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大德可能也是沒有想到,自己的一時好心,可能就害了自己的這些朋友或者親人。
他的腦子像是被巨大的鐵錘撞擊了一樣,迷迷糊糊地離開了衙門,回到家,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在那裡高興的玩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就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躺下休息了。
孔大德的兩個孩子分別叫做孔友宇,孔孝通,是兩個不錯的孩子,平時也很懂事,而他的老婆則叫薛萍,平時愛說話,可是卻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子,看到他的樣子,也沒有多問,只是讓兩個孩子去讀書,自己則去熬了一碗糖水打算過去看看,老爺是家裡的頂樑柱,可不能出事啊。
孔大德躺在牀上,想要睡過去,因爲只要睡着了,他就什麼都可以不想了,可是最後卻發現根本就不可能,他不管如何閉眼強迫自己去睡覺,可還是睡不着,葉檀的話就像是一根砍不斷的柔絲一樣地纏繞着他那顆想念家的心。
很多事是不能仔細想的,如果想的話就會發現有很多的問題。
他想着自己這些年過的日子,他是比孔璇稍微近一點的關係,因爲日子過的不好,他小的時候也幹過很多倒黴的事,比如說種地,比如說大冬天的取出撿柴火,這些事,他做過很多次。後來他救了自己本家的一個人,纔算是有點身份,否則就算是一個下州的別駕,他也是沒有資格來的,而且之所以讓他來,也是因爲那個當初自己救了的人已經打算去另外一個任職,不打算帶着他了。
現在想想,很多事都是有苗頭的,自己當初還認爲不是那麼一回事的事,現在想起來,真的都是巧合嗎?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薛萍端着一碗只有鬆洲纔有的蜂蜜桂生湯,具體的配方也不知道是誰給的,但是呢,的確會讓人的心情愉悅,而鬆洲現在的野生蜂蜜幾乎是沒有人吃的,因爲貴而且不容易找,可是一些山區的人卻開始養殖自己的蜂蜜,也不知道刺史大人是怎麼想的,竟然有如此的妙想,雖然他一直都在強調這樣的事,其實是很久以前就有人這麼做了,可是過去,有限的筆墨都來寫皇帝,寫大臣,寫殺人父母,寫荒淫無當,很少有人會將這些東西寫在治傷,因爲都是奇巧淫技,人家是不會在乎的,雖然享受的時候,說這些話的人是一點都不會少用的。
薛萍輕輕地推開房門,房間裡的東西不多,除了她最愛的那個鏡子之外,就是一張牀,一張桌子,和一個巨大的銅管,銅管裡是冰塊,鬆洲的一年四季冬天最長,可是夏天的時候也非常熱,所以這裡會有冰塊降溫,而冬天的時候,也可以升溫的,所以除了穿衣鏡,她最喜歡這個,晚上睡覺的時候再也不會被熱醒了。
看着在牀上反覆翻身的丈夫,他將有點冰冷的蜂蜜桂生湯放在桌子上,然後輕輕地坐在牀邊,道,“老爺,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了?”
被人打斷自己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思緒,孔大德猛然做起來,動作太快,嚇了薛萍一跳。
他揉了揉眼睛,看到的人是自己的妻子,不由得疑惑地問道,“你怎麼來了?我在哪裡?”
看着他宛如孩子一樣的問題,薛萍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指着他的腦袋道,“老爺,你是不是睡傻了,這是咱家啊,這是我們的臥房啊。”
“咱家?臥房?”孔大德擡頭四處看看,發現還真的是自己家,特別是那個穿衣鏡,當初葉檀送給自己的時候,他差點嚇死,而自己的媳婦差點興奮死,因爲這個東西現在放在大唐拿出去售賣,至少也得一萬貫呢,一萬貫啊,那是多少錢啊,而且你有錢都買不着,因爲沒有地方可以買,聽說也就皇宮裡有一些,然後一些門閥纔會胡亂花錢買這個東西。本來呢,他是不打算收的,可是自己婆娘的眼神可以融化他了,絕對不是溫柔,而是赤炎一樣的溫度。最後他還是收下了,因爲是上司給的,而不是下級給的,肯定不會讓自己幫忙辦事的,因爲自己本來就是個給葉檀辦事的人啊。
“是啊,要不然,老爺還想去什麼地方的臥房睡?”薛萍的話依舊溫柔,可是這裡面隱藏的殺機對於和她生活了小二十年的孔大德來說,可是非常敏感的,似乎是下意識的搖頭道,“沒有,只是覺得腦子有點亂,你今天不是要出去和李鑫的家人逛街嗎?怎麼在家裡?”
李鑫現在雖然經常不在鬆洲,可是因爲兒子李豪的關係,他的老婆也就是以前不是大太太的那位,現在可以說是將鬆洲當成家了,平時的事也不多,除了逛街就是和這些官員的妻子在一起聊天逛街以及學習一些東西,畢竟,任何一個家族都需要賢內助的,而任何的賢內助都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完成的,需要學習的。
“今日她臨時有事,妾身就很早就回來了,對了,老爺,你怎麼了,來,喝了這個。”薛萍將桌子上的蜂蜜桂生湯端過來,遞給他。
碗底還有點涼,孔大德端過來之後,感覺精神好了很多,一口下去,整個人都精神了,有點寒冷的顫抖的感覺,他沒有回答薛萍的話,反而問道,“這次回家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啊,老爺,你這次帶回去的東西可是給我們家長臉了,兩個孩子也跟着沾光呢,他們那些人,哼,都是鼠目寸光,鬆洲雖然不是最富裕的,可是這叫做有肉不在褶子上,他們那裡知道鬆洲的好,妾身這輩子都不想離開的呢。”
薛萍笑呵呵的說道,這次自己可是被長臉了,以前看不慣自己家的那些左鄰右舍,當初自己在家的時候,可是巴結的很呢,不就是爲了一塊肉或者一塊布匹嘛,那些東西自己當初看到的時候也是很激動,拿出去的時候也心疼,可是現在在鬆洲之後才發現,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在這裡,那些東西都是平常的東西,現在鬆洲的棉布做成的衣服雖然不如絲綢那樣的順滑,可是卻更加的輕便和不容易粘在身上,否則的話,一堆女人穿絲綢出去,萬一要是熱了,或者其他的行爲了,身體就像是光着一樣,這樣的感覺,可不是什麼好事哦,而棉布卻沒有那樣的缺點呢。
“你以前在家裡的時候,得到過多少次那些東西?”因爲孔家總是會有人出仕,同時呢,也就會有這樣的東西送來送去的,所以他問道。
“老爺,您是第三支孔舍老爺的人,自然會有一些的,雖然不多,可是也是有的,否則我們母子三人如何過日子啊?”薛萍隨口地說道,沒有想的更多。
“其他人呢?九叔呢,小貴家呢,小散家呢?冒家呢?”
孔大德卻忽然想起自己這次回家,自己以前的不錯的好友,似乎都有點不在意,按理說不應該啊,自己回去的話,也算是給他們長臉了,可是卻很默然,這些人都是自己的鄰居或者從小在一起玩的朋友,不應該啊,特別是孔冒,小的時候還救過自己的命呢,自己記得和他的關係是最好的,可是現在卻發現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啊。
“這個……”薛萍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爲這個問題一旦說出來,就會非常的難看的。
“怎麼,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孔大德內心深處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猜想的。
“老爺,我說了你不要生氣啊。”
薛萍看着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讓自己的內心深處發毛,也就顧不得許多了,而且以後如果有機會的話,打死也是不回去了。
“我不生氣,你說。”
孔大德手裡的碗被他捏的差點就碎了,要不是因爲手勁不大的話。
雖然他的語氣盡量平和,可是內心的波動卻是極大的,這個可不是薛萍一個普通的女人可以看出來的。
“九叔雖然是個長輩,可是這些年過的並不好,你還可以從孔舍那裡得到一些吃的,平時我也會送一點過去,可是九叔就一人,平時也用不了許多,都給了其他人家了。小貴家就更加的麻煩了,你應該記得他本來有個孩子吧,如果現在還在的話,應該是八歲了,當時就是因爲沒錢看病,最後病死的,妾身當時將家裡的錢都拿出去了,還是不夠,聽說缺少一味藥引子的,可是那個東西貴啊,需要一貫錢,而家裡一共才二十文錢,聽說小貴跑去找本家的人借,沒人願意借給他,他們這些人平時吃飯花銷都不下於五六貫,可是爲了救人卻不願意拿出一貫錢來,真的是作孽啊。至於小散家,你沒發現他到現在都還沒成親嗎?他今年三十歲了,本來呢,靠着種地還算是有點收入,至少吃飯不成問題,可是他有個生病一直在牀上的老孃,這些年上山打獵,下山給人幹活的那點錢都買了藥了,本來有個不錯的姑娘看上他了。眼看也是要成親了,結果他娘生了急病,需要錢,他就將那個女娃賣給了本家的人了,聽說後來因爲做錯了什麼事結果被打死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整天昏昏沉沉的,除了照顧老孃,沒有其他的興趣。還有的就是小冒家,他家,不好說,哎。”
隨着她最後一聲嘆息,孔大德覺得自己的腦子都要炸了,身體裡的力氣似乎一下子就散開了,自己在之前回家的時候遇到的那些人,發生的那些事,得到的那些吹捧,像是沙灘上的城樓一樣,一場大浪過來,就都不見了。
這些年,除了讀書,他也算是出去遊歷了一番,看過很多地方的慘劇,後來靠着孔舍等人的幫忙,從一個小吏慢慢地幹起來,後來聽說鬆洲這裡有缺,他就被送來了,家裡雖然日子過的差,總是能夠過得過去的,沒有想到自己的左鄰右舍,好友發小,竟然是這樣的生活方式?
“冒家怎麼了?你說清楚。”
孔大德的眼睛瞪得老大,似乎要吃人一樣地看着薛萍,讓她忍不住說道,“孔冒是個孝子,你知道的,家裡沒人讀書,因爲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子,加上種地也餬口很難,所以,他就打算做生意,找人借了錢,出去做生意,因爲嘴巴能說,加上人也活泛,賺了不少錢,回來的時候還給家裡帶來一塊豬肉呢,當時家裡的孩子都高興的很,可是沒有想到,當初借錢的人給他寫的字據上面寫的是,人家要全部,結果,他辛辛苦苦賺的錢,最後全部成爲了別人家的了,自己家的孩子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當初他賺錢了,本來打算大幹一場的,結果倒好,賺了的錢都給那幫膏粱弟子花銷了,他在城裡的那個小店,也被賣了,他沒有辦法,不識字,沒有想到自己家族的人也坑他,現在還有一份賣身契呢,看樣子這輩子是翻不了身了。卻沒有辦法。”
薛萍的話,讓孔大德恨不得現在就起身回老家,將那些王八蛋全部給宰了,他現在有點明白爲什麼,當初葉檀會對一些人的手段很殘忍,聽說他將葉家村的葉威等人處理的時候,非常的冷酷,因爲他貪腐了大家的東西,當時還有人說這樣的人簡直就是沒有人性。
他現在明白了,沒有人性的是說這樣話的人,因爲家族的存在本來是爲了讓族人更好的生活,可是沒有想到孔家裡面已經出現了將家族裡的子弟當成自己的奴才的行爲,這樣的家族,還有幾分讓人留念的地方?
他突然想起另外一個事來,擡頭看着薛萍道,“家裡還有多少錢?”
薛萍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爲何要如此問,孔大德是個大男子主義,平時做事呢,還可以,但是管家方面其實是不行的,家裡有多少錢,他是不知道的,如果薛萍是個黑心的,他可能就是成爲窮光蛋都不知道。不過呢,她還是說道,“還有三十貫。”
“怎麼會這麼少?”孔大德奇怪地問道,要說過去家裡有多少錢,他還真的不知道,不過呢,現在倒是知道的,因爲他回老家的時候,將家裡的錢都帶回去了,回來的時候,除了一些路費之外,幾乎是沒有其他的東西,而剛回來的上個月,他本來的俸祿也就大概三十貫左右,這是月俸祿,但是呢,因爲鬆洲的各種福利極多,他可以拿到一百貫左右,可是怎麼才幾天的時間啊,不過才十天左右的時間,怎麼會少了這麼多?
家裡的花銷,肉食,米糧以及各種菜蔬,除了按着國家規定的都有一些之外,鬆洲特有的農場還會給他們送一些,都是成本價,雖然在他看來就是白送的,但是呢,你得付錢,用葉檀的話說,一分都不能少,否則的話,一律按着貪腐來處理。
現在的青菜,一籮筐也纔不過三十文左右,而在農場裡,不過才十文,因爲農場裡的工人大部分都是一些下面的那些小官小吏的家人或者親戚在裡面,成本很低的,所以,大家的福利也不錯。
一塊肉從外面買可能需要好幾十文錢,可是在鬆洲卻只需要十五文左右,這塊肉一般都挺大的,足夠一個大戶人家十多個人吃的,所以,對於這一塊,也花費不多,而布匹之類的,鬆洲都有統一的發配,就比如說趙昭吧,每天身上的黑色的捕快衣衫都是發了,至於說你想要追求在家裡的不一樣的穿着,可以自己花錢買,也不貴的。
生絹一匹,四百七十文,屬於最常用的布料、火麻布一匹,四百文,屬於常見中高檔麻布、細綿綢一匹,一千八八十文,屬於高級綿織物。而粗棉布一匹,才四百四十文、紫熟綿綾一匹兩千六百四十,屬於高級絲織品,可能爲三品以上官員官服的原料。
所以,在初唐之後,很短的時間就降價了,而鬆洲的價格更低,當然啦,說的是官府內部價格。
一斗米不夠才三四錢,可以想象這個時代的物價水平了。
所以說,一般一說家財萬貫,大家都很激動呢,因爲可以想象一下,你到底有多少東西。
所以當薛萍的話一出來,他就傻眼了,這才十天,怎麼會花費這麼多,鬆洲沒有青樓,自己也沒有這方面的喜好,這個錢花在什麼地方了?
看到孔大德詢問的眼神,薛萍有點躲閃,可是最後還是說出來了。
“這次跟老爺來鬆洲的,除了孔璇之外,還有十來個人,他們除了每日在家裡吃飯睡覺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去太極樓喝茶聊天,或者出去喝酒,身上也沒錢,妾身就給了他們一些,可是沒有想到……”
說到這裡,她說不下去了,因爲這些人簡直就是一個一個的錢漏子,花錢如流水啊。
孔大德有點氣悶,卻不知道找誰撒氣。
他現在明白了,明白的很徹底,自己帶回去的錢本來以爲是可以改善一些貧窮族人的生活的,可是現在看來根本就不是如此,而所謂的家族的教養,在離開了山東那個貧窮的地方,來到鬆洲這樣的地方以後,真的能夠把持的人,可真的不多哦。
“夫人,你去吧,我睡一會。”孔大德嘆了一口氣,再次躺下來,當薛萍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他的第二句話,“以後除了家裡的吃飯,他們出去吃飯喝酒,一文錢也不給。”
有的時候,人心疼的時候,不是被撕裂的,而是被撕碎的同時被人不理睬地踩上幾腳,可是你卻不知道和誰訴說這份不明白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