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孫思邈這次的解釋,長孫穎沒有懷孕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情。因爲她分明是被人下了催產的藥,若她這一胎是懷上了,那恐怕是連命都沒了。
但是不幸的是,因爲這虎狼之藥,她再也沒有懷孕的可能。
旁邊劉繡聽了這話早就捂着嘴巴哭了起來,長孫穎卻是麻木的在那裡坐了半天,這才讓劉繡先出去,只留下孫思邈在這裡說話。
“有件事情,我想請教先生,”等着劉繡走了之後,長孫穎在牀上對着孫思邈一拜,卻是將着孫思邈驚了一跳,他趕緊扶着長孫穎起來,“且不說醫者父母心了,只是這些年來你爲着黎民蒼生所做的,便當得起老朽粉身碎骨了。所以你有什麼要問的,就直接問吧。”
“您說,在這件事之前,我是能懷孕的?”長孫穎按着自己的肚子,一字一句的問道,那個“之前”兩字,咬的特別重。
“是的。”孫思邈嘆息了一聲,然後勸着長孫穎說道,“貴妃你還是放下吧,太子與公主對你的孝順是天下皆知的,就算這輩子你再無子嗣,也務虛對此介懷。”
“不是這件事。”長孫穎搖了搖頭,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我驚訝是因爲,我之前聽人說過,說,我被人下了藥,此生都無法再孕。”
“孫先生,孫大夫,孫神醫,我信這話信了好多年,你卻告訴我,我原本是可以懷孕的,你,你叫我如何接受這事!”長孫穎說着說着,激動了起來,聲音都有些變調,“你們之中肯定有人診斷錯了,可是你要我相信,是誰診錯了!”
長孫穎哭出來之後,自己心裡頭都知道答案是什麼。
一個普通的御醫,跟大名鼎鼎,與她沒有任何利害衝突的藥王之間,她當然知道信誰。
“這,”孫思邈聽着她的話,卻神色凝重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來看着長孫穎,目光中閃過一抹心疼。
“若您說起這事的話,那,那我大約是知道一些的。”孫思邈看着長孫穎,發出了一聲嘆息。
“孫某不願意扯入皇家,便是因爲,我是一個醫者,醫術是用來救人的,不是害人的。”孫思邈看着長孫穎,“但孫某隻是一介凡人,有的時候接到上位者的命令,孫某也不得不做一些違心的事情。但就算如此,孫某也竭力在自己內裡範圍內做一些補償。”
長孫穎聽着這話,驚訝的擡起了頭看着孫思邈,等着他的下文。
“但是,”孫思邈憐惜的看着她,“好心不一定能做成好事,有的時候還會在另外一些地方,造成我自己都無法估量的後果。”
“當年,”長孫穎聽懂了他話裡頭的暗示,不由得按住了自己狂跳的心臟,“當年,你可知道我吃的那副藥是從何而來?”
“很多年前,孫某曾經被邀入某大戶人家接生,僥倖救活一對兒母女。”孫思邈看着長孫穎,“但就在我爲着新生兒感到高興,正想要離開時,卻被主人家請求留了下來。我原本以爲是寫個幫產婦調理的方子,於是婉言謝絕了。因爲那戶人家的大夫有許多,我不過是趕了個巧,先前接生還有些麻煩,但只是調理身子的話,他家的大夫足夠用了,我沒有必要搶同行的飯碗。”
“但是,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我被少主人懇留下來開的方子,是一副讓人絕嗣的藥。”
“我是醫者,自然不肯害人,少主人也沒有多勉強,只是給我看了另外一副方子。那方子也是絕嗣之藥,但藥性兇猛,若是婦人服用,只怕孩子還沒長大,婦人就要歸西了。少主人告訴我,這服藥必須開,我開與別人開的區別,就是喝藥的人是能生還是必死……”
“我既然已經救活了她,又怎能看她去死,於是就只能答應了下來。然而我終究還是不甘,於是在開藥方時做了調整,明面上是壞了她的身子讓她不能受孕,但實際上卻是一味補藥,只是有着令人不能懷孕的副作用而已。”
“那婦人生育時原本年紀就小,又諸多兇險,本就不易有孕。我想她這麼慢慢的調着,過個七八來年,就算是年紀大些,只要身體調好了,再生孩子卻是比桃李年華還好些。再說那時她家家翁已經去了,她與小郎君應該也會再想要孩子,我這樣留了一手幾乎算是善舉了……但我哪裡想到,他們那樣的人家裡的事情,哪裡是我一個大夫能夠猜準的……”
長孫穎聽到這裡,早已經淚流滿面。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從未擁有與,而是你剛剛獲取,便已失去。
她捂着臉哭得泣不成聲,“所以我這是調好了?”
孫思邈看着她,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感慨的說道,“但你這次被灌下的兩種藥太厲害,如今我回天乏術,能保住你的性命已經是不易,再圖其它卻是不可能了。”
“兩種藥?”長孫穎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大起來的肚子,對着孫思邈問道,“是不是在此之前,我還被人灌過藥?那藥跟我假孕有沒有關係?”
“我不能保證沒有關係,”孫思邈也不敢把話說死,只能實打實的說了真話,“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在害人一途遠不及我的醫術,並不能對此保證。但是你如今的狀況,的確是這樣的藥最要命。”
長孫穎聽着他這話,在那裡坐了很久之後,才點了點頭,“不管怎麼樣我都要謝謝你,孫大夫,你是當之無愧的醫者。若世上人人都像你的話,該有多好。”
孫思邈走了之後,長孫穎在原地坐了很久,一直等到劉繡進來握住她冰涼的手時,她纔回過神來。
“阿繡,你轉過去,借我抱一下。”長孫穎空白着臉對劉繡說道,劉繡依言坐過去,長孫穎趴在她的背上,無聲的哭泣着。
你怎麼能這麼對我!她在心裡頭嘶吼着,可整個人卻睏倦的發不出一點聲音。命運總是如此喜歡跟人開玩笑,當你以爲你已經經歷了最糟糕的事情時,它總會對你說:太天真了,你以爲這就是終點嗎?不,還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你呢。
長孫穎那天抱着劉繡哭了很久,一直到哭的睡了過去,不過等第二天之後,她就已經恢復了平常的冷靜。
“穎娘,我們接下來到哪兒去?”劉繡按照長孫穎的吩咐,在着這鄉下不再稱呼她爲貴妃,而是按照鄉間的風俗稱呼她爲穎娘。
“你想要回家看看嗎?”長孫穎問道。
“不想。”劉繡搖搖頭,她入宮好多家,與家裡早就淡了,並不想回去。
“那就隨我去長安吧。”長孫穎垂着頭,看着自己的手說道,“我問過孫大夫,他說京中的善堂有招收女工的,我們應該能找到一份工作。”
“穎娘,”劉繡聽着這話,吃驚的張大了嘴,她想問長孫穎爲何要改變主意回京城,更不明白在這個危機的時刻,她既然已經準備自投羅網了,卻又不提如何接觸太子和公主,只一心想去當個女工。
“鳳兒很聰明,我那天讓人轉給她的話裡頭有我們倆才知道的暗號,她既然走了,那就表示她已經聽懂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她一定會想法逃出宮外的。她既然知道危險,便不會讓太子涉險,”長孫穎淡淡的笑笑,“他們會沒事的。”
“可他們畢竟是兩個孩子,”劉繡還是放不下來,“需要你這個主心骨。”
“不用了,”長孫穎搖搖頭,“孩子的父親,很快,就要回來了。”
“可你不是說,長孫相公既然對你動手,那就一定也會對陛下下手嗎?”劉繡不解的問道,實在想不通長孫穎的注意怎麼一個接着一個。原本還打算派她進京找人,想辦法護住太子和公主,貴妃自己則是往遼東趕,在路上找到皇帝的車駕,給他報告京城的變故,提醒他小心,並且儘快的回京打長孫無忌一個措手不及,可如今卻又說皇帝就快要回來了……
皇帝可不是普通人,他要回來,沿途州府會沒有動靜兒?
“是我傻了,要不然怎麼以常理推斷他呢。”長孫穎笑了一下,那笑容卻讓劉繡背後一寒。她從來沒有見過貴妃這麼笑過,彷彿變了個人似的。
“那萬一,萬一陛下他,”劉繡小心翼翼的問道,有些不敢看長孫穎。
“萬一他死了最好,那就是我猜錯了,我跟他一筆勾銷,他對我的那些利用傷害,我都可以當做沒發生,他是我最愛的人。”令劉繡驚訝的是,長孫穎並沒有因爲她的大逆不道而發火,反而發出比她跟大逆不道的言論,“所以,阿繡你看,我是多麼盼望他死掉啊,我多麼盼望我猜錯了,我多麼盼望我推斷的這一切事情都不是真的……”
“貴妃!”劉繡忍不住輕呼起來,打斷了她的喃喃自語。
“我不準備回宮了。”長孫穎閉了閉眼,然後再睜開時,眼中是一片堅定,“阿繡,陪我回長安城一趟,讓我去見證一下我的判斷是否準確,然後,我們就離開!”
“你猜對了會怎麼樣,猜錯了又會怎麼樣?”劉繡覺得長孫穎的眼神很可怕。
“如果猜對了,那裡就沒有我留下來的理由。如果猜錯了,猜錯,呵呵,我更沒有留在那裡的立場。”長孫穎擡頭看了看劉繡,一顆淚珠從她臉邊劃過,她微笑的看着劉繡,“你看,我們的選擇其實根本就是沒得選,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