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馬爾抵達怛羅斯的時候,前線尚未開始議和,郭師道不知前線情況,因與安二、安六、楊定邦、薛蘇丁等合計了一夜,覺得若是扣押住歐馬爾,庫巴方面遲遲不見他回去,只怕會再派人來找,那時候事情只怕就要穿幫,那時庫巴發兵犯南部邊界,與東北薩圖克軍相互響應,唐軍勢必大見吃急,不如像對付薩曼一般設個詭計拖延住聖戰者。
郭師道聽加蘇丁說薩圖克的方面大將裡頭,有一個叫蘇哈伊的和霍蘭這兩人歐馬爾沒見過,當即定計,由楊定邦假扮蘇哈伊,由郭汴假扮巴伊塔什,第二日仍然由薛蘇丁去邀客,告訴歐馬爾如今博格拉汗不在,怛羅斯是蘇哈伊做主輔佐少主巴伊塔什,歐馬爾當即請求拜見巴伊塔什。
這些天來,郭汴一直和巴伊塔什在一起,對他的言語習慣都弄熟了,這小子膽子夠大,頭腦夠活,此刻在一個沒見過面的歐馬爾面前假扮起巴伊塔什來活靈活現,全無半點破綻。
張邁問道:“你們是怎麼解釋當前怛羅斯的形勢的?”
郭汴道:“薛蘇丁說,上次薩圖克起兵前往碎葉河北對付我們的事情,庫巴方面是知道一些的,所以這次我們就說,有一夥‘唐寇’從北面沙漠南下,同時城中的叛亂趁機勾引響應,在怛羅斯造成了極大的破壞,這邊的叛亂才平定,那夥‘唐寇’又轉到俱蘭城去了,襲擾了俱蘭城,又佔領了滅爾基。如今霍蘭將軍正率領大軍在俱蘭城與滅爾基的‘唐寇’對峙作戰。”
“這個謊撒得不錯啊。”李臏道:“那歐馬爾一聽,是馬上說要回去向瓦爾丹稟報,還是跳腳大罵唐寇,求做先鋒,同時又說要派人往庫巴方面搬救兵的?”
郭汴咦了一聲說:“李大哥,你怎麼知道那歐馬爾會求做先鋒搬救兵的?”
李臏笑了起來:“那就好了,他若是說要回去向瓦爾丹稟報,那就是看出了破綻,但現在沒有要走,反而要往庫巴方面搬救兵,那他就是真的相信了——庫巴方面這兩年被薩圖克養着卻沒仗打,一直蠢蠢欲動呢,他們是恨不得薩圖克遇到危機,他們好趁機大展身手,怛羅斯這邊出了這麼大的事,那對他們來說乃是大好的機會。”
郭汴笑了起來:“那個歐馬爾很好笑的,聽說這邊鬧‘唐寇’之後,馬上跪在我腳邊向我賭誓,說只要讓他作先鋒,他一定立功啊什麼的,那副樣子,真讓我想起了楊大哥。哈哈,哈哈……張邁又問:“他請做先鋒,你們又是怎麼答覆的?”
郭汴道:“我不知道怎麼答覆,就看了假扮蘇哈伊的楊二叔一眼,楊二叔就上來說,唐寇這次雖然鬧得兇,但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眼下我們還應付得來,就不用勞動聖戰者們了。那歐馬爾聽了十分失望。後來我們又好就好肉地款待了他,就由薛蘇丁送他到邊境回去了。”
張邁、李臏、鄭渭等聽說後,齊聲連嘆道:“可惜,可惜。”
郭汴問道:“可惜什麼?”
李臏卻又不說了,張邁道:“可惜大都護還是太謹慎了,你們這個謊話編得極好,既然都已經騙過了歐馬爾,大可再推一步,另設奇謀,把庫巴這支軍馬調動起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如今卻竟然就勸歐馬爾回去了,這一招棋卻是有些浪費了,自然可惜。”
李臏道:“不過郭大都護這麼決定,無意中倒也和薩圖克一貫來對庫巴的態度暗合。”
“哦?”
李臏道:“庫巴是恨不得有仗打的,霍蘭等將領也常說放着這支兵馬在庫巴不用太過浪費,但薩圖克卻一直很沉得住氣,刻意閒置着他們,我估計,薩圖克這麼做一來是要挫挫瓦爾丹的傲氣,叫他知道沒有聖戰者薩圖克也一樣行,要叫瓦爾丹明白,是聖戰者依附着博格拉汗,而不是博格拉汗有求於聖戰者。二來可能是要他們憋住一口氣,在最關鍵的時候能發揮大作用。”
諸將又談論了一會局勢,李臏猶在爲庫巴這一招棋未能物盡其用而惋惜,郭師庸等卻比他看得開,說只要無過,便是有功。
郭汴抵達俱蘭城之後的第二日,劉岸從薩圖克軍中回來,說薩圖克已經答應退兵,並提出要贖回巴伊塔什等家眷。張邁回覆跟劉岸回來的使者道:“此事不急,博格拉的世子與眷屬我會善待,請博格拉汗不用擔心。”
薩圖克便猜唐軍是有意扣留,以作奇貨,冷笑一聲,也不爲此事而耽擱,當天便退兵了。
張邁見薩圖克退得這麼幹脆,心中大喜,對諸將說道:“他走得這麼急,多半是楊易在他後面騷擾有功。”
急派輕騎往滅爾基問訊,三日後輕騎回來,盡述滅爾基遇圍、楊易出城解圍之事,張邁不由得大讚:“阿易用兵是越來越有名將之風了。”
滅爾基之圍解除之後,楊易又率領那個敢死營,北入荒漠,騷擾回紇後路,燒掉了一大批正押往俱蘭城的輜重,薩圖克之所以撤軍撤得這麼幹脆,也正是因爲他的兩萬大軍已經面臨糧草斷絕的困境。
唐軍諸將無不額手稱慶,道:“守住了,這次是真的守住了。俱蘭城與滅爾基掎角之勢已成,薩圖克下次再要進兵也得加倍謹慎地考慮了。”
張邁道:“下次進兵薩圖克確實會更加謹慎,不過這第二次進攻他不來則已,若是再來那必定是雷霆萬鈞,打通東歸道路的事情要加緊着手了,一定不能浪費了這次的機會!”
就在這時,賀子英帶回了訛跡罕秘徑上狹路相逢一戰拿下的那兩個俘虜,李臏看過書信之後翻譯給衆人聽,諸將都感心驚,劉岸怒道:“薩圖克對我承諾的時候信誓旦旦,若不是特使已經另有決定,我幾乎都要相信他了——沒想到他如此奸詐,這邊跟我們談判拖住我們,那邊卻已經在聯繫庫巴,看來李參軍說的沒錯,薩圖克議和是假,籌謀第二次更大的進攻纔是真的。”
郭洛送來的這個消息,把郭師庸等人最後一點議和的念想都打消了,衆人均想:“還是特使看得透徹,眼下我們根本就沒有資格想什麼萬全之策,只有冒險一擊,纔有希望置之死地而後生。”
李臏道:“滅爾基雖然在我們手中,但要取道滅爾基往疏勒,一來前面仍然有好幾個城鎮要過,二來走這一條路的話,我們一出滅爾基城薩圖克便會發覺,那時他從旁側擊,我們可萬萬抵擋不住,爲今之計,只有突破訛跡罕,然後挺進葛羅嶺山口——若能趕在薩圖克回來之前進駐下疏勒,那時就算回紇大軍繼至,我們也有一戰之力。”
郭師庸道:“現在明教的人是否答應獻出下疏勒還未可知,是否等阿洛他們傳回消息後,我們再進兵?”
張邁道:“兵貴神速!若等郭洛回來,也不知道還要多久,若是前方再有變故,我們就隨機應變。”
雖然事態十分緊迫,但預計薩圖克要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軍部會議過以後,當即敲定了全軍出發,取道訛跡罕攻略疏勒的大方略,並分派任務:
以第一折衝府爲開路先鋒,第四折衝府、第五折衝府並昭武部上軍及烏護部作爲中軍,郭師道與楊易負責斷後事宜。
決議傳到怛羅斯,郭師道道:“既然已經決定行險,怎麼還放了兩個折衝府這麼多的兵力留在後方?楊易這一支奇兵空置在滅爾基,太過浪費!告訴特使,斷後之事,只是用疑兵,不用真打仗,有第二折衝府與昭武下軍足矣!其它所有人馬,全部起行!不要瞻前顧後——難道我們還想着萬一打不通訛跡罕還回來怛羅斯不成?若是懷着這樣的心思,那此行肯定無成!”
同時分出兩個營的兵力,讓楊定邦率領了趕往俱蘭城。
使者飛馬回到俱蘭城時,張邁已經準備出發,聽到郭師道的修改意見後嘆道:“大都護責備的是,這次我們攻略疏勒,乃是破釜沉舟、有去無回,怛羅斯這邊就交給大都護了。”便下令給楊易,要他在楊定邦抵達後立刻出發,並將賀子英騎回來的那匹汗血寶馬也賞賜給他,以嘉獎他的功勞。
郭師道和楊定國分別負責對怛羅斯與俱蘭城的軍民的動員工作,唐軍對外只是宣稱要轉移,怛羅斯的稱要轉往俱蘭城,俱蘭城的稱要轉往怛羅斯,郭汾、楊清等也行動起來,唐軍進城之後,佔領了怛羅斯衆將領的府邸,從這些將領府邸裡解救了許多女奴,又將營妓全部放出,唐軍民部的巾幗頭領們一一詢問那些待嫁女,會騎馬且身體強壯的便編入民部,成立了一個女營,不會騎馬或身體羸弱的便聽便她們自尋活路。郭汾、楊清等人做起這婦女工作來,這擔子也不比男兒們輕。
眼見全城忙忙碌碌,郭師道對大都護長史安二道:“安二叔,雖然人咱們詭稱要遷往怛羅斯,但這等事情,焉能瞞得長久?再說大軍一走,留下的兵力少了,控制力必然減弱,這邊的消息很快就會隱瞞不住,到時候薩曼從西邊來,回紇從東面來,咱們若走得不及時,這兩條老命,只怕就要送在這裡了。”
安二哈哈笑道:“我活了八十歲了,有子有孫,守敬也做到了折衝府都尉,死在這裡也沒什麼。我是沒打算走了,就留在這裡儘量設法,能多拖延一天,便是爲子弟們多爭得一線生機!”
郭師道笑道:“二叔說的是!”這時郭洛、郭汴、郭汾都不在怛羅斯,身邊只剩下楊清這個兒媳婦,便叫了她來,屏退了身邊所有侍從護衛,道:“我有個幾句遺言,要你帶給阿洛。”
楊清大駭:“遺言?公公身體安康,爲何說這樣的話?”
郭師道微微一笑,說:“我以一個折衝府驅使三千名新兵,要守這怛羅斯,乃是藉着張特使打下來的軍威,裝假老虎嚇人,外唬薩曼回紇,內唬兩城百姓,能唬多久,得看我的手腕,但若不下定必死之決心,只怕三兩日也難撐持。”
楊清是郭洛的妻子,楊易的姐姐,郭師道的媳婦,久在軍中,見識也自不低,聽了郭師道的話,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兩眼一紅,眼淚流了下來。
“家嫂,莫哭,莫哭。”郭師道道:“我接下來要說的話甚是要緊,你得收拾好心情好好記住,莫漏了一句。”
楊清也知當此情境之下,丈夫郭洛、叔叔郭汴、小姑郭汾都不在,只有自己與公公作此生離死別,郭師道定要銘記,否則就算丈夫不怨自己一世,自己心中也必不安,點了點頭,抹乾眼淚,說:“公公放心,媳婦一定會將公公今天的話牢牢記住,日後轉述給夫君、叔叔、小姑他們聽。”
誰知郭師道卻道:“不,不用跟汾兒說,汴兒那邊,若阿洛覺得需要,自由他向弟弟說,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只跟阿洛一個人講,其他人就算是你的父兄,也不許泄露半句。”
楊清心中一凜,道:“是,媳婦自嫁進了郭家,便是郭家的人,公公的話,媳婦不敢泄露半句給家後。”
郭師道頷首道:“我亦素知你賢惠,這些話便是汾兒,我也不會出口,但你與阿洛夫妻一體,卻是無妨。”
說到這裡卻停了下來,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辭,好一會,才道:“張特使當真是人中之龍,回顧過去數月他的作爲與成就,對比我們在新碎葉城時的困境,一切變化,當真恍若夢中。我對他的來歷、能耐、運道思前想後,最後只得出四個字:天命所歸!想是上天憐我西域唐民,故而降下這麼一個人來,帶領我們走出死地而得新生。新碎葉城雖是我老郭家歷代嘔心瀝血經營起來的,但天意如此,我郭家只可順天而行,如何敢與天爭功?因此這段時間來張特使雖然頗侵我權,我也無一句怨言,爲的,既是顧全大局,也是深信他將來必能成就大業,既有千秋大業在後,則眼前作一點小小退讓,又有何妨?”
楊清一怔,不想公公要和自己說的竟然不是家事,而是國事,不敢插嘴,只是牢牢記住。只聽郭師道繼續道:“這次我軍若能順利抵達疏勒,再往後張特使便如飛龍在天,恐再也無人阻遏得了他了。將來他帶領我軍,是迴歸中土、襄助朝廷也好,或者自成自立,開邦建國也好,你告訴阿洛,不要猶豫,盡力輔佐他便是!”
楊清聽到“自成自立、開邦建國”四字,心中一驚,卻只是點頭:“是,媳婦記住了。”
郭師道長長一嘆,道:“洛兒能耐雖然不錯,但器質卻非王霸之才,我郭家亦不敢作非分之想,然而以汾兒洛兒與張特使的關係,以我郭家爲唐軍所作出的犧牲,將來只要不犯大錯,龍驤之外的第一家族,卻是跑不掉的了。張特使將來能夠建立的基業有多大,我也無法預測,但只要子孫不違我言語,則我郭家的基業,必能與這一份大業同始終!”說到這裡,問楊清:“我剛纔的話,都記住了麼?”
楊清道:“都記住了。”
“好吧。”郭師道道:“那就去吧,不要悲慼,不要難過,我留在這裡,若最後也得以撤走,那自是萬幸,若萬一走不了,那也是求仁得仁,爲國捐軀,沒什麼好哭的。我們老一輩的走到這裡已無遺憾,至於將來的天下,就靠他們這羣年輕人如何去闖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