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農郡在早先裁撤之後,便淪爲了一個縣地,不過因爲此前是郡城,所以底子還在,縣城很大,與州府不遑多讓。
楊炯的驢車是在傍晚時分才進的城,不過城裡已經有許多人盼着他回來了。
縣城裡有許多高門大宅,其實這些大宅,大多較爲空曠,因爲絕大多數子弟要嘛外放爲官,要嘛四處遊玩,而這裡,是他們的根基,根基之中,往往都有幾個主事的家眷在此守着老宅。
可是這一次,縣裡卻突然多了許多人,其中都不少,都是從洛陽告假回來的。
其實若是弘農拿去給別人做封地,大家倒是並不擔心,因爲不過是換湯不換藥而已。
可是孟津的模式,平時倒是讓人稱道,甚至平素大家聚在一起,對這孟津還是頗有嘉許的,都說秦少游乃是經濟之才,可是嘉許歸嘉許,事情臨到自己頭上,這可就有切膚之痛了。
終究,大家不過是葉公好龍罷了。
此番大家推了楊炯去,無非就是試探一下神策府的態度。
楊炯乃是名士,楊家的家世又可以直追五姓七家,絕非等閒之輩,有他出面,那秦少游敢不賣一點面子?
許多僕役都在城門口翹首以盼,等看到楊炯的車馬回來$,,大家頓時興奮,連忙去稟告各家的主人,本來大家還以爲,楊炯接下來會在縣城的清風閣裡大宴賓客,把今日交涉的實情相告,可是誰知……得來的消息卻是,楊公的車馬灰溜溜的回到了楊府,緊接着,楊公就閉門不出了。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楊公這是怎麼了,不管如何,難道不該給大家一個交代?
別不是出了什麼事吧。
終於,有人坐不住了。
裴鬆前往楊府拜訪。
裴家也是關東大族,不過他們的根基卻不在弘農,只是關東士族幾乎是打斷骨頭連着筋。弘農這邊有人叫痛,裴家那邊,卻不得不派人來照應一二。
裴鬆亦是名士,此番‘遠遊’至弘農的別宅已經下榻了數日,現在登門,楊府當然不能怠慢,忙是迎了裴鬆進去。
楊炯和裴鬆私交很好,所以直接就在書房之中相見。
二人坐定,有僕役上茶來。楊炯等到僕役們將門關上,這才苦笑:“過幾日,我陪兄去釣魚吧,你原來是客,可惜老夫俗務纏身,近來卻多有怠慢。”
裴鬆搖頭:“許多事,冷暖自知,有些難處。我也是知曉一二的,只是盈川何故回到弘農。卻是默然無語,莫非……遇到了什麼難處嗎?今日盈川去見那弘農郡王,莫非那弘農郡王多有怠慢?”
楊炯哂然一笑,道:“客氣倒是真客氣,只不過……”他猶豫不語。
裴鬆反而笑了,道:“什麼時候。盈川如此吞吞吐吐了,這裡沒有外人,何不暢所欲言。”
楊炯只得把今日的事說了。
裴鬆皺眉,道:“哈……這郡王好大的架子,歷來朝廷和官府。不都是與我們共治的嗎?他這是想做什麼?難道還真以爲,朝廷一紙詔令,這裡就成了他家的地方?盈川啊,我說句實在話,這神策府不足爲患,你們楊家在此盤踞千年,窮兇極惡的治守哪個不曾見過,可是又如何?江山依舊如是,他們是走馬換燈一般的興起又落下,可是楊氏呢,照樣如日中天,可見一時的憂患,不足爲懼。”
楊炯卻很認真,道:“不,不,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是釜底抽薪,裴兄去過孟津嗎?去過,自然就會明白。”
裴鬆笑了,道:“哪裡沒有去過,非但去過,而且去歲的時候,還下榻過盤桓過半月呢,那地方,倒是真是好地方,只是可惜,錙銖之氣太重了。其實……盈川也不必憂慮,無外乎,不過就是那秦少游要蠻幹而已,蠻幹……他不成的,神策軍就算是天下一等一的精兵,就算他擁兵十萬,即便真要動強,那也沒用。盈川還記得王莽嗎?王莽之政,其實也說不上壞,他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是他的臣子,天下的軍馬,都聽他調度,可這又如何呢?照樣不過如此,秦少游不是王莽,比王莽差得遠了,我看哪,他不敢動粗,動了,他就是衆矢之的,可是他不動,就奈何不了楊兄,所以……不妨事,他既是如此蠻橫,那倒也好,索性就在此靜候着,看他能怎麼樣。”
裴鬆神秘笑了笑,道:“況且,上皇在的時候,不是也想削弱士族嗎?可是結果如何呢?士族都是延續了數百上千年的,若是輕易能動,早就屍骨無存了,今日還在,就足見厲害。”
楊炯聽他一說,也不由開懷了一些,道:“這倒是實話,弘農不是孟津,不是想怎樣就怎樣的地方,只是那秦少游,口氣未免大了一些,其實啊,他這個人,倒是個允文允武的人,可惜,可惜……”
裴鬆不由問:“盈川可惜的是什麼?”
楊炯笑了笑:“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哈哈……”裴鬆大笑起來,道:“不過……在他眼裡,或許我們也是賊吧。”
楊炯忍俊不禁:“其實還是那句話,成王敗寇而已,我之所以閉門不出,便是想等等看,那秦少游有什麼手段,現在心急火燎,反而落了下乘。”
裴鬆搖頭晃腦:“盈川這是要學謝安了。”
楊炯一攤手:“我沒有那樣的氣度,不過唯一幸賴的,就是祖宗的蔭庇,這連綿了千年的基石在,其實也沒什麼可畏的。”
裴鬆不禁感嘆:“不錯,幸賴祖宗蔭庇。”
二人便開始專心吃茶,談了一些事,裴鬆這才告辭,賓主還算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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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鬆輕鬆的從楊府出來,早就被人看在眼裡,多不過久,便有許多流言出來,原來是楊公再孟津吃了那秦少游的‘閉門羹’,受了羞辱,於是許多人同仇敵愾了,對這神策軍的印象直線下降,不少人摩拳擦掌,可是再回頭一看,卻見楊炯的起居恬然的很,每日要嘛在家中讀書,偶爾,邀上幾個好友四處踏青遊玩,近來從府上流傳出來的楊炯行書越發的精進了,偶爾有人在附近的湖泊裡穿着蓑衣在垂釣,這等悠遊南山的心態,反而讓人靜下心來。
楊公面對這樣的困境尚且還如此的悠閒自在,這份氣度不但令人可敬,同時也讓人對這神策軍的恐懼也放鬆了不少,那神策軍,何懼之有。
倒是過了數日,有個混賬東西卻是來了弘農城。
來的人是王琚,王琚這個人,其實一開始名聲的極好的,他刺殺武三思,美名遠揚,雖然四處藏匿,可是許多人提起他,都是肅然起敬。
誰知道這傢伙,居然爲虎作倀,許多人本來都是王琚的故舊,弘農城裡的高門,十個就有三四個和他王琚沾親帶故,可是現在,卻是全然不同了。
王琚四處拜訪,卻是四處吃閉門羹,有的說是家主不在,有的索性家中主人出來大罵一通,要割袍斷義。
王琚居然也不惱,極有耐心,他本想住在王家在這裡的別院裡,在這裡打理的是他的族兄王賢,王賢見了他來,居然直接把他趕了出去,於是只好在客店裡下榻,過了兩日,到處吃閉門羹,那王賢其實一直都在關注着這位族弟,似乎又覺得心有不忍,終於還是請他回家中去。
王琚回到家,自然要見這位族兄,王賢鐵青着臉,只是悶聲吃茶,王琚笑呵呵的道:“聽說族兄特意搬來這裡讀書,不知近來可有長進,族兄年紀不小,不如直接進入仕途,書讀得多,還不如治事更能讓人有所體悟。”
王賢冷冷道:“不要說這些,這是我個人的事,倒是你,你到底想做什麼?”
王琚道:“忠人之事而已。”
王賢步步緊逼:“忠的是誰的事?”
王琚道:“弘農郡王有賢名,我願爲他效命。”
“哼!”王賢道:“他有賢名暫且不論,可是你這樣,對得起列祖列宗嗎?”
王琚睜大眼睛,道:“怎麼對不起,我們王家的祖訓是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沒有錯吧。我現在做的,就是父祖們教誨的事。”
“狡辯!”王賢氣的火冒三丈,手指着他:“你這是要亡我們王家啊,哪裡來的什麼齊家治國,你真是糊塗,現在王家,已成了衆矢之的了,莫非你不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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