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隱戶

烏愛農道:“自古以來,大朝丁口統算,唯漢、唐二代爲盛。所計戶口,部分州縣,官員爲冒政績,或故意充增戶口,部分州縣,官員爲隱賦稅,則故意減削戶口,如此層層上報,最後戶部再行彙總,朝中大臣會就帝皇當時之好惡、時局之需要,再行修飾增刪,最後所得數字載於史冊者,即當日呈稟人君者,此數字只能作人君參監,而不可以爲即是本來數字也。”

張邁聽得有些唏噓,然而想想後世的人口普查的那些做法也就釋然——千年之後尚如此,如何能夠苛求統計技術遠遠落後的古人?

卻聽烏愛農繼續說道:“大體而言,政治寬仁則戶口漸顯,政治苛猛則戶口漸隱。爲何?政治寬仁,編入戶籍者光明正大,可受律法保障,經商有憑,讀書有份,好處較多,故戶口漸顯;政治苛猛,則法不護民,讀書入仕之途不暢,編入戶籍者受盡盤剝,壞處較多,故戶口漸隱。”

張邁又點了點頭,道:“那河西這百餘年來,戶口是漸隱的了。”

“是,”烏愛農道:“河西丁口本數,至開元年間極盛,其時不止本地漢民極多,且河西地處絲路要道,往來商人、小販數量極衆,即以甘州張掖爲例,當年巔峰之時,每月過關人數不啻萬計,此則往來流動之人,而本地種植、放牧、開店、中人、跑腿、扛夫諸般仰賴往來商販之常住者,其丁口又一二倍、三數倍於此。開元以後十餘年間,丁口日繁,而政事日壞,法不護民,吏求減削上繳稅賦以自肥,民求逃稅逃役以自保,故往往隱於三途。”

張邁問道:“哪三途?”

烏愛農道:“一隱入西北藩主蔭下爲農奴,二隱入商家大戶爲家奴,三隱入佛門寺院爲寺奴。此三者爲大而可知者,至於不可知者,則如散入山間者,避於偏遠者,則爲不可知之數。即未逃竄者,每村隱三數十戶,在編之戶每戶隱一二丁,其數究竟多少,就只能臆測,無法確知了。”

張邁道:“逃到偏遠地區還算是自由民,也還可以理解,逃入藩主、商戶、寺廟去做奴隸,那不是自找苦吃麼?”

烏愛農一愕,一時不知如何說,慕容歸盈在旁道:“大將軍,你以仁義治國邦,百姓在你治下做自由自主之民自然甘之如飴,所以不知道世上有些地方,政治會苛刻到讓人活不下去,做奴隸雖然悲慘,但若是國家政治過惡,則做國家之奴隸,還慘過做私人之奴隸。”

張邁爲之黯然,道:“天下真有這樣可怕的事情?”

薛覆在旁道:“大將軍,你常說覺得自己做的不足,但爲何西北百姓,入我治下無不額手稱慶?”

張邁問道:“爲什麼?”

薛複道:“因爲我安隴之治,在大將軍看來尚有許多不足,但在西域其它部族國邦看來卻比他們內部好得太多了!兩相比較之下,大將軍治下已如天堂了,所以西北百姓樂歸我治。”

他說的卻是一個當時西北的一個政治事實——張邁、鄭渭等人沿途所建立起來的統治並不是已經足夠先進了,但由於周邊的部落、小國的統治秩序實在太過落後,甚至連起碼的政治秩序與基本法律保障都沒有,因此相形之下,已經初步建立起來一個相對完整的行政體系、一個相對公平的法律體系的安西政府,自然成爲了西北各族百姓所向往的地方了。

張邁對烏愛農道:“繼續說下去。”

烏愛農乃繼續道:“三大隱戶中猶以寺奴爲多,因甘州本爲佛教大盛之鄉,即天寶以後,政事日壞,而佛教愈昌,官府勢力越弱,而寺院勢力則越強,因此安史之亂以後,河西百姓常賴佛寺以自存。丁口雖增,卻常不在戶籍上顯現。然當年在張掖河沿岸便有灌溉良田八十萬畝,外縣次一等水田二三倍於此,再次一等旱田又二三倍於此,而甘州境內牧場畝數又數倍於此,此安史之亂前甘州之盛況也。”

張邁道:“然則安史之亂後,甘州的人口便大幅度減少了,對麼?”

這推斷起來乃是一個“常識”,不料慕容歸盈和烏愛農卻同時搖頭,烏愛農道:“不是,安史之亂時,河西人口大大增加了。”

張邁咦了一聲,奇道:“這又是什麼道理?”

烏愛農道:“因爲安賊大鬧關中,將成千上萬的關中百姓全都趕到河西來了啊。當時連太子——也就是後來的肅宗皇帝也都駐留西北,大小官吏扈從者、百姓閤家相隨者,多不勝數!”

在古代,戰爭本來就是引發人口大遷徙的關鍵原因,唐朝的關中地區乃是全世界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光是一座長安城人口就不下百萬,安史之亂期間,百姓逃避戰亂背井離鄉,敵從東來,他們就只能朝西、南兩個方向逃走,部分逃入漢中、巴蜀,但蜀道南行,所以更多的人口則逃往西北,一層層地涌入涼州、甘州、肅州。

烏愛農繼續道:“物離鄉貴,人離鄉賤,關中百姓,本來大多較河西百姓富庶多文,但來到河西便成爲了異鄉客,爲官者自貶其職尊,爲民者不得不貨賣繼續以度日,連積蓄都沒了,就只能幹賤活以存命。這些人後來雖然也有部分回遷者,但也有不少最後落戶河西者,安史之亂後,關中也不太平,部分人遷回關中後又逃了回來,尤其是黃巢大屠,更是逼得百姓西遷散入胡地。一開始大族都聚集於涼、蘭,後來蘭州胡化,涼州漸亂,而人口遂涌入甘州、肅州,甘、肅又亂,於是漢民又繼續西遷,最後止於沙州。”

慕容歸盈接口道:“沙州於天寶年間,戶不過數千,口不過萬餘,至今日能有如此規模,實皆因有大量西遷陝、雍百姓之故。”

張邁聽到這裡隱隱想到:爲什麼敦煌這樣偏遠的地方,弄夠孕育出莫高窟這樣世界級的文化遺產,只怕和特殊時期接受了關中地區的間接移民是有關係的。若只是靠着沙州本地的文化底蘊,在唐亡以後莫高窟的開鑿只怕是難以爲繼。

河西自古以來就是關中地區的避難所之一,東晉時期河西地區的統治者也曾頂着來自中原五胡的壓力,隔着大半個中國號稱效忠遠在江南的晉朝。不過這裡的地理規模和自然生態環境畢竟不能和江南相比,因此雖然數次接受了戰亂人口,卻沒法靠着對內的開發形成江東、巴蜀、嶺南那樣的繁榮高度。

張邁道:“聽烏老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不過今日甘州丁口數量,究竟還有多少?”

烏愛農道:“若就老朽判估,或有八萬之數。不過這些人多是隱戶,要想將他們一一登記在冊,只怕得費些功夫。”

烏思禮道:“其實也不難,如今大將軍帶來的大軍人數不下萬人,若能抽出數千人來,分成七十餘部分頭下鄉,同時命令百姓一個月內不得隨意遷走,逐村抽查,必能將口數點校個**不離十。”

烏愛農皺眉道:“只是這樣的話,只怕百姓會驚恐難安。而且這些年來漢民爲了防備甘州回紇下鄉抽丁取糧,早就各自找好了蛇路鼠道,但望情形不對馬上藏匿逃走,上有朝策,下有對策,就算髮派數千兵馬下去點查,只怕也難以得到一個確切的數字。”

張邁道:“這確實不是個好辦法。”

烏思禮道:“那就只能從緩,先行德政,讓甘州百姓漸漸親信大將軍,然後自然而然會上報編戶。”

張邁道:“那又太慢了。”想了想,且讓薛復去安置軍務,選址駐防地點,籌建境內治安系統,讓慕容歸盈去安撫坊間市民,讓石拔去巡視臨近諸部,讓張中謀去盤算烏愛農所獻的糧草、畜羣。

到第二天,張邁讓烏愛農帶路,去看看甘州的“八十萬畝良田所在”。

張掖爲河西大城,也是絲路貿易最大的中轉站之一,當年隋煬帝曾西巡至此接見二十七國國主與使者,唐時開置屯田,稻麥俱種,至開元年間所積軍糧可供駐軍數十年之用,此州富庶可想而知。

至於烏愛農所說的八十萬畝良田則聚於張掖河兩岸,烏愛農帶着張邁騎馬至張掖河上游,然後問道:“大將軍,張掖觀田,順水而下最好,不知大將軍能上筏不?”因西北人多是旱鴨子,所以他有此一問。

張邁笑道:“不怕,我會游泳。”

便上了船筏,左箭營、右箭營在兩岸護行,一路看下去,兩岸果然都是膏腴之地!烏愛農一路指着道:“此皆上等田畝,所費人力省而所產多,一畝可得二三石。數裡之外,離河較遠者,有中田,至其夾于山石沙丘間者,則爲下田。”

這時已經入秋,若種冬小麥,現在也可以開始忙了,然而但見兩岸農田上渺無人跡,張邁問道:“怎麼沒人勞作,是你們把人都趕走了麼?”

烏愛農忙道:“不是。那些人或許已死,或許正在大將軍的奴營之中。”

張邁一奇,問道:“奴營?”

“是。”烏愛農道:“這張掖河沿岸上等良田,本來是我漢家所開,自回紇人來後就都被他們佔了,或者闢爲牧場,或由其族中能種植者耕種,或者自選農奴耕種,得爲他們選中者,皆親回紇者,倒是我漢家百姓,全部被趕到偏僻荒蕪之地去了。狄銀西犯與大將軍作戰,已帶走了許多人丁,其後老朽揭竿而起,凡親回紇者,或殺或逐,是以大將軍如今見不着人。”

張邁道:“這麼說來,如今這沿岸良田已盡成無主之地了?”

烏愛農道:“正是。”

張邁又問:“這些良田,是否都有造冊?”

烏愛農道:“這是甘州最大的餘糧產地,自然一畝一分,都造冊在檔,張掖易主時,老朽已經盡數收取了。”

古代生產力低下,下等田所產經常只夠農戶餬口,中等田才小有盈餘,必須靠着用人力少而所產多的上等田,纔是產生“餘糧”的最重要來源。因此統治者對上等田最爲重視。張邁在疏勒是開過荒,種過田的,所以也明白這個道理。

烏思禮當下就在木筏上跪下獻策道:“大將軍,若我軍將士能不顧勞苦,就地屯田,一冬所種,來春可得糧草百萬石,此大將軍雄視河西之資也!”

張邁笑道:“我自己也是種過田的,辭什麼勞苦。”

烏愛農大喜道:“若是如此……”

張邁卻已經搖頭道:“不過我不能就在這裡屯田啊,我還另有要事,張掖河沿岸的這片良田,必須另外找人來種。”

烏思禮微爲失望,張邁已道:“此田本來是我大唐所有,被回紇人竊據,如今物歸原主,自然便當盡數闢爲公田。思禮,我說,你給我擬授田令。”烏思禮忙應道:“是。”取出筆墨紙硯以及小几,就在木筏上待命。

張邁道:“從明日開始曉諭甘州全境:所有男子,十八歲以上,四十歲以下,即可到甘州城門登記造冊,凡能爲唐言、姓唐姓、取唐名者,便有機會得到這張掖河畔的上等良田耕種,得授田畝若干,每年收取稅賦若干,其餘歸其養家。”對烏愛農道:“挑選授田者的身體、家庭標準,我會讓薛複製定。至於應納稅賦比例,你可與慕容老將軍參詳琢磨,當使得到授田之農夫不至過重,而使國家稅賦得以確保。”

烏愛農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心道:“這不是唐朝賴以開創盛世的授田之舉麼?”大喜之餘,歡呼道:“大將軍英明,大將軍英明!如此一來,則是寓搜隱戶於授田之中了。”

張邁一笑,道:“這也不算什麼英明,前人應該已經做過類似的事情了,咱們不過是師法先賢罷了。”

便在這時,有快馬馳至河邊,揚動旗號,一艘小木筏蕩了過來,信使在筏上跪稟:“涼州折逋氏,似有異動!”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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