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嗓門呵……
明夏趕緊坐起身,四處一望,卻看不見雲柏的身影,正疑惑着,突然眼前白影一晃,便定在身前。
“雲柏,你去哪兒了?”
雲柏聽着明夏帶點驚慌帶點責怪,同時又有些委屈的質問,暗罵自己的粗心,忙道:“我去查看發生了什麼事……”
雲柏還沒說完,就聽見方纔那個響雷一般的大嗓門在草棚外道:“小娘子,你放心,我們不是壞人。”
壞人也從不說自己是壞人……
明夏翻了個白眼,被這大嗓門吸引,擡眼一看,果見一個黑鐵塔也似的人物,只是他此刻滿身的雨水,亂蓬蓬的髮髻被打的歪歪斜斜,額下兩盞銅鈴也似的大眼睛,被火光一映,活脫脫就是一個黑旋風李逵,不過卻是個落水的李逵……他那一臉的虯髯,也被雨水潤成一縷一縷的,有的還彎彎地翹了起來,看起來十分狼狽,卻又有些好笑。
饒是明夏既疲且累,又頭痛難忍,此刻也忍不住笑了出聲,道:“大叔,你也是趕夜路的?”
那李逵本是致力於不嚇到眼前的小娘子,但真的沒嚇到,他又有些驚奇,按常理,一般的小孩子看見他,哪個不是扭頭就跑?不跑的,也會躲在大人背後,連哭都不敢大聲,眼前的小姑娘,竟然……還在笑?
他不信地眨了眨銅鈴大眼,悶雷一樣道:“小娘子,你不怕我?”
“爲什麼要怕?”明夏卻驚奇了,他不是一來就開門見山的說不是壞人麼,此刻怎會又有此一問?
“那是因爲我這個兄弟啊,長的太過兇悍,”一箇中年男子從李逵身後閃出,望着明夏和雲柏笑了笑,彷彿拉家常一般,指着那李逵笑道:“我們那邊家裡有娃娃的,晚上哭鬧,大人們都拿我這兄弟的名號嚇唬孩子,一嚇一個準,保證再怪的娃娃,也會乖乖的。”
說話這人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襟小褂,看起來利索的緊,底下裹着綁腿,一雙布鞋早已沾滿了泥漿,綁腿上也濺了不少的泥點子,狼狽處不下於李逵,但他臉上那和煦的笑意,火光一映,分外溫暖,不僅一點狼狽也不顯,反而添了些親切的隨和,一張飽經風霜的面上從容又鎮定,一看這人就是個有閱歷的。
那人朝明夏和雲柏拱了拱手,笑道:“在下信都左慶之,這是我的兄弟,人都稱李黑,也是信都人。我們倆去外地辦事,也是圖輕快,本想連夜趕路回家,不巧碰上這雨,說不得只得跟小兄弟和小娘子告個罪,與你們在這草棚擠一擠,等避過了雨,纔好上路。打擾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明夏見他言語在禮,又見這李黑和左慶之果是一人牽着一匹馬,馬上都有褡褳,看樣子是馱着不少東西的,水壺草帽也俱有,不似個搶劫的樣子,又看了雲柏一眼,見他微微點了點頭,便放了心,一手捂着腦袋站了起來,昏黃中仍是端端莊莊地施了一禮,又笑道:“大叔言重了,奴家和哥哥也是從外祖母家返回信都的,不料碰上這鬼天氣,還好此處有個草棚,雖然漏雨,總比野地裡淋着好些。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也莫客氣,二位大叔請便。”
左慶之應了聲好,便去招呼兄弟李黑拴馬卸東西。
他是個走南闖北的,見過的人和事何其多,眼光自是毒辣,方纔只一看,便對草棚中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這對“兄妹”有了個大致的計較。
兄妹同行,哪有妹子出來回話的道理?這倆人八成是主僕……那小娘子舉手投足間從容淡定,一看便是不凡之輩,只怕出身名門,要好好結交纔是……一個小娘子,一個年輕小夥子,就敢連夜趕路,甚至看見李黑也絲毫不現懼色,依那小娘子的沉穩,這二人肯定還有什麼倚仗,那小夥子雙眼精湛,腳步沉穩,只怕是個練家子……二人又有馬車,乾糧也是些家中常備的吃食,不似他們這種行慣了路的,備的都是些肉乾幹餅,探親也是不假……左慶之想到這裡,心中頓時一陣輕鬆,他這回同李黑回家,是往家中送銀錢的,一路提心吊膽,就怕出了差錯,如今見這兄妹二人都是良民,自然心下歡喜。
左慶之收拾完,同李黑也坐到雲柏生好的那堆火旁,礙於明夏在前,卻不肯解下溼了的鞋腳衣裳,還是明夏再三表示不礙事,在外哪裡講究那麼多禮儀,左慶之才爽快笑道:“如此,就多謝小娘子了。”
雖如此說,他和李黑也只是將外面的衣裳稍稍烤了烤,一邊烤衣裳,那左慶之一邊同明夏雲柏談話,見明夏真誠,雲柏也憨厚,左慶之便也爽快,口中說的就多了。明夏這才知道,原來這左慶之是出去經商的,他跟着一個商隊下嶺南,將中原的絲綢瓷器茶葉鹽巴等物運到那裡,換回當地的珍珠瑪瑙稀有藥材,來回這麼一買賣,錢便賺進了手裡。
明夏一聽,登時來了精神,同道中人啊同道中人……
左慶之跟明夏聊了不一會兒,就更加確定這小娘子出身不凡,有意結交之下,見明夏感興趣,就撿着無關緊要的事情說了不少,又說些南下的見聞,以及當地土著的風俗習慣,他是個經商的,口才自然了得,將那異族之地描繪的是活靈活現,說起經歷來也是繪聲繪色,明夏直聽的眉飛色舞,連頭痛都忘了。
一門心思想着賺錢的明夏,被左慶之天花亂墜的言辭說的兩眼放光,求知若渴不恥下問,差點就跟人家說,下回南下,也帶上我吧……
好在狂熱的明夏還殘存着一分理智,總算沒有頭腦一熱然後脫口而出,初次見面就提出這種搶人飯碗的事情,可就有點太明目張膽的放肆了……但她異樣的興奮還是引起了左慶之的好奇,又談了一會兒,左慶之便忍不住開口問道:“杜小娘子,請恕在下冒昧,不知府上……是做什麼營生?”
雖然明知詢問這個有些失禮,但左慶之真的是忍不住了,一個小姑娘,竟然對經濟之道瞭如指掌,言語間又透出對經商的熟稔,說起買賣貨物和談判交易,亦是頭頭是道……難道,他離家日久,這些大家族的小姐,不興窩在家裡學習琴棋書畫,轉而時興起學這個了麼?
那是不可能的!左慶之失笑一聲,暗道自己的猜想也太過荒唐。
明夏一聽便知道是自己的反應太激烈了,惹起了人家的懷疑,便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笑道:“家父開了個小酒館……唉。”
“小娘子爲何嘆氣?”
明夏苦笑一聲,道:“左大叔,告知你也無妨,我這回和雲大哥連夜趕回去,正是因爲管家捎來了口信,家裡的酒館出了些問題,我們這才顧不得天黑,連夜趕路的……”
“原來如此。”那左慶之見明夏興致勃勃的小臉,陡然變得沉凝,便勸道:“做生意怎能一帆風順沒個意外?打仗還有勝負呢,做生意更是沒個準頭,這次就興許掙大錢,下回就可能血本無歸,這也是常事。小娘子大可不必憂慮,錢都是人賺的,就算是從頭做起,只要人還在,就有希望不是?”
明夏一怔,沒想到能言善辯的左慶之還是一個哲人,隨口幾句話,說出的道理卻十分有用,當下便對他高看三分,忙謝道:“左大叔說的是,奴家小孩子,沒見過世面,一遇這事就慌了神,叫大叔看笑話了。大叔的話,奴家謹記在心,回去學給我爹爹,叫他也寬寬心。”
左慶之卻連道不敢,此時他手裡的衣裳已經烤乾,便告了一聲罪,跟着早已哈欠連天的李黑尋了個乾燥的地方,背倚着背打起盹來。
明夏卻不困,只是望着草棚外面已然放晴的夜空發呆。
雨後的夜裡格外清爽,雖然涼颼颼的,但明夏裹着雲柏烤乾了披在她身上的外衫,倒也暖和。夜幕上綴着幾點寒星,間或飄過一抹模糊的雲,好像美人眼中突起的水霧,一輪彎月靜靜地掛在天邊,是路人那滴殘存眼角的淚。
靜靜地聽着或遠或近,或高或低的蟲鳴,以及偶爾暴起的蛙叫,明夏口中喃喃道,“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念着念着,忽然有些癡了。
“小娘子,好歹再休息一會兒吧,明天還得趕路呢。”
雲柏的聲音不大,聽在明夏的耳中,卻如同鴻蒙中最初的那道聲音一樣,深刻,而溫暖。
“好。”明夏擦了擦眼角的淚滴,笑了一下,又自顧自說了一句:“好……我竟忘了,還有句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雲柏是會夜視的人,明夏的異樣,他早看在眼裡,心知她是爲小雅居驟臨禍患的消息而沮喪,卻不知該如何開解,便只能默默地站在明夏身邊,守着她,護着她,在她需要的時候,上前,爲她排除萬難。
別問他爲什麼,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
他曾經是多麼憤世嫉俗的一個人啊,娘去世之後,他便成了斷線的風箏,再沒任何事物可以羈絆,然而,因爲一文錢的爲難,萍蹤浪跡的他竟在這個小地方留了下來,還甘心爲她鞍前馬後……
嘿,雲柏拍了拍頭,朝天翻了個白眼,順便安慰自己道:就當是……報她雪中送炭的恩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