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珂並非傻瓜,馮道看到了的事情,他也看到了,和張邁的結盟,究竟是對還是錯?
原本,他是打算在穩住西線之後就立馬着手進行對內部的整理,和天策軍結盟共同對付契丹,就是希望在動手削弱藩鎮的時候,契丹由於受到天策軍的鉗制而不敢輕易動手,可是現在,李從珂卻又要考慮如果自己削藩而張邁介入怎麼辦?
榷場的開放,對後唐與天策軍來說是雙贏的,儘管後唐這一邊的貪墨比較嚴重,但李從珂仍然從中得到了大量的資財,數額之大遠遠超出他的預期——要知道,跟後唐做生意的並不是天策軍本身,天策軍起到的是一個聯繫的作用,通過將絲綢之路中段打通,中原與蔥嶺以西的世界重新連接了起來,其所產生的商業動力可想而知。涼蘭地區與關中地區首先受益,跟着關東諸州、巴蜀盆地都帶動起來,甚至荊楚與江南也受到了觸動。
李從珂起家於鳳翔,對雍秦一帶的掌控力較強,與西北通商,他得到的利益最多,他所忌憚的幾個強藩得到的利益較少,如果用這一批錢繼續加強對中央軍隊的武裝,那麼時間將是站在他這邊的。
只是,李從珂有些急,他的年紀不小了,總是很希望能夠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完結這一切!
更何況削藩並不是終點,而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整合天下,第三步是外討不服……那是多麼宏偉的大業啊,在削藩之後的路還很長遠,所以,需要快!
但是眼前的情況,卻偏偏要求李從珂一定要沉住氣。
——————————在遙遠的北方,一個向來很沉得住氣的女人,這時候卻沒法在帳篷之中等待,她聽到消息後赤足跑出帳篷,從馬背上揭下沉甸甸的袋子,打開袋子,撥開石灰,見到了乾癟的屍體,屍體沒有頭顱,但她還是從胸腹上的疤痕認出了他的弟弟——“者莫耶!”
獨臂的太后述律平身子晃了晃,她心狠毒辣,卻不是一個無情的女人,只是她的自制力常常能夠壓制住那火山般的情感。
耶律德光從背後趕上來,要扶住他的母后卻被述律平一把推開!
“不用扶我!”年老的太后站得挺直:“我還沒老,我還沒死!不會就這麼倒下的!”
“母后!”耶律德光單膝跪下,唰的一下,草原上數千人都跪下了,這時已是暮春,青草長到了膝蓋,營帳青草間的數千人沒有一點聲音,只有耶律德光道:“母后放心,舅父的仇,兒子一定會報!我這就帶兵,親自殺入涼州,拿回舅父的頭顱,要張邁給舅父陪葬!”
啪的一聲,耶律德光重重捱了一記耳光,述律指着他罵道:“皇帝!你是皇帝了!明明你不會去做的事情,不要說出口!”
她按住了胸口,嘶聲裂縫地叫道:“國族大事,容不得半點私情啊!別說是你舅舅,就算是你的親哥哥,也得讓道!甚至就是我,也得讓道!者莫耶,他是在戰陣上被殺死的,沒什麼好恨的!起來,起來,都給我站起來,別跪着了!”
呼喝聲中所有人才都站了起來,只有耶律勒泰古還匍匐在地上,將頭埋在草裡頭。
“勒泰古,你也給我站起來,挺直了腰板跟我說,天策軍,真有這麼厲害麼?楊易,真有這麼厲害麼!”
耶律勒泰古站了起來,勉強穩住雙腳不顫抖,說道:“是。”
“我聽說天策軍最厲害的騎兵,是張邁身邊的龍驤軍,楊易身邊的鷹揚軍,還有一個叫薛復的汗血騎兵團!而最厲害的步兵,就是陌刀戰斧陣——你上次遇到的是哪一部?者莫耶這次遇到的又是哪一部?”
“我上次遇到的,只是楊易的副將。”耶律勒泰古說道:“而者莫耶這次遇到的,是楊易的鷹揚軍,還有一兩千陌刀戰斧軍。”
“那可是對方的兩大精銳啊!”述律平叫道:“那他爲什麼這麼魯莽地就闖進去!”
“這……我們一開始沒想到楊易會親自來,也沒想到唐人一來,就是最強的騎兵和步兵……”
“放屁!”述律平罵道:“你們不知道,那你們打探過沒有?打探不到?那你們試探過沒有!都還不知道對方的虛實,主將就已經衝上去了?你們不是不能知道,你們根本就沒準備去知道!”他環顧在場的所有文臣武將,冷冷道:“誰來告訴我,我們契丹這些年爲什麼能夠一統漠北漠南,爲什麼能夠威震中原?”
好久沒人接口,一個小將道:“是因爲我們契丹的騎兵所向無敵。”
“放你的狗屁!”述律平瞪着身前的年輕人,道:“所向無敵這種話,是對外面的人誇耀的,你們心裡要是真存了這心思,那麼離死就都不遠了。今天我就來告訴你們一個真相——”
她頓了頓,吞嚥唾沫讓自己的沙啞的喉嚨順起來,才道:“我們契丹能夠強起來,是因爲漢人弱下去了!我們能夠佔有大唐安東都護府舊地,是趁着漢人自相殘殺的空擋。我們能夠佔領漠北,是趁着回紇人衰微。有多少次的大戰,你們真認爲都是以強碰強麼?草原的勇士,敢挑戰強者是好事,草原的軍隊,去和人家硬碰是傻瓜!過去幾十年裡頭,我們契丹人在天皇帝的帶領下確實所向無敵,但你們難道認爲,我們的騎兵可以在任何情況下都無敵嗎?在大多數的時候,我們都是尋到了對方的弱點,然後纔出擊了!你們忘記了父輩的教訓,有這樣的敗績,活該,活該!”
述律平將述律者莫耶的兩截屍體一指,淚流滿面地說道:“將他的屍體吊起來,讓契丹所有人都看看,輕敵的下場!”
一開始誰也不敢動手,直到耶律德光在旁邊點了點頭,纔有兩個皮室上前將耶律者莫耶的屍體綁上了旗杆。
“皇帝啊,兒子啊!”述律平望着旗杆上弟弟的屍體。
“兒子在!”
“你要記住今天,你要記住你舅舅被分屍的模樣!”述律平道:“這是述律部的恥辱,更是契丹的恥辱,也是你的恥辱!一個者莫耶,死不足惜!一個北庭,棄不足惜!但是漠北諸部卻已經動搖了——失去了漠北,我們契丹就會失去一切!草原只能容納一個強者,弱者只能成爲奴隸!”說到後來,她的語調已經變得很緩慢:“如何對付天策軍,或許你要重新考慮了!”
“我們之前是低估了他們,”耶律德光道:“現在看來或許有必要先平西北,再定中原!”
“不可!”漢臣韓延徽跨上一步,道:“西域遠在數千裡外,數千裡遠征,勝敗難定,如今中原的形勢極其微妙,如果我們舉族拔營而西,就會削弱對盧龍與河東的掌控,若我們與天策軍狼虎相爭,李從珂一定會趁機削藩,一旦讓他將中原藩鎮削平,化成巨龍,那個時候,遼東、漠南都將不得安生。”
————————————正當在爲對付天策軍的戰略而產生分歧時,有一支人數不多的騎兵從北庭回紇的北部奔過,北庭地方廣袤,楊易雖然掌控了北庭的戰略要點,卻並無法將數十萬平方公里的地方控制得水泄不通,這隊騎兵又比楊易還更加熟悉北庭的地形,趁着冬寒未解,竟從北部草原與山林之間的小路偷過,進入漠北,跟着又來到了耶律德光帳前。
以往西域的部族來到東方,朝貢也好,出使也好,總要準備好禮物,這隊人馬卻沒有什麼禮物,甚至由於長途跋涉,身上的衣服都破爛襤褸,乍一看和一羣乞丐差不多,但耶律德光聽說了他們的來歷以後,還是接見了他們。
他瞄着爲首的一員將領,道:“你就是背叛毗伽的回紇將領葛覽?”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正是葛覽,但他卻並未畏縮,說道:“我是葛覽。但我之所以離開毗伽,是因爲他喪失了王者的資格!我現在的可汗,是阿爾斯蘭大汗!”
“那麼,是阿爾斯蘭派你來的?”
“是,”葛覽道:“更確切點來說,是我向阿爾斯蘭大汗請令,來見大契丹皇帝陛下的!”
“哼哼,”耶律德光道:“嶺西回紇與我契丹沒什麼交情,阿爾斯蘭讓你來見我,爲的是什麼?”
“陛下何必明知故問,”葛覽道:“爲的,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張邁!我是在小金山一戰之前就出發的,不過小金山一戰並不出我的意料,張邁他果然已經惹到契丹頭上了。”
耶律德光眉頭一皺,韓延徽喝道:“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葛覽道:“張邁是一頭永遠吃不飽的野獸!吃了怛羅斯後,盯上疏勒,吃掉疏勒以後,盯上龜茲,吃掉龜茲以後盯上高昌,吃掉了整個安西以後,就盯上了河西,現在河西也被他吃下了。現在攔在他面前,就只剩下契丹了!”
韓延徽哈哈一笑:“你少拿我們契丹與西域那些小國相提並論!”
葛覽道:“薩圖克、骨咄、毗伽、曹議金、狄銀……這些人以前,也都說過同樣的話。”
韓延徽臉色微變,耶律德光卻攔住了他,問道:“不用動說辭了,直接講吧,阿爾斯蘭讓你來幹什麼?”
“大汗希望能與陛下聯手,”葛覽道:“東西夾擊,平分北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