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藝與那小書童並沒有出市署,而是繞道去了前廳後面的後堂內。
只見裡面坐着三人,正是李治、長孫無忌、高履行。
韓藝真沒有想到李治竟然回來,這只是一個商人的談判而已,急忙上前道:“微臣韓藝參見陛下。”
李治沉眉望着他,哼道:“好你個韓藝,竟然將世上最爲繁華的兩市比作一個蛋,你這是誠心要侮辱朝廷吧!”
我不知道你會來呀,不然我哪裡敢這麼說。韓藝訕訕道:“陛下,你都聽見呢?”心裡卻道,你一個皇帝竟然偷聽人家說話,真是沒素質。
李治哼道:“怎麼?朕就不能聽嗎?”
“當然不是。”
韓藝突然心念一動,道:“微臣只是以爲陛下會因爲此言而感到高興了。”
李治哼道:“高興?你這比喻能讓朕感到高興嗎?”
韓藝立刻道:“陛下,你方纔說兩市是世上最爲繁華的市場,這話一點也沒有錯,但是有句話說得好,沒有最繁華的,只有更加繁華的,微臣將兩市比作一個蛋,只是想要說明,兩市還有巨大的提升空間,遠遠沒有達到鼎盛,而且微臣深信在吾皇的文治武功下,兩市一定會比現在繁華千萬倍,載入史冊,流芳千古。”
長孫無忌等人聽得不約而同的抿了抿脣,這馬屁拍的真是赤luoluo的。
李治聽得都覺得臉紅,道:“你少在這裡糊弄朕,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朕難道聽不明白,但是你好歹想一個好一點的比喻。”
汗!原來你就是計較這個啊!韓藝尷尬道:“陛下,你是知道的。微臣沒有讀過太多的書,作詩寫文章都是憑藉自己的天賦,是野路子來的。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了。”
高履行呵呵道:“還請陛下勿要怪他,其實臣倒是非常喜歡韓藝的這個比喻。因爲很多人都認爲我大唐已經達到了鼎盛,開始有所懈怠,就好比這些商人,他們樂於滿足現狀,也一直極力在維持現狀,不思進取,故此這一回纔會一敗塗地。韓藝這話說的好啊,沒有最繁華的。只有更繁華的,這句話能夠很好的激勵那些滿足現狀的大臣,同時還能鞭策陛下,不應沉迷於當今的繁華,應當繼續努力,爭取讓我大唐變得更加繁華。”
“高尚書所言極是。”長孫無忌撫須一笑,道:“陛下,古往今來,歷朝歷代都是由盛轉衰,而且都是極盛之後立刻轉衰。但真的是到達了極盛嗎?依老臣之見,那也未必,這個極盛是來自人心。如今我大唐國力強盛,四方臣服,國內四海昇平,若是大家都認爲此乃我大唐的鼎盛時期,那未必就是一個好兆頭,陛下應該時刻保持勵精圖治之志,居安思危之心。”
這些輔佐大臣的話,李治可不敢不聽,點點頭。頗爲感慨道:“父皇說的對,以古爲鏡。方知興替。”說着他微微一笑,道:“太尉和高尚書之言。朕定當謹記在心。”
長孫無忌笑道:“陛下虛心納諫,乃我大唐之福。”
李治略感羞澀的一笑,又向韓藝道:“韓藝,朕今日算是見識了你的口才,竟然還能說服他們拿錢出來幫助那些百姓從商。”
高履行呵呵道:“這一點連我也沒有想到,依如今的情況來看,他們不但甘願拿出錢來,恐怕還會爭先恐後的拿錢出來,這皆因你的一言,着實令人感到佩服。”
長孫無忌突然道:“不過韓藝,你前面說到士農工商,似乎對商居末,感到不滿?”
韓藝立刻道:“下官絕沒有感到不滿,如果說朝廷現在要重商的話,那下官會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李治哦了一聲道:“你可是商人出身,朝廷要重商,對你而言,可是好事一件,你爲何要反對?你此言不是自相矛盾嗎?”
韓藝答道:“回稟陛下,這一點也不矛盾,但凡世人,都只會看重那些有價值的東西,士農工,都能爲國家做出非常多的貢獻,唯獨商人是一個例外,因爲多半商人都是看重自己的利益,遠勝於一切,包括國家和百姓,他們的所作所爲,都是爲了自己,並未爲國家做出任何貢獻,陛下作爲天子,自然將對這個國家有價值的人放在前面,沒有價值的人肯定就放在後面,故此士農工商的排名一點也沒有錯。”
李治笑道:“你當真是這麼想的嗎?”
“微臣不敢欺瞞陛下。”
韓藝突然話鋒一轉,又道:“但那只是絕大多數商人的價值觀,微臣雖然作爲商人,但是微臣並沒有同流合污,而是以國家和百姓爲重,這也是爲什麼微臣能夠做官,能夠得到陛下賞識的原因。”
李治呵呵笑道:“朕可從未見過一個人誇自己誇的這麼坦蕩蕩的。”
長孫無忌和高履行皆是忍俊不禁。
唯獨韓藝還是一本正經的模樣,道:“微臣只是據實以說,心中坦蕩蕩,當然不怕被人笑話。微臣見過很多商人,他們都在自怨自艾,說自己腰纏萬貫,能力出衆,卻處處受人鄙視。但是他卻沒有想到自己爲這個國家做出了什麼貢獻,能力再強,那只是個人的事,但是你並沒有爲國家和百姓做出貢獻,反而還利用自己的能力,無止盡的吸取百姓的財富,這種商人就是一種蛀蟲,他拼命的吸允大樹營養,等到大樹被他們吸乾之後,他們也是必死無疑,這就是脣寒齒亡的道理,他們的抱怨只是讓人感到可笑。
但是商人的這種心理又是如何養成的呢?其實也都是因爲自古以來,就重農輕商,商人的自卑已經成爲了一種常態,當每代人都認爲商人是卑賤的,商人自己也就覺得自己是卑賤的了,可以說已經是自暴自棄了。他們認爲不管我怎麼做,也不會得到別人的尊重,那還不如先就做一個自私自利的商人。至少能夠過富裕的生活,然而當他們獲得大量的財富時。信心極度膨脹,又開始對於自己的處境感到不滿。這就是一種惡性循環,商人拼命的追求利益,甚至不顧國家和百姓,朝廷就更加不重視他們,處處壓迫他們。”
李治點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是這麼個道理。這也是爲何朝廷在散貧民於商的討論中,始終都有所顧慮。畢竟商人是不能倚重的。”
長孫無忌若有所思道:“這似乎也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如果一人不重利,那他也不會去行商。”
韓藝道:“商人重利這只是人之常情,商人也得吃飯,這跟種地沒有任何區別,只是一個動腦,一個動手,商人之所以能夠獲取高額的回報,那是因爲他也承當了非常大的風險,這也是非常公平的。無可厚非。但這也非無法解決的問題,關鍵還是在於商人自己,想要別人重視。首先得讓自己變得有價值。如果把商人比作是一個金人的話,他的本身是昂貴無比,但是他對於其他人並沒有任何價值,放在那裡還佔地方,可是當用他換取糧食,用糧食救助百姓,他就變得非常有價值了,自然而然就會得到別人的重視。”
李治嘆道:“說着是簡單,但是做起來可就難了。”
韓藝道:“陛下。這其實一點也不難,朝廷只需從旁引導。順其自然便可。”
李治好奇道:“此話怎講?”
韓藝答道:“貞觀初期,關中大旱。蝗蟲肆掠,百姓苦不堪言,如果這時候,商人站了出來,幫助百姓,幫助朝廷渡過這個難關,而不是趁機擡高價錢,吸乾百姓的血,總會有人感激他們的,總會有人尊重他們的。
同樣是貞觀年間,我大唐男兒西征突厥,用他們的性命,用他們的熱血,爲我大唐子民爭取一份安寧的生活,在這種時候,如果商人站了出來,出資支援前方戰士,支援朝廷,支援陛下,朝廷能不重視他們嗎?能不感激他們嗎?是,商人都交了稅,但是一個人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商人賺得比農夫多,交的稅卻一樣,這樣公平嗎?
微臣一直覺得,尊重不是靠施捨得來的,也不是能夠花錢買來的,而是要靠自己爭取來的,商人若想得到別人的尊重,首先,商人得從自身做起,其實不要說商人了,士農工商皆是如此,一個人的價值,在於他對這個國家做出了多少貢獻,而不是他的出身,他的財富和他的能力。
請恕韓藝斗膽說一句,太尉如今在百姓心中的地位這麼高,可不是因爲他出身長孫家,而是因爲他爲這個國家做出了非常傑出的貢獻,故此才能擁有如今的地位。同是天子,爲何自古以來,唯有太宗聖上獲得了天可汗的稱號,那就是因爲只有太宗聖上有‘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的胸懷,若非如此,太宗聖上也得不到天可汗的稱號。現在的商人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如果朝廷縱容自私自利的商人,那隻會傷害百姓,傷害國家,如果他們明白了這個道理,爲這國家做出了貢獻,那麼他們自然會得到別人的尊重。”
長孫無忌、高履行聽得,皆是暗罵,這個小子還真是句句透着玄機。
李治古怪的瞧了韓藝一眼,非常好奇道:“韓藝,你這反諫法的官場路數師從何人?”
“哈哈!”
此言一出,長孫無忌、高履行頓時哈哈笑了起來。
日!這都被看穿了,看來我下回還得再委婉一點。韓藝一臉懵懂道:“什麼反諫,微臣不是很明白。”
李治笑而不語。
高履行呵呵道:“韓御史,你此番言論,倘若反過來說,就是如果商人能夠將國家和百姓放在第一,那麼就理應得到尊重,好比你。”
別看韓藝一直說什麼不提倡重商,但如果反過來想,那就是在提倡重商。
韓藝道:“下官何德何能,與高尚書相比,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
長孫無忌笑道:“那與那些商人相比呢?”
韓藝輕咳一聲道:“這個---就見仁見智了。”
三人又是呵呵笑了起來。
但這也是實話,韓藝確實比那些商人強。
韓藝這話是一語雙關,如果他們贊成的話,那麼就等於遵從價值觀,而非是門第觀,那我韓藝爲國爲民,朝廷應該多多提拔纔是,但如果不贊成的話,那豈不是說我就是因爲出身長孫家,才當上太尉的。
李治面向長孫無忌詢問道:“太尉,不論韓藝的私心,你以爲如何?”
長孫無忌也犯難,畢竟他還是要維護貴族的地位,重商可以,但是不能讓商人威脅到貴族的地位,微一沉吟,道:“老臣認爲韓藝說得非常好,同時也可以平息朝廷近日來的爭論,究竟重不重商,關鍵不在於朝廷,而是在於商人,倘若商人能夠如韓藝所言一般,以國家和百姓爲先,那朝廷應當給重視和獎勵,倘若不能,那必須得繼續抑制商人。不過,老臣始終還是認爲,不管朝廷是如何看待商人,都不能動搖農爲本的國制,畢竟人以食爲天,否則就是本末倒置。”
李治點點頭,道:“朕也是這般想的。不過韓藝作爲商人,能夠有此胸懷和思想,令朕對商人的確有所改觀,也令朕對散貧民於商,充滿了希望,但是此事切記不能操之過急,開放夜市,增加商人,只能作爲朝廷的一種嘗試,而非是一項政策,朕還是贊成韓藝的觀點,當先授德於商,讓商人懂得若能與朝廷與百姓同心同德,朕可以給予他們重視,可若他們自甘墮落,那也怨不得人。”
他非但不覺得韓藝這點小心思可恥,反而非常讚賞,韓藝這種出身,只有自己誇自己,別人是不會誇他的,要上位就要有這種臉皮,往死裡給自己貼金就對了,君子那一套,韓藝真心沒有資格玩。
“陛下聖明。”
幾人齊聲道。
李治覺得光說還是沒有用,得用行動來表示,沉吟片刻,道:“高尚書。”
“臣在。”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你將這兩句話置於兩市最醒目的地方,朕要讓天下商人明白,不管他們怎麼謀求利益,但絕不能離開這‘仁道’二字,否則的話,朕也絕不姑息。”
“微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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