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似乎早就摸透了這些人的心思。
其實這也是歷來的潛規則。各縣的使君,大多都是一些士族和門閥的門生故吏,也有一些旁系的子弟。
這些人的出身並不好,雖然遠遠不是平民百姓巴望的上,可是比起真正的直系子弟來又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就如那韋弘敏,也是旁系出身,別看出身在韋家這樣的大族,不過地位並不高,年輕的時候飽受過白眼,也吃過一些苦頭,若不是自己稍稍有幾分本事,總算是熬了個刺史,後來又蒙韋后青睞,這才青雲直上,只是像他這樣際遇的人,卻已是極爲難得了。
而在座的絕大多數人,真要說有什麼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那便是扯淡。
好不容易憑着自己的能力,總算託庇於家族混了個官職,這心中的貪念怎麼止得住。
假若這開河無利可圖,不過是總管大人的‘政令’,是要造福一方,其實大家倒也不指望能從中撈取到什麼好處,可是一旦得知秦大總管在此中獲利巨大,以至於到了天文的數字,於是大家的心思也就動了起來。
何況秦少游素來出手大方呢,人家拔一根毛出來,也足以讓自己終身受用了。
現在大家倒沒有把這個當做公事,更多的,反而是當成爲秦少游的私利而‘奔走’了。
武三思哈哈一笑,喝了口茶,纔好整以暇道:“所以說,此事……定要辦妥纔好,諸位放心,只要能把民夫徵來,其他的,自有神策府來做主。本王也就不多言了。大家心領神會即可,這件事耽誤不得,諸位各回治所,立即着手罷。”
於是使君們心照不宣,各自心裡打着自己的盤算,心裡似乎在算計着什麼。
武三思說的是其他的都不用費心,可是怎麼算不用費心呢?這不好拿捏啊,征夫固然是要徵的,現在雖是冬日,可是馬上就要開春了。按照朝廷的律令,冬日服徭役,讓民夫們修河,官府只需要負責三餐就好,遇到狠人,連飯都不給你吃,自備乾糧。不過一旦開春,這就是和百姓的口裡搶食了,雖然一些必要的徵調是必須。不過大規模的徵調,這就意味着,今年許多的田地都要荒蕪,若是開春壯丁們不在鄉中播種。來年吃什麼?
因此………按唐律來說,若是在農時征夫,就少不得要負責撥發錢糧。
可問題就在於,神策府那兒打算給多少?現在還沒有一個定數。因而許多人不肯走。
武三思倒是懶得理會,只是回到後堂的廨舍裡去休息,過不多時。有文吏來問:“武使君,各縣的使君不肯走,都在竊竊私語,想問一句實話。”
“實話?什麼實話?”武三思慢悠悠的喝茶,嘴角似笑非笑。
“他們都說,這民夫如何徵,給什麼價,一時沒說好,不敢輕易……”
“哎呀呀……”武三思不禁氣惱,怒斥道:“這些傢伙,真是不懂規矩,神策府還會少了他們的錢糧?真是可笑,人家……那是什麼家底,去告訴他們,一個民夫,每月至少錢糧攏共折錢十貫,大致就是這個數,神策府的馬,一月的消耗都是這個數呢,難道人還不如馬嗎?真正是可笑,本王讓他們殫精竭慮,把心思放在公務上,休要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斤斤計較,否則………貽笑大方。”
一通叱罵之後,那文吏不敢再說什麼了,忙是回到前堂,見這些人還沒有走,便忙將武三思的話轉告。
有人眼珠子一瞪,十貫……
“這莫不是玩笑,歷來官府征夫,至多一月,也不過幾百錢,外加幾鬥米,這……未免太多了吧。”
有人覺得有些心虛。
這事兒聽着不靠譜啊。
不過卻也有人笑了,衆人不由看過去,笑的乃是宜陽縣令王寶,王寶捋須,搖頭晃腦道:“多?不多,不多,諸位只怕是有所不知了,老夫治宜陽,而這宜陽與孟津,也不過是一水之隔,孟津的富庶,老夫是久已耳聞的,諸位是不知啊,那秦少游當真是富可敵國,但凡是匠人,只要被他網羅過去,莫說十貫,便是五十貫一百貫他也肯給,如今這關東的匠人,哪個不曉得這個道理,都是蜂擁而去,這倒也罷了,還有那……那什麼耍嘴皮子的掮客,不過是靠着腿腳和長舌混飯吃的人,據說一年下來,攢下幾千貫錢也算不得什麼?說起來,宜陽是深受其害啊,自那孟津日益富庶,宜陽的百姓,就漸漸人心思動了,許多人拋了田攜家帶口便去那孟津,要制止都制止不住,他們連自家的地都不要,非要去孟津不可,這是爲何?無非是因爲利罷了,有利可圖,所以才如此嘛,由此可見,便是十貫徵募民夫,想來對那秦總管也算不得什麼,諸位可莫要忘了,這運河一開,就是堆積如山的財富,人家會錙銖必較,在乎這麼星點的蠅頭小利嗎?”
別人的話,大家一開始不信,其實有些事,他們也有一些耳聞,只不過總覺得流言蜚語未必可以當真罷了,可是現在這宜陽縣令王寶一說,倒是讓大家篤定起來。
沒錯啊,馬上那秦少游,一年少說都是上億貫的錢財,咱們跟着沾沾光,又算的了什麼?
大家紛紛點頭,心滿意足,各自分道揚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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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陽縣令王寶距離洛陽不遠,所以騎着馬,也不過是半天功夫,就回到了自己的治所。
他的情緒很好,這宜陽和孟津,距離不過是在咫尺之間,可是內外卻是天差地別,從前爲了此事,他心裡也懊惱了好一陣子,瞧瞧人家,再看看自己,人比人氣死人啊,據說孟津隨便一個富戶挑出來,伸伸手指頭,都可把縣裡那幾個積善人家的財富全部比下去,縣裡窮,王寶自然也就窮了,這是萬古不變的道理。
而這一次,總算讓他有了點盼頭,人家指縫裡漏出了一點恩惠,足夠自己大賺一筆了。
他忙是叫過了所有的佐官和差役,讓大家先把眼下的事都放一放,而後直接宣佈了征夫的事,他伸出了手指頭,得意洋洋的道:“諸位且先莫要提醒本使君開春播種的事,這夫是秦總管徵的,一月下來,所有的賞賜折錢六貫,所以此番,也不必強人所難,不肯來的,就不必來了,可是肯來的,得趕緊,遲了,可就不好說。”
其實王寶方纔耍了個心眼,他從洛陽那兒得來的消息是折錢十貫,在這裡報的卻是折錢六貫,這一小半的錢財,就算是他的‘辛苦費’了,當然,他不計較這點截留,更看重的反而是神策府的‘賞賜’,不過本着雁過拔毛的規矩,該截留的還是要截留,否則其他的同僚那邊不好交代,難得糊塗,水至清則無魚嘛。
可即便是報出了六貫,這滿縣上下,真是歡欣鼓舞。幾乎所有的人眼睛裡,都不禁要放出光了。
等到了次日的時候,一羣地方的豪強便匯聚一堂,這都是宜陽縣令有名有姓的人家,雖然不是士族,卻大多都是祖祖輩輩在此紮根許多代,是宜陽縣裡有頭有臉的人物。
一直以來,從秦漢開始,這朝廷看上去是總攬一切,其實真正的規矩卻遠不如律令那樣美好,因爲任何一個時代,官府的作用都是有限的,比如征夫、抽稅、教化之類的事,官府怎麼一手包辦的過來,政權不下縣,何止是明清時期的規矩,在這大唐,那就更不必說了。
所以基本上,朝廷就相當於一個巨大的建築公司,而下頭各級官府,則是下設的各處分公司,一道旨意下來,緊接着分公司要貫徹,把事情辦好,那麼就需要找到大大小小的包工頭,而包工頭,就是本地的富戶和豪強,這些人才是真正貫徹政令的骨幹,沒有他們的支持,任何的政令,最後都會變成一紙空文。
消息早就已經透露出去了, 這些人本就是神通廣大,所以現在大家面上都是喜滋滋的,好事啊,以往代官府徵稅,雖然也有一些好處,譬如報一些損耗,譬如欺上瞞下一番,總能雁過拔毛,只不過這一次嘛,顯然卻是一個肥的不能再肥的差,辦好了,今年便可躺着吃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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