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達。
這是一座曾經與長安齊名的世界性大都市。
在大唐典籍中被記載爲“黑衣大食”的阿拔斯王朝,在一百多年前曾經盛極一時,巴格達的輝煌也在那一百年中達到了頂峰。
然而盛極必衰的輪迴並非中國的王朝所獨有,而是全世界任何國家、任何政權所必須經歷的過程。
從一百年前開始,阿拔斯王朝就開始衰落,正統的波斯貴族開始喪失權力,突厥人掌握了軍權,他們廢立哈里發,將整個帝國搞得烏煙瘴氣,阿拔斯王朝開始分裂,地方政權紛紛割據,正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遙遠的西方帝國也未能逃過這條鐵律。
如今,巴格達已經徹底喪失了其政治上的地位,只是淪爲名義上的帝國首都,不過這座城市仍然是西方世界的宗教中心與經濟中心,這個時代,東方的戰亂尚未結束,而歐洲……那還是一個猴子亂跑的大陸。
城門開啓,大商人法蒂瑪迎來了他的老朋友——來自薩曼的絲綢商人贊吉。贊吉的背後有一百五十頭駱駝,其中八十頭駱駝上是暗藏武器的勇士,另外七十頭則馱着沉甸甸的大箱子。
巴格達的治安並不好,同樣僱用了一大羣保鏢的法蒂瑪匆匆將老朋友請回家去,在地下室打開那些大箱子,讓法蒂瑪吃驚的是,七十口箱子裡頭,竟有五十箱的絲綢。
“真神保佑!”法蒂瑪讚歎道:“贊吉啊,我的兄弟,你怎麼能夠搞到這麼多的絲綢!我的朋友,我可多久沒有一次性見過這麼多的絲綢了。你看它的色澤是如此的明亮,你看這手感是如此的光滑,啊,贊吉啊,你要發大財了,你帶來了五十箱絲綢回來,我敢說你回去時帶走的就是一百箱的黃金!”
贊吉笑了起來,問道:“現在這邊的絲綢價格怎麼樣?”
“高得很,高得很,各地的商人,見到這些絲綢就會像餓狼見到羔羊!光是巴格達就能將這些貨物全部瓜分掉,拜占庭那邊想分一杯羹都難。”法蒂瑪說:“不過這麼多的絲綢,我想你多半是積攢了很久,咱們最好不要一次賣掉,那樣賣不掉最高的價錢,咱們一點點地賣,一年出個十箱,啊,這五十箱子絲綢,足夠你在這裡過上天堂般的生活了,贊吉,你別回去了,就留在巴格達吧。”
“我纔不留在巴格達呢。”贊吉說:“這座搖搖欲墜的巴格達有什麼好處?你們這邊太亂了!你都不知道這一路我是怎麼過來的!聽說南邊最近又出叛亂了,是麼?”
“嗯,是的,是設拉子的布韋希家族。”法蒂瑪說:“布韋希家族三兄弟最近是越來越強大了,不過我並不是很擔心他們,其實我覺得也應該有一個強大的人來結束這混亂時局了,或許,布韋希三兄弟也是一個選擇。”
“只是也許而已,對吧。”贊吉說:“我是從東邊來,也聽過他們的一些事情,不過他們要成氣候,卻還需要時間,那樣變數太多太大了。”
“那總好過你在東方啊。”法蒂瑪說道:“布哈拉雖然好,撒馬爾罕雖然繁榮,但和巴格達相比也只是兩座外省的省城,哪裡比得上這裡呢。當然,如果你只是要保平安的話,邊遠地區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贊吉笑了起來:“保平安,我可不是要保平安,我在做大生意呢。這次我不顧艱辛萬里迢迢跑來巴格達做這筆生意,爲的就是儲足資金好去東方!”
“去東方?”法蒂瑪說:“應該說,回東方吧。”法蒂瑪認爲贊吉所說的東方就是薩曼,“奈斯爾二世確實是一位賢明的君主,在他的統治下河中應該還有十年以上的平安歲月,不過我不認爲那裡是做大生意、創大事業的地方。巴格達雖然亂,但作爲世界中心的地位是不會變的,而且有的時候,越是亂,就越有機會賺錢!”
贊吉又笑了笑,法蒂瑪注意到這次這位朋友的笑容帶着幾分怪異,好像自己說錯話了一般。
“贊吉,我的朋友,你爲什麼有這樣的反應?我說錯什麼了嗎?”
“你的情報確實落後了。”贊吉說,“東方早就天翻地覆了,而且我說的東方,也不是薩曼。”
“不是薩曼,那是……”
贊吉沒有馬上回答他,卻說:“剛纔你說,巴格達是全世界的中心,嘿嘿,但你別忘了,它可不是唯一的中心。”
“嗯,”法蒂瑪沉默了一下,說:“那你是說君士坦丁堡嗎?那裡確實也繁榮,不過你應該知道,自從我們天方教興起以後,十字教就徹底不行了,羅馬帝國也將成爲一個永遠過時的傳說,你看吧,越往後,巴格達的地位就會越發超越君士坦丁堡。”
他留意到了贊吉那不以爲然的神情,問道:“怎麼,我說的不對嗎?”
“對,對,對極了。”贊吉說:“不過你說的,都是西方的情況啊,而你別忘了,這個世界,還有另外一箇中心!”
法蒂瑪似乎想到了什麼:“你說的是……”
“長安!大唐的長安!洛陽!大唐的洛陽!”贊吉道:“那纔是能與巴格達並駕齊驅,並且在以後會前途無量的城市啊!”
法蒂瑪呆了呆,忽然笑了起來:“贊吉啊,你別跟我開玩笑了,長安?洛陽?大唐?那是我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時候的事情了,只能拿來懷舊的。”
贊吉冷笑起來:“所以我說,你的情報落後了!”他拍拍那五十箱絲綢,道:“這些貨物,你最好趕緊幫我出了,越快越好!”
法蒂瑪見他說出這等違反商業法則的話來,卻又知道自己的這位朋友絕不是一個愚蠢的人,忙問:“老朋友,到底是怎麼回事,東方是不是出大事了?”
“嗯,是出大事了。”贊吉說:“我帶來的這些絲綢,都是于闐的貨,于闐的絲綢產量雖然不少,但質地卻還不算是絕頂的。再過一段時間,絲路可能就要徹底重開了,如果來自中原的絲綢涌過來……嘿嘿!雖然真的重開或許還要幾年,但只要消息傳到,絲綢就會降價,這個你我都明白的。”
法蒂瑪大驚:“老朋友,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呢!”
贊吉道:“東方出現安西唐軍的事情,你聽過沒有?”
“安西唐軍?”法蒂瑪搖了搖頭。
贊吉又說:“一位叫做張邁的將軍出現,你也沒聽過?”
“張邁?那是一箇中國人的名字麼?”
贊吉有些奇怪:“你不會閉塞到這個地步吧?嶺西兩大強國——回紇與薩曼五路大軍圍攻疏勒卻被打敗,事情那麼大,就算是巴格達,應該也有傳聞了纔對啊。”
“你是說那事啊,”法蒂瑪說:“那個我自然知道,啊,對了,張邁,嗯,好像是那個名字。”
唐人的名字翻譯成阿拉伯文就會變得很古怪,正如阿拉伯人的名字翻譯成唐文一樣,會讓人很難記得。
“對,就是他!”贊吉說:“老朋友,我給你一個奉勸,從今天開始要記住這個名字,包括他的各種譯法,以後只要聽到他的事情一定要特別留意,或許會給你帶來難以想象的商機呢。”
“爲什麼呢?”
“因爲,他將可能是一個改變世界的人!”贊吉說:“現在天方諸國消息靈通的人,雖然已經知道了疏勒那一戰的大略,卻都不知道疏勒那一戰的結果!這位叫做張邁的將軍,他可不止是一個會打仗的人啊。他在取得軍事勝利後的短短一兩年間,就建立了一個秩序井然的強大國家來,他統治下的屬民如今的那種振奮昂揚的精神狀態,不是這個世界其它任何國家能夠比擬的。薩曼和那個新興國度相比,不過是一個坐在夕陽底下曬太陽的老人,而巴格達這邊,嘿嘿……這個連安定都談不上的地方,更是沒法比較了。”
安西唐軍在軍事上取得的勝利很容易就傳遍諸國,而內政與民生上的進展則沒那麼容易成爲廣泛傳播的新聞——雖然後者一旦傳播開去將會有更加深遠的影響。
法蒂瑪敏銳地覺察到這將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忙拉住贊吉,說:“朋友,快,來給我說說這位張邁將軍的事情。”
————————————巴格達的夜景也是很漂亮的,但郭俱蘭卻沒有欣賞的心情。現在這個少年是贊吉商隊中的一個奴隸,不知道的人都管他叫突厥奴,因爲他是從“突厥地區”被賣過來的。
突厥地區,突厥地區……現在似乎已經沒有人記得,那裡原本乃是大唐的領土。
“還能回去嗎?”
郭俱蘭不知道。
當初城池陷落的時候,他本來是想往東走的,無奈人被俘虜,被販作奴隸,又被輾轉易主,結果便越走越往西邊來,到現在,離疏勒已經遙遠得不可企及。但是間或傳來的關於唐軍大勝的消息,還是激勵了他,讓他堅持下去。
其實,郭俱蘭的漢語還說的不是很流利,其實郭俱蘭的血統中胡人的因素佔得更多,但現在他卻已經固執地認爲自己乃是一個唐人!
就在郭俱蘭思緒飄飛的時候,主人家的管家帶了僕人拿了許多美酒來,款待贊吉所有的下人。郭俱蘭只是一個奴隸,居然也分得了一壺美酒,一份佳餚。
————————————“天啊,那裡真的這樣?”
走出地下室後,法蒂瑪將贊吉邀請到了他的密室——一間佈置得華麗而舒適的房間中,本來還會有波斯女奴來服侍,因爲要談論的事情太過重要而省略掉了這個環節。
就在剛纔,贊吉給他描繪了安西地區的法律、關稅和政策細節,以及安西官吏的清廉。
平心而論,安西的施政還遠稱不上完美,鄭渭和張邁構建的法度雖然不錯,許多地方都還在有待完善,然而一套秩序畢竟已經建立了起來,自庫巴以至於銀山大寨,大的動亂結束了,道路可以平安通行,而公開的關稅制度幾乎可以讓商人在出發之前就計算出行商大致的成本。
“當時我在撒馬爾罕已經快破產了,是抱着一試的心情,籌借了最後一筆錢,去了寧遠。”贊吉說:“結果我從寧遠到疏勒,從疏勒到于闐,跟着又從於闐跑回寧遠,來回跑了四千多裡的路!居然只用了四個月!”
法蒂瑪驚詫起來:“四個月?”他雖然沒去過寧遠、疏勒,但那段路程也多聽人說過的,自然環境的艱險也不用說了,其實更阻礙交通往來的,乃是政治上的隔絕與治安的惡化——在一個經常打仗或者盜賊遍地的地方,生意還怎麼做?
法蒂瑪馬上想到,贊吉走這麼遠的路而只用了四個月的話,就可以想見他一路上基本沒受到什麼阻滯了。
“是啊,四個月,”贊吉由衷地舒了一口氣,說:“我走了一輩子的遠商,這一趟商路是最舒服的,嗯,沿途那些半官營的客棧其實都才草創,牀也不舒服,然而睡得安心啊,在過去的幾十年裡頭,我沒一個行商在外的晚上能夠像在安西境內行商的時候那麼安心的。”
聽着贊吉的描述,法蒂瑪忽然想起了一百年前的阿拔斯王朝,那個時代的大食帝國,也是構建了這樣一個安全的商路交通網絡,讓商人可以平安地到達帝國的各處,也正是這樣的一個商業網絡,讓整個帝國充滿了勃勃生機,大食帝國之所以能夠達到媲美於大唐的強盛,可不止是靠着宗教和武力而已。
然而,這一切都成爲了過去。贊吉嘆道:“我翻身的這筆錢,就是在安西掘到的。離開安西以後,進入薩曼,情況也還好,薩曼的市井其實比安西現在還繁華些,可是那些官吏的嘴臉卻着實讓人感到討厭。等離開了薩曼之後,走在前往巴格達的路上時,我是邊走邊後悔啊,這邊的道路每一步都要提心吊膽,甚至進城了也不能安心,回想起在安西時的平安來,這邊讓我的感覺簡直就像行走在通往地獄的道路上。老朋友,你說,我還會有心思留在巴格達嗎?”
兩人一邊交談,一邊喝酒,到了深夜贊吉便在酒精的作用下沉沉睡去,法蒂瑪卻還在琢磨着他的話,一個青年推暗門走了進來,在法蒂瑪耳邊低聲說:“他的下人大多數都喝了酒醉了,可是還有四十個武士說什麼也不肯喝酒,甚至不吃我們的東西,怎麼辦?要動手不?”
法蒂瑪從桌底下摸出了一柄匕首,反覆撫摸着刀鞘上的寶石,終於又藏了回去,說:“不,好好款待他們。”
青年有些不明白:“爸爸,你說的款待是……”
“就是好好款待他們,保護他們的安全。”法蒂瑪說道:“五十箱絲綢在昨天確實已經值得我們動手,但現在卻已經不值得了。我們的這位去過安西的老朋友,漲價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