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的聲音很寂寞。水流的聲音也是。終究,人生是寂寞的。唐方看着荷塘的水流自暗槽裡吸進去,然後又自龍嘴裡灑出來,流水就這樣回圜着,幾朵花在水面上打轉,始終轉不出去。正像她的歲月一般,無所事事,無可等待,流水和落花一樣的轉不出去。
許是因爲沒有出口吧?
她的病沒有好起來,且一天比一天虛弱。
在三個月前還明眸皓齒、伶俐清爽的她,給病意耗得只剩下倦意,還有相伴不離的倔脾氣。
她用手探着水流。
水很暖。
──天氣轉溫了嗎?
──還是她的手太冰?
──今天好一些了嗎?
──總比昨天好一點了吧?
儘管她其實並沒有好轉,(一天下一次的毒,毒只有積得更深,怎會好轉?)但她總是認爲自己每天都比過去的一天好一點點。
“今天覺得怎麼樣?”
她聽到有人問她,恍惚間,好像是太陽的暖意在發問。
其實問她的人已問了第三遍了。
──她衰弱得甚至失去了聽覺。
“嗯?”
“好一些嗎?”一個滿臉病氣、滿懷酒氣的公子已到了她身邊,就坐在他攜來的一缸酒罈子上,也帶看滿滿的關懷和問候:“好一些了吧?”
“好一點了。”她照往常的答,像說一句經常的謊言。
“可有服藥?”
唐方點頭。
“好,我跟你把把脈。”
唐方把手伸了給他。這滿身都是病氣和酒氣的青年,只有雙眼充斥着令人不敢迫視的正氣,而他好像也爲了自己目中流露過烈的正氣,而不敢正視唐方(至少,他爲自己這樣解說,而不願承認是因爲唐方的嬌媚英麗吧)。
陽光下柔弱的小手,和水流映着一張美臉,令人覺得這是一幅畫裡的人間。
唐方反問他:“怎麼樣?”
他望酒缸:“是好一點了。”
唐方也看酒缸:“你又喝酒了!”
公子微喟:“人生在世,怎能不醉?”
唐方抿嘴:“要醉不一定需喝酒。”
公子笑道:“喝酒真是人間一大享受,醉了纔可以放蕩形骸,纔可以盡情任意。”
唐方笑道:“真正盡情任意,真的放浪形骸,又何必藉酒行之?喝酒才能盡情,醉了才能瀟酒,那就不是真情、還不夠灑脫。”
公子嘆道:“那是因爲你不懂喝酒,或是不知人間險惡。你該與我一醉!”
唐方笑道:“我病成這個樣子,還能喝酒?”
公子傲然笑道:“你的病與酒無涉。喝酒不會有害,我‘三缸公子’溫若紅說的,大抵天下無人敢說不對。”
唐方笑說:“以你對毒力和藥物的精研,誰又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只不過我一向不喜歡喝酒。請我喝酒?那是跟我有仇!”
溫若紅惋惜的說:“那是因爲你從未醉過,醉過便知其妙無窮。”
唐方道:“我早已醉了,又何必喝醉?”
溫若紅試探着問:“還是喝一點吧?”
唐方堅情的笑道:“我剛纔不是說過了嗎?請我喝酒就是找我麻煩。”
溫若紅望着這個在病裡尚且絕豔的女子,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好吧,既然你不肯共醉,讓我獨醉去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我幾時纔可以去拜見大當家?”唐方忽然問,“我不是要等到拜別他的那一天才可以見着他吧?”
“什麼?”溫若紅似嚇了一跳,“你到現在還沒見過花大莊主?”
唐方覺得陽光泛花,一陣昏眩。這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是一天比一天厲害,而且頻密了。
她開始感覺到死亡的輕手開始掠過自己身旁體側,要輕輕的把自己的眼蓋合上。常常,在一失神間,她都可以睡着而不知不覺,睡了整整一天,她還以爲只打了一個盹。這一點,令她覺得非常悲傷。不,不可以,在它未把她覆淹之前,她一定要推開這些柔和的覆蓋,殘酷的掠奪。
“從我來這兒開始,要求到今天,”唐方有點訴怨的,但又恰到好處,並未構成痛恨,“到現在,花大當家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
“好,”溫若紅下定決心的說,“我跟你設法安排。”
“那麼,”唐方柔聲的說,“我幾時纔可以走?”她覺得這好酒的神醫一向對她都應是善意的,所以她才這樣問。
溫若紅似電似的一震,然後才說,“你病成這樣子,只怕遠走不出門口,就要回來躺着了。”
然後他匆匆的說,“我有事,要走了。”
唐方強抑住心頭的失望,淺笑道:“怎麼?公子又去喝三缸酒了吧?”
溫若紅拖着他那看似蹣跚和酩酊的其實是踉蹌和逃避的步子走遠了。他一面走着,雙手抱着酒罈肚子,咕嚕嚕的又吃了十幾口酒,然後喃喃自語的說:“我的酒裡原有你的解藥,你真不懂我的心事。都錯在你不會喝酒。”他傷懷的自語,唐方當然不會聽見(何況她的聽覺已不如以前靈敏了)。他仰脖子又想喝酒,卻見瀑裡映着一個巧笑倩兮的唐方。
──他飲得下她嗎?
“花大當家要見你。”
“什麼時候?”
“現在。”
現在是華燈初上的時候。
這山莊唐方還沒好好的走遍。一個像她那麼愛玩的女子,沒有理由不邀遊這美麗如畫的山莊的。可惜她走不動。她多走幾步,都會倦得像四肢百骸散脫一般。但她每天都想:我總算比昨天好上一些了吧?
就算她走得動,這莊裡遍佈機關奇陣,她若無人指點引路,也絕轉不出去。
現刻,有兩個小女孩攙扶她,走路,對她而言,非要人攙扶着她才能勝任。暮色四合,燕子穿樑越脊,回到舊巢,唐方想到自己已多時未施展過一向得意的“燕子飛雲縱”。
這兒比意想中更大。走過山、走過水、越橋穿亭、轉閣迴廊,這兒平靜宜人的景緻略帶淒涼。
唐方畢竟是唐家堡出身的人。她依稀能看出這兒是看似平靜無波,其實暗潮洶涌,在這些美輪美奐、如詩畫的亭臺樓閣中,不但防衛森嚴,簡直是危機四伏。
──奇怪的是,就算是在自己的房間裡,唐方也感覺到這種危機。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兒發生了還是發生過抑或是將要發生什麼事?)
──廿四叔、川二叔,還有雷伯伯、溫公子他們都對自己那麼好,還有過救命之恩,唉,都是自己這個不爭氣的病……
忽然止步。
她們已到了一處房門前。
唐小鶴和唐小鴨馬上止步。
看她們恭謹的神態,不但是不敢越入雷池一步,彷佛這一步跨出去,就是天涯末路、還見血封喉。
從此看去,房間很黯。
很黯的房間。
“進來。”
房裡的人用帶點命令的語氣。語音極冷。
唐方走了進去。
只她一人。
──她雖然倦,而且累,但她不怕。
──她雖年輕,所闖的江湖也有風有浪,但仍未經大風大浪,她從未怕過誰:越是強敵,她越不怕。她只因而感到振奮。
她雖只闖過小小的江湖,但她有大大的膽子。
其實江湖無分大小,敢闖就是江湖。
房間沒有燈,但有光。
光是從外面的燭光映進來的,所以淡得有點浮泛。
她看到一個絕美的人。
男子。
──一個令人感到“殘豔”的男子。
他的眉宇略帶挹色,眼神看似深遠,但又流露出一種空洞的寂寞──或者那不像是眼睛,而是像沉在海底一千九百八十九里下的珠寶,而且已經沉了一千九百八十九年了。
唐方說:“這裡很黯。”
那人說:“你不是要拜見我嗎?”
唐方說:“我根本看不清楚你的樣子。”
那人說:“亮燈你也不會看得清楚我。”
唐方說:“我不喜歡故弄玄虛的人。”
那人說:“你要見我就是要說這句話?”
唐方說:“本來還有的,但你擺架子,裝神秘的,我不喜歡你,所以不想說了。”
那人道:“你住在我這裡,力氣全消,你還敢這麼兇悍?”
唐方笑了:“難道你要我耐心守候:等到有一天我連站起來的力量都失去了的時候,纔跟你鬥嘴不成?我現在不兇,什麼時候才兇?”
那人忽然問:“你有酒渦是不是?”
唐方倒是詫然:“你自己不會看?”
那人忽把話題一扯:“你是說:如果你又回覆了功力,你就會溫柔些是不是?”
唐方又笑了:“給你看的溫柔不是溫柔。自己的美、自己的溫柔纔是真的溫柔。既然又美又溫柔,更應該兇些了,不然要給人覷準了欺負。”
那人彷佛也有點笑意:“你總有理由兇的。”
忽又問:“看來你不像是有病。”
“我是有病。”唐方說,“既然我的身體已經病了,爲何我心裡不能開朗些?”
那人靜了半晌,才道:“那是因爲你未曾真的病倒過。”
唐方笑道:“我病得快要倒下去了,還說沒病過!”
那人真的有點笑意了。這微微的笑意牽動了他那殘豔的風姿,彷佛是一縷活着的美,像對方飛掠了過來,“你很美?”他問,“美人只有兩種,一種是美麗,一種是媚麗──你是那一種?”
唐方半帶玩笑說:“你眼力太差了。我當然是兩者皆有。”
那人笑了,且笑道:“唐方姑娘,你既然一直都不肯拜見我,讓我先拜見你吧:我是‘五飛金’的大當家花點月,素仰素仰,幸會幸會。”
唐方笑道:“這還差不多。大當家的,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