個權力實,雙方各執一詞,從早上一直到中午,爭得面紅耳赤,魯嘉陵去了涼州未回,文武兩班人馬,張毅是文官,這時卻傾向於支持楊定國,薛復是武將,這時卻傾向於支持鄭渭。
這個時候便暴露出張邁不在的麻煩了,郭汾雖然魄力也不錯,見識在當代女子之中也算第一流的了,但她終究不是張邁,下面的人意見差不多時她能順水推舟,下面的人產生重大分歧時光憑她便彈壓不住了。更何況郭汾心中對於兩派的意見也是模棱兩不可——不是兩可,因爲很明顯這兩種意見都是壞處更加明顯些。執政者最難的不是從兩種好意見中選取一個更好的,而是從兩種不好的意見中選取一個不太壞的。
雙方爭到了午時,楊清終於冒着被責罵的危險進來低聲跟郭汾說該用膳了,郭汾趁機道:“大家且先吃飯吧,吃晚飯再談。”就命郭魯哥家的將飯菜端上來,楊定國人越老火氣越大,一邊吃還一邊罵,鄭渭卻是一邊吃一邊冷笑,但那眼神分明就是再嘲笑楊定國不懂治國。
郭汾在一邊看得暗中嘆氣,委實不知道該如何決斷纔好。要想找人商量,可是眼下涼州既親近又有見識的人就在這屋子裡了,卻還哪裡再找人商量去?
這頓飯吃的極不痛快,吃完之後一談又吵了起來,楊定國道:“這事談不下去了!派人給元帥送信,請元帥決斷吧!”
這時尚是二月,八剌沙袞都還沒打下呢,鄭渭冷笑道:“元帥現在遠在前線,此去萬里,一來一回都什麼時候了!而且他身在前線,主持戰務,如何能夠理清楚後方的千頭萬緒?我們不能調理後方,那元帥還留我們在這裡做什麼!”
郭汾眼看再爭下去也無法解決事情,便道:“如今大事難決,我想多召幾個人,羣策羣力,看看有沒有更好的對策,各位以爲如何?”
楊定國笑道:“我倒是不怕,這事便是捅到糾評臺,糾評御史們只要還有良心,還沒糊塗,便也不會姑息這些奸商。”
郭汾便讓各人推薦人選,鄭渭想了想,本想推舉鄭濟,但爲避嫌,就改爲推舉奈布,楊定國則推舉了烏愛農,張毅推舉了沙州宋家的宋景,薛復推舉了安六。約好明晨再議。
散會後鄭渭回前府辦事,到黃昏忽然筆一投,嘆道:“衆議難決大事,明天肯定也要徒勞無功!”
張中謀在旁邊聽到,因說:“鄭長史,這事若是鬧得開了,只會對你有利。”
鄭渭奇道:“怎麼這般說?”
張中謀道:“事情鬧開了,肯定瞞不住。高昌那邊如果得到消息,一定會有行動的。”
鄭渭皺眉道:“我和楊國老相爭,是想將事情辦好,而不是想將事情辦砸了!”沉吟片刻,對張中謀道:“你先找幾個幹練之才,連夜趕赴高昌、龜茲,將那些存糧大族監視起來。被你剛纔一說,我忽然想起或許竟有兩全其美的辦法也未可知。”
那邊楊定國回家後派人先去請了烏愛農來,將事情告訴他,烏愛農頓足道:“楊老之策,必須秘行,知道的人越多就越難保密。如今只不過此事若是鬧開了,難保消息不走漏,到時候只怕會讓那**商有所準備,那我們就沒法行事了!”
楊定國被他一提醒忙道:“這可如何是好!”
烏愛農想了想道:“這卻得未雨綢繆了,楊老可先派出精幹之士,趕赴高昌,先將諸商人還有糧倉監視起來,待中樞這邊有了結果,若依楊國老,便派人下去徹查,若依鄭長史,就將監視撤了。”
楊定國道:“只能如此了。”旋又嘆息道:“如今方知,國不可一日無君!若有元帥在時,此事定不至於如此遷延!”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