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景龍三年。
這一年對秦少游頗爲漫長,他的第一個孩子,此時已是出世。
李令月有孕,再到臨盆,當秦家的第一個孩子誕生時,頓時河南府沸騰。
古人講究的是多子多福,何況是太平公主殿下生了一個兒子,更不必說,自治理河南以來,秦少游的威望也是與日劇增。
大量的工程,使許多的青壯從鄉村來到了城市,他們起初,只是作爲苦力,所做的事,遠遠比在鄉中務農時辛苦的多,可是在這個絕大多數都半溫不飽,許多人都有飢餓記憶的時代,即便做苦力辛苦非常,可是掙得錢糧,卻是務農時的數倍不止,這就意味着,生活得以改善,不必擔心餓肚子,不必擔心年節時妻子沒有新衣衫,甚至孩子還可能入學讀書,所以即便再如何辛苦,這些本就勤儉和樸素的人,也寧願爲這更好的生活,而捲入神策府工貿的大潮中去。
弘農郡的土地政策,已經推廣到了河南郡,土地的價格開始暴跌,許多人因此而購置了三十畝的土地,而三十畝的土地,並不需要閒漢們從年頭到年尾的耕作,男人有限的力氣,花費在農耕之中,如今對於河南府的人來說,簡直就是糟踐,因爲同樣的氣力,完全可以到其他處謀生,謀取更大的利益,爲家裡掙下更多的錢糧,所以婦人們,開始在鄉中撐起自己的半邊天,她們開始盡力的維持着家中的土地收益,而協助他們的,則是家中的老人,還有耕牛、耕馬。
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原先小農的悠閒生活,徹底被這種新的模式打的粉碎,即便是再懶的懶漢。此時見家家戶戶的男丁都離鄉背井,也不好意思在鄉中被人指指點點了,當他們看到左鄰右舍的生活開始改善,也不得不去硬着頭皮捲入那一股大潮中去。
而鄉間的婦孺,則成爲了家中的主力,男人們從各處寄錢回來,她們負責儲蓄,家裡的地,她們負責耕種,在家裡的牛馬和雞鴨。她們也負責照料,每一個人,似乎都沒有了空閒,每一個人,都變得彷彿有了自己應當做的事,河南府上下,竟是再找不到一個閒雜人等了。
不過這種生活結構的改變,卻某種程度上,也導致了婦人地位的急劇增長。
大唐的婦人地位。其實並不低,不過畢竟這是一個男權的時代,男人……永遠是家中的頂樑柱,是家裡的天。因此,雖然武則天做了天子,雖然有人蒙恩做了女官,雖然貴婦們多有悍婦。可是尋常人家,卻未必有這樣的基礎。
所謂的男女平等,其實不過是一個口言。男人和女人的平等,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上的,當女人只能靠男人養活時,女人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男人們的附庸,可是一旦女人們掌握了經濟的大權,有了自己的財源收入,於是縱有再多的婦德、婦容勸說,即便是把明清時期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爲子綱、夫爲妻綱之類的話搬出來,再如何深入人心,也阻擋不住這樣的潮流。
女人們嘗試着照料家中的資產,誠如當初的時候,十字軍東征,大量的歐洲男丁涌入東方,而女人們則成爲了守護家中財產的主力,於是一批女貴婦也悄然誕生,久而久之,女子的地位,便開始變得不容小覷起來。
神策府對此,顯然是樂見其成的。
比如楊炯,這位經義傳家的關東豪族,雖然素來信奉陰陽乾坤之說,心底深處,對女子的地位改善,頗有些覺得像是胡鬧,甚至的一些時事分析,也是深以爲然。
不過議事堂一些關乎於婦人被休時,應得到一定的財產補償律法討論,卻是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支持。
沒辦法啊,如今到處都是用工緊張,士族們牽涉進工商太深了,家家戶戶都有一些買賣,漸漸的這些買賣也成爲了各家的頂樑柱,從前家中最好的房子弟都是進入仕途,現在一些優良的子弟,也會讓他們經商進行鍛鍊。
時代已經變了,至少河南府就是如此。
這就意味着,工坊的買賣已成爲了士族的最大進項,而如今,勞力不足,一直都是河南府永遠揮之不去的問題,大量的壯丁去從軍,許多的幼童在讀書,年紀大的,難以承受高體力的勞動,男丁只有這麼多,那麼女人的用工來緩解眼下的壓力,顯然是最實際的方案。
大量的染坊、絲坊都在招募女工,女人在鄉間務農,也能讓更多的男人從鄉中走出來,所以提升女人的地位,已是刻不容緩。
楊炯沒有阻擋這個大潮,而事實上,他就是這個大潮中的受益者,人的屁股坐在哪裡,往往是能決定腦袋的思維的。當楊炯成爲了那萬惡的zi本家的時候,某種程度來說,無論從前他的所學是什麼,他是否支持還是反對,楊家的利益,已經讓他不自覺的做出了選擇。
運河已經竣工,當通水的時候,閘口處幾乎是人山人海,無數滿懷着希望的人,看着那滾滾的河水滾入挖出來的人工河中,那些在河堤上辛苦了近一年多的苦力們,此時卻看到了希望。
原以爲,此次修河竣工之後,他們就要回鄉,可是很快,他們就發現,除了修河,有太多太多的事可以做,各處的碼頭,現在都在徵募苦力,價格比修河還要高上不少,除此之外,各處的工坊都在招募學徒,雖然薪金少一些,不過等成了熟工,便足以養家餬口了。
人就是如此,當他們走了出來,再想回去,便已是沒有可能了,他們重新認識到了這個世界,怎麼還可能滿腦子裡都是那一畝三分地。
運河的開拓,意味着商貿的徹底膨脹。
同樣一匹布,運到了餘杭,本身的價值是一貫,可是運輸的價格就已高達五貫以上,固然孟津的布織的更好,可是除了某些家境不錯的富戶,一般人根本無法消費,因此餘杭所能消費的孟津布,一年下來,也不過寥寥幾千匹而已,只是作爲某些達官貴人嚐鮮的東西,而如今,有了運河,只需要在孟津裝船,便可一路南下,一艘船可積壓數千上萬匹布匹,只需要有兩個船伕,三兩個護衛,半月功夫,便可抵達,如此一來,孟津的布在洛陽是一貫錢,到了餘杭,也不過一貫兩三百錢罷了,因爲是大規模生產,價格其實並不比餘杭本地的布匹價格要高,卻因爲孟津的工坊規模宏大,因此有極大的改善工藝和使用更鮮豔的色彩印花的動力,低廉的價格配上質量的提升,幾乎可以想象,餘杭乃至於整個江南東路和江南西路,這種布匹都將大受歡迎。
何止是餘杭,這運河所過之處,從涿郡到幾千裡外的江南貫穿了無數的州縣,也盡都是如此。
從前的絲坊,所考慮的無非是關中和關東有限的一些市場,而如今,市場開拓的容量已經提高了十倍不止,在這種情況之下,大規模的增建工坊,大規模的招募匠人,已成了眼下所有商賈們心頭上最大的事。
布匹如此,茶葉如此,便是鐵製的農具也是如此,一切與人們息息相關的事物,只要能在關東和洛陽打開市場,這就意味着,在天下各州縣,都有了廣闊的空間。
神策軍的規模也已擴大,團結營分駐各地,近三萬五千的人馬,除了一萬五千的神策軍每日在營中操練之外,水路和陸路上,團結營幾乎佔住了所有的津要之地。
洛口的倉庫,連綿不絕,到處都在興建,每日從這裡吞吐的貨物,無以數計。
河南府人口近三百萬餘,這個人口數量,已是接近天下人口的十分之一,不過……顯然在這個時代,豪強和士族瞞報人口,已是常態,家奴和農奴,是不算做人口的,可即便如此,河南府雖已經不再是天子腳下的中心,其繁華程度,也已遠超關中。
此時已到了景龍三年的歲末,這個時節,一向對河南府置之不理的朝廷,此時卻終於有了音訊。
一封旨意送到了河南府。
天子召秦少游入京。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卻讓原本井井有條的神策府頓時有些慌了手腳。
王琚和楊炯,乃至於一些重要的肱骨屬官們,如今卻都有些不安起來。
天子召秦少游嗎?還是韋氏召秦少游?
韋氏當權,導致關東士族早已不滿,而韋氏任用‘狄仁傑’爲通判,也讓神策軍產生了諸多的不滿,雖然狄仁傑的公正嚴明,給許多人帶來了實惠,可是大家都清楚,這是韋氏藉以制衡神策府的手段。
雙方的關係,雖然沒有到勢同水火的地步,可是道不同不相爲謀,大家早已習慣了沒有韋氏的世界,這時候,突如其來的聖旨,似乎在背後,隱隱透着某種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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