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宮日常生活
“怎麼了?”長孫穎看着李治臉色,趕緊走上前去問,走之前還興高采烈的。
李治黑着臉坐在那裡,過了老半天才從牙縫裡惡狠狠的說了四個字,“不識擡舉!”
長孫穎立刻一愣,當下明白這事兒大約是不成了。不過她也好奇,尚主這麼榮耀的事兒不提,單是太子做媒,有誰敢那麼不識趣的拒絕?
說實話,得罪皇帝不過是現在受些委屈,得罪太子,那就是斷了自己的前程,誰這腦袋抽了想不通這個理兒啊。
“他不識擡舉就不識擡舉,咱們姑娘那麼好的人品,哪裡挑不到女婿,咱們找下一個就是。”李治正在火頭上,長孫穎也不敢火上澆油,於是只能拼命的扯開話題,“這種事情也要看緣分。事情不成了,咱們只當他與咱們沒緣,成不了一家人,不氣不氣。”
“當真是沒緣,我也不勉強他,我的妹妹難道還嫁不出去。”李治緩過勁兒來之後,氣沖沖的跟着長孫穎說道,“你都不知道他說什麼,他說那話實在是欺人太甚。崔家如何,盧家又如何,難道我天家還比不上那些個破門閥。惹急了我,到時候直接給他們降到一等,我看他們再囂張。”
長孫穎聽着這話,頓時就咂摸出味兒來了,原來癥結在這裡。李治倒是瞧上人家的門第了,可是人家卻瞧不上李家的門第。
等着李治絮絮叨叨說完始末,長孫穎才明白,原來他是叫了心腹先去跟那年輕人探了口風,說是許他一門親事如何。結果那崔姓少年便洋洋得意的說自己不願意輕娶,當真要娶這世上一等一的佳人才是。
年少輕狂,哪個少年人沒有這樣的夢想,李治派出的人當下就覺得是個機會,便笑着說他如此心高氣傲,莫非是要娶個公主不成?結果崔姓少年撇了撇嘴,娶公主算什麼高攀,他的人生理想是考中進士,娶五姓女。目前他已經看中了位佳人,正是范陽盧氏的。
人家意有所屬,這本來不算什麼,李治也不是那種橫刀奪愛的人,事情本到此就能了結了。可偏偏那少年言語中露出了對李氏的鄙薄,偏偏李治派出的人又是同宗的隴西李氏,於是兩人便爲了到底是皇家公主尊貴還是關中門閥世家的女子尊貴,一番辯論之下,卻不但是那少年,包括他身邊的同僚,都表示寧娶五姓女,不要公主妻。
有道是主辱臣死,李治派去的人氣得不得了,回來便將着事情原原本本的跟李治說了,結果把李治也氣得不輕。
“世家跋扈,由此可見一般,簡直是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李治端着茶時還在生氣,連手都在發抖。
“不過是些白衣狂生的閒言碎語,你在意那些做什麼。我瞧着他既然能說出這種話,便可見性格孟浪,絕非公主良配,咱們也算是早看透人了。好事一樁,好事一樁啊。”長孫穎在旁邊哄着,心裡頭卻埋怨那人真不會辦事。到底是年輕人,若是個老成持重的,知道這話肯定惹李治生氣,必定不會實話實說。可這當差的倒好,不但說了,還添油加醋,也不想想真把李治氣出個好歹該怎麼辦。
“我是心涼啊。”李治嘆了口氣,把頭靠在長孫穎肩上,有些灰心喪氣的說道,“朝廷也不是第一天抑制門閥勢力了,可紙面上的東西好改,大家心裡頭的貴賤卻難移。”
“移風易俗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是那麼容易的。”長孫穎動了動身子,讓着他躺的更舒服些,然後笑着問李治,“那你想過沒有,爲什麼朝廷頒佈了禁令,陛下重修了氏族志,命令地方州縣典藏學習,可最後卻不管用?”
“原因很簡單啊,因爲我們沒辦法不用他們。”說起這個,李治也是受害者,所以回答的便頗爲無奈,“如果不用五姓,不用世家,那朝堂上幾乎就沒人可用了。”
“所以我們打壓着他們,卻又得求着他們。”李治按了按腦袋,苦笑着說,“他們也知道我們離不了他們,所以那架子就擺的越發的高了。因爲反正知道會起復,所以在被罷黜的時候便越發的擺足了姿態,顯示自己的風骨。因爲越是這樣,下次起復的時候,聲譽便越贊。”
“魏晉的時候,謝安不就這樣的?如今,大約蕭瑀也可以跟他比肩了吧。”李治嘟囔着,然後磨磨牙鬱悶的說,“可惜我們明明知道他們的把戲,卻只能陪着他們演戲。”
長孫穎笑了笑,伸出手去幫着他按摩頭,看着李治乾脆倒在她懷裡,撿了個舒服的姿勢靠着。
“那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除了他們之外就無人可用?”長孫穎有一搭沒一搭的陪着他說話,“朝廷裡那麼多人呢,上上下下幾萬人,五姓纔多少人,少了白糖就做不成席了?”
長孫穎本來還想說“少了蘿蔔做不成席”,結果想想發現這個時候還沒有蘿蔔,乾脆順口改成了白糖。
“他們不是糖,是鹽。”李治聽着她這比方,噗嗤一笑,表情卻是輕鬆了許多,“還真是做什麼菜都少不了他們呢。”
平常少有人跟他聊這種話題,宰相侍從等多半是世家,他要倚重着那些人,自然也不能說世家不好,於是趁着這個機會,剛好藉着跟長孫穎問答,將着這個問題理清,“朝廷裡頭官員雖多,但大部分是從屬,真正核心關鍵的卻只有那幾處,而這幾處,卻擠滿了其他人。不是我們不想用別家的,而且別家的不堪用。”
“拿宰相來說,”李治怕着長孫穎不明白,乾脆舉了例子,“能做到這輩兒的,非得學識淵博,才幹出衆的不可。這兩點中,寒門士子後者或可達到,可是前者,卻極難做到。”
長孫穎聽着這話,愣了愣,很快就明白了李治的意思。
這個時代不比後世,在着印刷術還沒發明,文字傳播多靠手抄傳播的情況下,圖書是一種非常珍貴的資源。世家大族有上百年的積澱,他們有着不輸給皇室的圖書存量,並且有着足夠的精力去教育子弟,所以在着這個識字率可能不足百分之十的國度裡,世家子弟們的文盲率卻極低,甚至連着他們的家僕伴當,都十分奢侈的認得幾個字。
所以,或許在才幹上寒門士子有着不輸給世族們的能力,但是這第一道坎兒不過,他們根本就無法通過正常途徑顯露到李治面前來。
技術決定命運,長孫穎莫名的就想到這句話,看來魏晉時候貴族把持朝政的局面,跟着文化的傳播方式離不了關係。而唐朝繼承發揚科舉,寒門士子的大量涌現,宋朝甚至已經全部變成平民政治的格局,也跟着後面雕版印刷的出現,文化的傳播脫離不了關係。
要不然把這個東西弄出來?長孫穎看着李治,在心裡頭默默的想着,她整日抄書消遣都抄糊塗了,怎麼把這個大殺器給忘記了。
“還有就是,普通人很少有世家子弟的心胸氣概,和眼界。”李治想到這些,忍不住更沮喪了,“當你是從屬時,或許只要能按照吩咐做好事情就是才幹了,但是當你身爲一個部門的首腦,甚至位於宰輔的地位時,你考慮事情的眼光就必須從全局出發,就不能只斤斤計較與細節。我觀察過,士族子弟們的全局觀一般都高於白衣出身的。”
這就是跟着經歷和家庭環境薰陶有關了,長孫穎在着心裡頭琢磨道,同樣是二十歲的少年,一個是國務院卿的兒子,從小聽着國家大事長大,一個是閉塞山村出來的農民兒子,哪怕後者再聰明,只要不是穿越者,那麼在眼界魄力上很少會比得上前者。
這是一個很悲傷的事實,儘管大家都不願意承認,但是正常情況下人物的培養,總要經過三代或者以上漫長時間的雕琢,纔會成功。
不過,誰叫我是穿越者呢。長孫穎一笑,下意識的摸着李治的臉,笑着說道,“眼界和魄力都是可以練出來的,二十來歲的時候兩者或許差距很大,但是隻要給予相同的機會,是錐子總會脫穎而出的。陛下當年府裡頭不也有很多寒門士子嗎?”
“問題是,”聽着長孫穎這麼說,李治的眉頭皺的卻更緊了,“現在是承平之際,不像父親那樣可以隨意蒐羅人才。我久居深宮,也不可能那般挑選。”
“就算是錐子,放不進袋子也無濟於事啊。”李治嘆了口氣,想想世家們那個面孔,便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俗話說亂世出英雄,並非英雄都在亂世,而是因爲在混亂中供給投機者的機會最多。像是李世民那個時候,許多目不識丁的人都可以成爲他的幕僚,他能夠做到真正的唯纔是舉。但是輪到現在,百官升遷都有了正常的渠道,就像是李治說的那樣,再亮的錐子,不放到袋子裡也是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