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上任何著名騎士都未經歷、少見罕聞的怪事,讓威武的堂吉訶德·德·拉曼卻趕上了,但無甚風險
“我說老爺,地上這些水靈靈的小草分明告訴咱們,跟前準有泉眼河溝什麼的。最好再往前走幾步,肯定能找到有水的地方,到時候非得美美地喝一通。咱倆都渴得要命,這簡直比捱餓還難受呢。”
堂吉訶德覺得這主意不錯,牽起洛西南特就走。桑丘把吃剩的東西放回驢背,也抓起繮繩。主僕二人順着草坡往上走,天黑得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摸索着邁步。還沒走出一二百步,就聽到一片轟隆巨響,像是水流從高大的岩石上墜落下來的聲音。這片轟鳴叫他們喜出望外,立刻停下來想聽聽聲音是從哪兒來的。偏偏這時候又聽到一陣劈劈啪啪山響,往兩人找水的熱切心情上澆下一桶涼水。桑丘本來就膽小經不起事,這下更甭提了。我說了,那是一陣陣有節奏的拍打,夾雜着鐵片和鐵鏈的嘎吱聲,在狂鳴怒吼的水聲襯托下,除了堂吉訶德,誰聽了都會嚇得心驚膽戰。剛纔說過,時過深夜,四周一片漆黑,他們恰好走到幾棵大樹底下,輕柔的晚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聽着夠疹人的。總之,一切都叫人毛骨悚然:身處荒山野嶺,周圍一片漆黑,水聲隆隆,晚風簌簌;而且他們也看出:陣陣拍打無意終止,簌簌夜風不想停歇,曙光晨曦姍姍來遲。最糟糕的是他們連自己在什麼地方也弄不清楚。可是堂吉訶德始終懷着一顆無畏的心,這時,他跨上洛西南特,一手抓圓盾,一手持長矛,說道:
“桑丘老兄,你想必知道,老天把我生在這黑鐵時代,是爲了在世上恢復黃金時代,就是人們常說的光明時代。我這人是專門來承擔艱難險阻、建樹豐功偉績的。我再說一遍,我要讓圓桌騎士、法蘭西十二騎士和世界九大豪傑的事業重放異彩;我要壓倒什麼普拉提爾呀、塔布蘭特呀、奧利萬特呀、提蘭特呀、太陽騎士呀、貝利亞尼斯呀等等古代那一大幫赫赫有名的遊俠騎士。我生逢其時,定要建立更偉大罕見的武功,讓他們當中最光彩奪目者也相形見絀、黯然失色。我忠實本分的侍從啊,你大概已經看出,夜晚一片漆黑,周圍靜得嚇人,樹林低沉地嗚咽;我們覓水來此,卻聽到它發出駭人的轟鳴,像是遠遠從月亮的高山上傾瀉奔流而下;還有那不停的拍打聲震撼刺穿了我們的耳朵;所有這些,無論是單個出現還是一起涌來,連戰神本人也會嚇得肝破膽裂、魂飛魄散,更何況沒見識過此種場面和怪事的人們呢。可是,我給你描述的這一切,只能使我精神大振、勇氣倍增,迫不及待地要去冒險廝殺,連心都恨不得從胸膛裡蹦出來。好了,快幫我緊一緊洛西南特的肚帶。這會兒我只好暫且把你託付給上帝了。在這兒等着我,三天之後不見我回來,你儘管回村去吧。不過承蒙施惠照看:往託博索跑一趟,無論如何告訴我的心上人舉世無雙的杜爾西內亞,由她主宰的騎士成就了一番事業,壯烈死去,可以被她毫無愧色地稱爲自己的情人。”
桑丘見主人說出這般言語,馬上痛哭流涕,傷心極了。他說:
“老爺,我不明白您幹嗎非要去幹這件冒險廝殺的事。這會兒深更半夜的,誰也看不見咱們,便便當當就可以繞道躲開麻煩,哪怕三天不喝水也認了。既然沒人看見咱們,也就沒人把咱們當成膽小鬼。再說,村上的神甫是老爺您的熟人了,我聽他佈道的時候說過:自找麻煩,遲早完蛋。我看最好別去幹這種無法無天、冒犯上帝的事,萬一陷進去,只怕得等老天開眼才能脫身。按說,老天對您夠好的了:沒像我似的,讓人兜在毯子裡亂扔;剛纔又讓您穩穩當當打敗了運死人的那幫對手。要是我這番話還不能把您的硬心腸說動說軟,那就務必請您替我着想一下:只要您一離開這兒,我非得嚇得把魂靈兒交給鬼不可。我走出老家,撇下老婆孩子來侍奉老爺,本來以爲是算不上吃虧的事。可是,俗話說,貪心撐破口袋,我就是讓貪心把指望給劃拉沒了。您幾次三番應了我一個該死的晦氣島子,害得我心急火燎地想趕緊弄到手,不承想,您不等把島子交給我,倒先打算把我扔在這沒有人煙的野地裡。我說老爺,看在上帝的份上,千萬別對我幹這種缺德事。要是您非得建立什麼功業,那就等到天亮再說吧。憑我放羊的時候學的那點本事,我敢說離天亮不到三個鐘頭了。您瞧,小北斗的口正好在我腦袋頂上,剛纔半夜的時候還在左胳膊那邊呢。”
“桑丘啊,你怎麼看得見呢?”堂吉訶德問,“這邊那邊在哪兒?你說的口兒啊底兒啊在哪兒?深更半夜一片漆黑,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
“這倒不假,”桑丘說,“可人一害怕就長出好多眼睛,連地底下的東西都看得見,甭說頭頂的天上了。不管怎麼說吧,反正從這會兒到天亮沒多遠了。”
“遠也罷近也罷,”堂吉訶德一點不退讓,“這會兒也好,往後也好,我都不能在世上留下話柄,叫人家說我一見含淚央告就心軟,寧肯丟下騎士的本分。所以,桑丘,我求你什麼也別說了。上帝既然叫我心裡認準去冒這次前所未有的大險,他會想法保我平安無事,也不會讓你太傷心難過的。這會兒你還是幫我把洛西南特的肚帶勒勒緊吧,然後待在這裡。死也罷活也罷,我反正很快就會回來的。”
桑丘見主人拿定了主意,他哭也好、勸也好、求也好,都沒多大用處,於是便決定耍點小花招,想法叫他儘量耽擱到第二天清早。他去勒緊馬肚帶的時候,順手神不知鬼不覺地用繮繩拴住洛西南特的兩隻前腳。結果,等堂吉訶德要走了,卻怎麼也不行:他的馬只能蹦蹦跳跳地前進。桑丘見自己的鬼點子成功了,就說:
“瞧見了嗎,老爺?我流着眼淚祈禱,老天爺還真心軟了,就弄得洛西南特動彈不得。您要是不認輸,硬是踢它抽它,最後惹惱了神明,豈不像老話說的那樣,雙腳跺尖刺嗎?”
堂吉訶德急得不行,怎麼使勁用兩腿夾馬肚子,它也不走。他哪裡想到有繮繩捆着呢,只好暫且靜下心等天亮,或者等到洛西南特願意邁步的時候。他肯定又往別的事上琢磨了,一點不懷疑是桑丘搗的鬼。他說:
“桑丘,既然洛西南特不能動彈,我也只好耐着性子等朝霞露出笑臉。可它遲遲不來,我只好擺出一張哭臉了。”
“幹嗎哭呢?”桑丘勸他,“從這會兒到天亮,我一直給您講故事解悶兒。除非您想下馬,按遊俠騎士的規矩,躺在綠草地上睡一會兒,專等着明天一大早精神頭十足地去見識那樁出格的怪事。”
“你說什麼下馬睡覺的!”堂吉訶德接過話茬就駁,“難道我是那種在危難中偷閒的騎士嗎?要睡你去睡,反正你生來就是個瞌睡蟲,愛幹什麼,隨你的便。我是非幹自己打算乾的事不可。”
“老爺,您別發這麼大火兒呀!”桑丘趕緊說,“我可不是有意惹您生氣。”
說着走到主人身邊,一手抓住前鞍架,一手抓住後鞍架,緊緊貼在主人的左大腿上,不敢離開一分一毫。響響停停的拍打聲就把他嚇成了這副模樣。
堂吉訶德要他按開頭答應下的講個故事解悶兒。桑丘說他是要講的,只是那一陣陣拍打聲嚇得他靜不下心來。
“不過我還是壯起膽子講個故事吧。要是我能都講對了,不丟三落四,保準是個最棒的故事。老爺您仔細聽着,我開講了:好事人人攤上一份,壞事專找是非之人。從前啊,有一回……我說老爺,您知道嗎,古人講故事開頭不能亂說,得用羅馬奸傻官加圖的一句古話:壞事專找是非人,用到咱們這兒簡直太對路了。就是說老爺您最好安分點,別到處招惹是非;咱們還是繞道走別處,誰也沒逼咱們非來
這塊嚇得人一驚一咋的地方。”
“接着講你的故事,桑丘,”堂吉訶德說,“咱們該往哪條路上走,我自有道理。”
“那我就講下去了,”桑丘說,“在埃斯特雷馬杜拉的一個村子裡住着一個放山羊的羊倌,就是說,看管山羊的。我故事裡這個放羊的,這個羊倌,名叫洛佩·魯依斯,這個洛佩·魯依斯看上了名叫托拉勒瓦的放羊姑娘,這個名叫托拉勒瓦的放羊姑娘是一個有錢的牧場主的女兒,這個有錢的牧場主……”
“桑丘,照你這個講法,”堂吉訶德提醒他,“每句話都說兩遍,恐怕兩天也講不完。你能不能像個明白人那樣,講得順溜點。要不,還是不講的好。”
“我們那地方,”桑丘說,“所有的故事都是這個講法,我不會別的講法。老爺您也甭想叫我學什麼新花樣。”
“好了,隨你的便吧。”堂吉訶德只好認了,“既然我活該要聽你的,你就接着講吧。”
“那我就接下去,我的好老爺,”桑丘說,“我剛纔說了,羊倌看上了放羊姑娘托拉勒瓦。這丫頭很壯實,性子又野,一副假小子樣兒,還長了點鬍子。這會兒我就像眼前看着她一樣。”
“這麼說,你認識她嘍?”堂吉訶德問。
“我不認識她。”桑丘答道,“不過給我講這故事的人說,所有的事都千真萬確。我給別人講的時候,完全可以賭咒發誓說都是自己親眼見過的。這不,一天來兩天去的,總不偷懶睡覺的小鬼兒把什麼都一點點慢慢攢着:那羊倌開頭本是喜歡牧羊姑娘的,最後對她又恨又惱。怎麼回事呢?聽長舌碎嘴的人們說,那姑娘不本分、不檢點,讓羊倌好生吃了一陣醋,打那往後就對她膩味透了,很是見不得。他想離開村子,跑到眼不見心不煩的地方去。可托拉勒瓦那丫頭,見洛佩瞧不上她了,反倒真心愛上了小夥子,不像從前那樣有一搭沒一搭的。”
“這就是女人的天性,”堂吉訶德說,“誰愛她,她嫌誰,誰嫌她,她愛誰。往下講,桑丘。”
“後來,”桑丘說,“羊倌真的按自己的想法做了。他趕着羊羣,一路穿過埃斯特雷馬杜拉大平川,朝着葡萄牙地界走去。托拉勒瓦那丫頭知道了,就去追他。她光着腳、一步一步老遠跟着,手裡拄着柺杖,脖子上掛着褡褳。都說裡面放的是一塊小鏡片、一把梳子、還有一小罐擦臉的油什麼的。管他是什麼呢,我也不想費神去弄個明白。我只說故事裡是這麼講的:羊倌趕着羊羣到了瓜迪亞納河邊。當時河水上漲,都快溢出岸來了。他到河邊一看,沒有小船,也沒有筏子,誰能把他和羊羣擺渡到河對岸去呢?他着急得不行,眼看着托拉勒瓦那丫頭就追上來了,回頭又哭又鬧的,真夠煩人。他東張西望半天,總算看到一個釣魚的身邊有隻木船,可是小得只能容下一個人和一隻羊。儘管是這樣,他還是跑去求那人,最後說妥把他和三百隻山羊都渡過河去。釣魚的上了船,捎過一隻羊;然後回來,再捎過一隻;再回來,再捎過一隻。老爺,您可把帳算清了:釣魚的來回捎過去多少隻羊,要是少算一隻,故事可就完了,甭想接着講一個字兒。我往下說了。噢,還有,對面渡口是一片滑不唧唧的爛泥,釣魚人來回要耽擱好些時間。儘管這麼着,他還是回來又捎走一隻;然後又是一隻,然後又是一隻。”
“你就權當都擺渡過去了。”堂吉訶德說,“照你這樣來來回回的,只怕一年也擺渡不完。”
“到這會兒擺渡過去多少隻了?”桑丘問。
“鬼才知道呢!”堂吉訶德說。
“您瞧,我說了吧,叫您把帳算清了。上帝啊,故事到頭了,再也講不下去了。”
“這是怎麼說的?”堂吉訶德不明白,“聽你這故事非得把擺渡過去多少隻山羊記得一清二楚?弄錯一隻,你的故事就沒法講下去了?”
“可不是嘛,老爺,實在沒辦法。”桑丘回答說,“我問您擺渡過去多少隻山羊,您告訴我不知道,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底下要講什麼我全忘了。老實說吧,還沒講出來的纔是最要緊的,特別有意思。”
“這麼說,”堂吉訶德問,“這故事就算完了?”
“全完了,跟我那老孃似的。”桑丘回答道。
“說句心裡話,”堂吉訶德發議論了,“你講的這個寓言也好、傳說也好、故事也好,實在太新鮮了,只怕世上還沒人能想得出。就說那個開頭和結尾吧,我今生今世都沒見識過,也甭想見識。其實我也沒指望你那伶俐的腦瓜裡能鑽出別的什麼。這也不奇怪,我看準是那沒完沒了的噼噼啪啪的聲音嚇得你昏了頭。”
“也許是吧,”桑丘說,“反正我只知道我那故事就是這樣,多會兒把過河的山羊算錯了,故事也就完了。”
“謝天謝地,完了就完了吧,”堂吉訶德說,“還是讓咱們看看洛西南特能不能動彈了。”
他於是又用兩腿去夾,那馬呢,又是蹦躂幾下,照樣原地不動:它被捆得太緊了。正在這時候,也不知道是桑丘着了清早吹來的涼風呢,還是頭天夜裡吃了什麼滑腸的東西,不過倒更像是在所難免的常規,總之,他忍不住要做一件誰也不能替他包攬的事情。可是他心裡始終怕得要死,緊緊貼着主人,連黑指甲縫的空兒都不敢留出來,撂下那件急赤白臉的事吧,又不行。最後他想起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右手鬆開原先抓得死死的後鞍架,便便當當地悄悄解開褲腰帶的活釦;唯一用來束腰的東西一鬆,褲子就整個掉了下去,像一副鐐銬似的套住雙腳。然後他把襯衫儘量高高掀起,兩塊個頭不小的後臀就完全暴露無遺了。做完這件事,他以爲難關已過,不必再受那份百般無奈的憋屈罪了。不料,更大的難題還在後面:方便的時候怎麼才能不劈啪亂響呢?他只好咬緊牙關、縮起雙肩、使勁屏住呼吸。可是儘管他想盡了辦法,末了還是在劫難逃,多多少少弄出點響動,和把他嚇得心驚肉跳的拍打聲相比,自然是大不一樣。堂吉訶德聽到了,便問:
“桑丘,這是什麼聲音?”
“我不知道,老爺,”桑丘說,“八成又是什麼新花樣兒吧。怪事也罷、壞事也罷,只要一開頭,可就大發了。”
這回他想再試試運氣怎麼樣,結果不錯,沒有上次那些動靜了,他終於卸下了包袱,頓時輕鬆了許多。哪知道堂吉訶德的鼻子和耳朵一樣好使,加上桑丘離他那麼近,簡直就像縫在他身上了;一股熱氣直溜溜升了上來,總得有一些鑽進他的鼻子裡。他連忙想法自衛,用兩個指頭捏住鼻孔,囔聲囔氣地說:
“我說桑丘,你大概是嚇壞了。”
“可不是嘛,”桑丘承認了,“老爺您怎麼到這會兒纔看出來?”
“因爲這會兒你身上有股味道,我想總不是香水吧。”堂吉訶德說。
“這就難說了,”桑丘辯解道,“可這不能怪我。誰叫您老人家深更半夜帶我到這種嘰裡旮旯來呢!”
“老兄,快後退三四步,”堂吉訶德命令他,說話的時候,始終用手捏着鼻孔,“從今往後,你得注意點自己的身份,也別忘了我是你的什麼人。都怪我老跟你隨便聊天,把你慣得如此放肆起來。”
“我敢說,”桑丘並不服氣,“老爺您一定以爲我做了什麼不合身份的事了。”
“聽着,桑丘老兄,別越塗越黑了!”堂吉訶德打斷了他的話。
主僕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過了一晚上。桑丘見天已經大亮,抽空兒偷偷給洛西南特鬆了綁,自己也趕緊繫好褲子。洛西南特生來就不是什麼烈性子,這會兒見自己能動彈了,不知怎麼突然來了股勁兒,前蹄
兒亂蹬,只是沒能騰空而起。倒不是小看它,它還真沒這本事。堂吉訶德發現洛西南特動起來了,覺得兆頭不錯,準是到了前去冒險廝殺的時候。正好晨曦完全露了頭,周圍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堂吉訶德才發現自己是在幾棵大樹中間,那是幾棵遮天蔽日的栗子樹;他還覺察到,那陣陣拍打聲一直沒停,可就是弄不清是什麼人搞的名堂。他毫不遲疑地用馬刺戳了一下洛西南特,回過頭跟桑丘告了別,像頭天夜裡說的一樣,叫他在那兒等着,最多不超過三天。如果到日子不見他回來,那他準是按上帝的旨意,在這場冒險廝殺中走完了自己一生的路。還一再吩咐囑託,一定要把口信親自捎給他的心上人杜爾西內亞。至於辛苦一場應得的工錢,也不必多慮,因爲他離村之前已經留下遺囑,要按桑丘當差的時間,一天天算準付清。當然,如果上帝讓他從危難中安然脫身,那他多次應下的島子肯定十拿九穩地落到桑丘手裡。桑丘一聽自己的好主人又說起這番讓人心酸的話,不免又是一通啼哭,而且決心一路緊緊跟隨主人,直到他辦完該辦的事。
桑丘·潘沙的淚水和真誠的決心,讓傳記作者覺得他準是生在體面人家,至少得是正宗基督徒。侍從的一片深情也打動了主人的心,只是他不願露出心慈面軟的樣子罷了。只見他強作鎮靜,朝水聲和拍打聲傳來的方向走去。桑丘在後面步行跟着,像往常一樣牽着毛驢的繮繩。一帆風順也罷,磕磕絆絆也罷,這牲口可總是寸步不離地陪着他。他們在那片遮天蔽日的慄樹林裡走了好一陣,來到一小塊草地上。緊貼邊上矗立着幾塊高大的岩石,一道氣勢磅礴的瀑布從上面直瀉而下。岩石腳下有幾間破屋子,其實倒更像一片廢墟。兩人發覺,那一陣陣噼噼啪啪、始終不停的拍打聲就是從破屋裡傳出來的。洛西南特被轟鳴的水聲和震耳的拍打聲嚇驚了,堂吉訶德設法使它平靜之後,一步步向那些房子走去,十分虔誠地把自己託付給心上人,求她在這危險的處境和關頭暗中庇護,當然,他順便也向上帝祈禱,求他千萬莫將自己丟棄。桑丘一直緊跟着他,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想從洛西南特的腿縫裡張望一下,究竟是什麼東西把他嚇得這麼提心吊膽。他們又走了一百來步,繞過一個拐角,才終於一覽無餘看清了事情的真相;那可怕的聲響嚇得他們整夜魂不守舍,可是來源卻毫無驚人之處。讀者也許會失望見怪:原來是漂布機的六個大木槌交替拍打發出那震耳欲聾的響聲。堂吉訶德一眼看清了原委,立刻目瞪口呆,從頭頂涼到腳心。桑丘看了他一眼,見他腦袋垂到胸前,滿面羞愧。堂吉訶德也看了桑丘一眼,見他閉嘴鼓腮,顯然是叫強忍的大笑憋的;一不小心,就會衝口而出,笑破肚皮。他雖說心裡懊喪,眼瞅桑丘那副模樣,也忍不住笑起來。桑丘見主人開了頭,顧忌全無,開懷大笑,最後不得不用雙手捂住肚子,怕它真的爆裂開來。他笑笑停停,停停笑笑,來回折騰了四次,每次都是那樣帶勁。堂吉訶德早就心裡十分窩火,這會兒又聽見他怪腔怪調地學起舌來:
“桑丘老兄,你想必知道,老天把我生在這黑鐵時代爲了在世上恢復光明時代,也叫黃金時代。我這人是專門來承擔艱難險阻、建樹豐功偉績的。……”他就這樣,把頭天晚上兩人聽到可怕的響聲以後,堂吉訶德對他說的話,一句不落地學了一遍。
堂吉訶德見桑丘居然取笑自己,頓時惱羞成怒,舉起長矛狠狠給了他兩下。幸虧是打在脊背上,要是打在腦袋上,那份工錢也用不着付了,除非轉給他的財產繼承人。桑丘見自己的玩笑被當了真,生怕主人跟他沒完沒了,趕緊賠着小心說:
“老爺息怒,上帝作證,我只不過是開個玩笑。”
“你開玩笑,我可不開玩笑。”堂吉訶德回答說,“過來聽着,開心先生。要是眼前不是漂布機的木槌,而真是一場危險的廝殺,你以爲怎麼樣?難道我沒有足夠的勇氣衝上去拼命嗎?我身爲騎士有必要學會辨別哪些是漂布機的聲響哪些不是嗎?再說,興許我生來也沒見過這種東西(我還真的沒見過)呢。不像你,一個下等人,生在、長在、活在這些東西之中,你當然見慣了。你要有本事,讓這六個木槌變成六個巨人,叫他們一個接一個,要麼六個一起撲到我身上;到時候我如果沒法把他們打得人仰馬翻,你愛怎麼取笑都行。”
“算了算了,我的老爺,”桑丘一再告饒,“我承認剛纔一心想逗樂,玩笑開過了頭。現在就算講和了。往後不論遇到什麼險事,但願上帝都像今天這樣讓您平安無事地躲過去。不過我還想問您一件事:您說咱們嚇成那樣,講給別人聽是不是怪可笑的?反正我是嚇壞了。至於老爺您呢,我知道您是不怕的,您也不知道什麼叫心驚肉跳。”
“我也覺得咱們這事是有點可笑,”堂吉訶德說,“不過最好還是別講給別人聽,因爲不是所有的人都那麼明白,什麼事一看就準。”
“依我說,老爺,”桑丘接過話茬,“您那長矛倒戳得挺準!本來是瞄着腦袋的,偏偏落在脊樑上!知道嗎?虧了上帝保佑,讓我留了心眼兒趕緊往旁邊一閃。得了,鹼水一泡,髒漬全掉。我常聽人說:‘真心愛你,惹你掉淚。’還聽說,那些大戶人家的主子罵完了奴才,少不了賞給他一條褲子什麼的。可我不知道一頓棒打完了,該賞什麼呢?說不定遊俠騎士掄了一陣棍子以後,總喜歡賞個海里的島子呀、地上的王國呀。”
“只要時來運轉,”堂吉訶德說,“你說的那些都會變成真事。剛纔實在對不住你。不過你是個明白人,懂得火氣一上來就由不得自己。從今往後,你要控制住自己,儘量少跟我聊天。我還得告訴你一件事:我讀過的騎士小說數也數不清,可沒見過哪個侍從像你似的,跟主人說個沒完。當然,你有錯,我也有錯。你錯在不尊重我;我呢,也沒想法叫你尊重。就說阿馬迪斯·德·高拉的侍從甘大林吧,最後被封在大地島當了伯爵。書上說,他跟主人講話的時候,總是按土耳其人的禮數,手裡拿着帽子,低着頭,彎着腰。噶薩巴勒就更值得一提了。他是堂加拉奧爾的侍從,總是一聲不吭。在那部長長的傳記裡,總共只有一次提到了他的名字,可見他是多麼沉默寡言,真是難得!桑丘,我說這些是想讓你明白,一定要分清主人和僕人、老爺和奴才、騎士和侍從。從今往後,咱們之間得有點分寸,不能隨便逗着玩。不管怎麼說吧,只要你惹惱了我,總是‘瓦罐碰不過石頭’。我答應給你的賞賜和好處,早晚會到手的;即使到不了手,我說過多少次了:工錢總不會欠你。”
“老爺說的都在理,”桑丘說,“可是萬一賞賜什麼的沒了指望,還得靠那點工錢,所以我想知道,從前遊俠騎士的侍從掙多少錢?是按月算呢,還是像幹泥瓦活的壯工那樣,按天算?”
“我不認爲,”堂吉訶德說,“那時候的侍從能指望什麼工錢,怕只能等着賞賜。可我還是要給你說定一份工錢,而且已經寫在遺囑上,封好了放在家裡。這是因爲天曉得會出什麼事;我也不清楚,如今這麼糟糕的世道,幹騎士這一行到底行不行。我可不願意等去了另一個世界以後,爲了這點小事靈魂不得安寧。總之,桑丘,你應該知道,在咱們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四處闖蕩更危險的事了。”
“可不是嘛,”桑丘說,“漂布機的木槌一砸,您這位到處闖蕩的大膽遊俠就嚇得六神無主了。不過您儘管放心,往後我再也不開口拿您的事逗樂了。您是我的主子,生就的老爺,我只能恭恭敬敬。”
“這就對了,”堂吉訶德說,“這樣,你的日子在地上就得以長久。除了孝敬父母,還應該像對待父母一樣,孝敬主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