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州城外，清水河畔。
清水河從南山奔流而下，在鄧州城外繞了一個圈，形成了一段河灣和一處美麗的白沙灘。白沙灘附近是一個叫白沙鎮的地方，這裡既是鄧州主要的物資集散地也是漁碼頭。每天傍晚，有了漁獲的漁民都聚集在白沙灘銷售自己打上來的魚蝦。
這一天，李妍搖着小船緩緩靠在碼頭上。剛剛賣完漁獲的漁民老張看見是李妍，便幫她把船固定在碼頭的木樁上，並跳上船幫她把一筐魚搬了上來。準確地說，竹筐裡只有不到半筐魚，但也已經是近些天來，李妍收穫最多的日子了。
“他大叔，謝謝您了。”一個婦人從船艙裡出來，對老張表示感謝。她是李妍的母親，臉色蒼白，幾乎沒有什麼血色。她已經病了很久，卻遲遲不見好。幸虧自己的女兒懂事能幹，不然自己早就死了。
“你們上來歇歇吧，我幫你把魚賣了。”老張是個熱心腸，幫助她們母女很久了。當然，他也不是全無私心。他看上了樣貌俊秀的李妍，想讓她當自己的兒媳婦。他也把這個想法跟李妍的母親說了，可是她一直在猶豫。
李妍冰雪聰明，也知道老張的意圖，便搶着說道：“不用了，張大叔，我自己去吧！”說着，她敏捷地跳上了碼頭，搬起竹筐往附近的市場跑去。張家的那個傻小子她是見過的，人挺好，但實在看不上眼。不管怎麼說，她也曾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雖然如今落魄了，也不能隨便找個人嫁了。
所謂的市場，是一個自發形成的集市。但只要有利可圖的地方就會有人惦記。這片白沙灘是白沙鎮一霸張九的地盤，每一個在碼頭停靠，在集市上擺攤的人都要交錢的。
這不，李妍剛剛找了個地方放下竹筐，張九就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這不是李妍妹子嗎？今兒打到了什麼，我看看。”張九低頭瞧了瞧竹筐，但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眼睛的餘光瞄着李妍的高聳的胸部。
“給你錢！”李妍往地上丟了幾個銅板，想要儘快打發了這個流氓。
張九彎腰撿起了銅錢，呵呵一笑，說道：“我說妹子，你今兒這點魚恐怕還賣不到這幾個銅板，今天晚上你吃什麼，喝什麼，拿什麼給你娘買藥？還是聽我的勸，乖乖跟了我吧！我張九雖然不能給你大富大貴，但保你豐衣足食還是綽綽有餘的。再說了，我至今還沒有娶親，你跟了我，就是大奶奶。我再買幾個小丫頭伺候你，並不比你當大小姐那會兒過得差。”
“我呸，就你也配？”李妍絲毫不客氣，說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出身，就不要白日做夢了。”
張九並不氣餒，繼續勸說道：“沒錯，你們家祖上確實是個書香門第，但俗話說，落魄的鳳凰不如雞，你就不要在我面前端着架子了。好歹，我張九也是識幾個字的，也不算辱沒了你們家的名聲。”
“你識字？你恐怕就認識銅錢上的那幾個字吧！”
“這也沒什麼，等成親以後，你可以教我啊！信不信，我也給你考個狀元郎回來。”
“滾滾滾，別耽誤我賣魚。”李妍不是第一次跟張九打交道了，知道這傢伙雖然是白沙鎮一霸，卻從來沒有幹過欺男霸女的事情，甚至還有幾分俠義精神，做過幾件鋤強扶弱的事情。
張九無奈地搖了搖頭，從懷裡掏出了一串錢丟給李妍，說道：“反正是賣，就賣給我吧。”
說着，他就伸手去搬竹筐。
李妍知道他還是在討好自己，但她不能接受，連忙把那串銅錢丟到一邊，然後去搶竹筐。
這時，一個人影竄了過來，一腳將張九踹倒在地，然後倉啷一聲拔出了長劍，橫在了張九的脖子上，發出低沉的聲音：“我數十聲，馬上在我面前消失。”
李妍大驚，不知道這個遊俠打扮的傢伙從哪兒出現的。此人戴着一個破舊的斗笠，遮住了半張臉，看不出面容。
衆人見有熱鬧可看，紛紛圍了過來。李妍和母親和老張也湊了過來，見到這種情景，趕忙護在李妍的身前，問道：“妍兒，這是怎麼回事？”
“十，九……”遊俠不是鬧着玩的，開始倒數。
戰亂以來，神州大地上突然多了很多遊俠，他們的名聲也譭譽參半，有的行俠仗義，有的和強盜沒有什麼區別。就連張九這樣的地頭蛇也不敢惹。於是，張九慌忙爬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遊俠刷的一聲收起了劍，轉身看着李妍，問道：“你叫李妍？”
李妍木然地點點頭。
“你父親叫什麼？”遊俠又問。
李妍的母親忙道：“我夫君叫李巡，大俠是來尋仇的還是來報恩的？”
遊俠突然跪了下來，然後除掉了斗笠，對婦人說道：“學生沈彧，拜見師母。四年了，我終於找到你們了。”
李妍和母親都長出了一口氣。
李妍的母親忙對她說，“快把沈先生扶起來，我們回家說話。”
儘管落魄了，但這個婦人仍然顯出了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氣度。
不等李妍攙扶，沈彧自己就爬了起來，然後跟着她們母女往碼頭走去。
婦人所說的家，不過是停靠在蘆葦蕩中的一座船屋，是一個破舊的沉船改造的，雖然簡樸，還散發着魚腥味和草藥的味道，但佈置的還算清雅。
沈彧看着這個簡樸的船屋，忙問：“就剩你們倆了嗎？”
提起這件事，這對母女倆都忍不住掉下淚來。李妍本來還有一個弟弟的，可惜逃難的時候病死了。
“我爹呢？”李妍小心翼翼地問。這一路上，她都沒敢問。她的母親也是如此，幾次想要開口問，卻都沒有問出口。她們生怕得到的是一個噩耗。但這句話終究還是問的。
沈彧轉身看向北方，說道：“老師不在了。”
儘管已有心理準備，母女倆還是抱頭痛哭起來。
等她們哭夠了，沈彧勸道：“師母節哀，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保重身體要緊。聽我說一個好消息吧！”
母女倆擦了擦眼淚，看着沈彧，她們想象不出來，這個家還會有什麼好消息。
沈彧道：“老師有大功於朝，已經被追封爲鄧國公。朝廷也發下了文書，命各地尋找老師的家人。你們簡單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我們便啓程前往神都，我帶你們去領賞。從此以後，你們會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
“榮華富貴？”婦人冷笑連連，“我寧願不要這樣的日子，只求他們父子倆能活過來。”
說着，母女倆又哭了起來。
沈彧不知如何相勸，猶豫了半晌之後，說道：“我餓了，有吃得沒？”
婦人一愣，隨即回過神來，命李妍去做飯，然後跟沈彧攀談起來。如此，她才瞭解到自己的丈夫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終於知道沈彧究竟是何許人。船屋並不大，李妍也清楚地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一邊流着淚，一邊燒着火。
日落西山，河面上波光粼粼。三人簡單吃了頓飯，便是日落月升，進入了漫漫長夜。船屋狹小，並沒有多餘的房間供沈彧休息。他便來到船頭，靠坐在欄杆上。四年了，他幾乎跑遍了整個江南，後來聽說戰爭結束，便又回到了鄧州。神州的人們安土重遷，既然戰亂結束了，總要回到故鄉的。這一次，他終於走對了路，也找到了李巡僅剩的兩個親人。任務終於完成了，他的心裡生出了一種解脫感。
月宮中，柳晏和阿措看着銅鏡中的景象，也鬆了一口氣。一直以來，柳晏很忙，但阿措卻始終留意着自己的兒子。有很多次，她都想讓柳晏把兒子弄回來，但柳晏始終沒有同意。
“他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柳晏不止一次這樣說，“等這件事完成之後，他就真正長大了。”
銅鏡前不只有他們夫妻倆，還有柳飛飛，以及阿措的另外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出生的很遲，至今只有五六歲大。跟沈彧相比，這個孩子是幸運的。因爲柳晏已經答應阿措，絕不會讓他們的幼子去經歷這樣的鍛鍊，也沒有這個必要。他們會給這個孩子幸福安全的生活，讓他遠離一切的危險。
柳飛飛倒是很羨慕沈彧的經歷，看上去自由自在的，而且豐富多彩。作爲一個女孩子，她想到了更多的事情，笑着跟阿措說道：“娘娘，你覺得沈彧弟弟會不會喜歡上這個打漁的女孩呢？”
阿措倒是沒有想到這一點，忙問：“爲什麼這麼說？”
柳飛飛往銅鏡裡一指，“您接着看！”
沈彧正胡思亂想着，突然聽見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原來是李妍。她抱着一個落滿補丁的被子，呆呆地看着沈彧。見沈彧回頭，有些慌亂地說道：“那什麼……外面冷，娘讓我給你送被子……”
沈彧知道，那是她們唯一的一牀被子，於是搖了搖頭，道：“不用，我已經習慣了。師孃正在病中，還是快些拿回去吧！”
李妍猶豫了片刻，轉身回去了。不過，片刻之後，她又出來了，對沈彧說道：“反正也睡不着，我還有些事要問你。”
“好，你問吧！”沈彧雖然大概跟她們講了過去的事，但許多細節卻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得清的。
“這幾年，你真的一直在找我們？”李妍問的不是李巡的事情。
沈彧點點頭，“這是老師的遺命，我一刻都不敢怠慢。”
“也是苦了你了。”李妍感激地說道。
沈彧不以爲然地笑了笑，說道：“沒什麼，這是我應該做的。畢竟是老師和南雲大哥犧牲自己，才保全了我這條命。只可惜，我還是來遲了。”
李妍知道，他說的是弟弟的事，忙勸道：“這不能怪你，按你說的時間推算，弟弟是死在了父親的前頭。”
聽她這麼一說，沈彧頓時感覺輕鬆了一些，不然這將是他心中永遠的遺憾。
“明天一早我們就走嗎？”李妍有些擔心，“母親的病時好時壞，我只擔心她承受不了這一路的顛簸。”
沈彧笑道：“放心吧，我已經想好了。我們走水路。我已經想好了，明日便去買一艘大船，如果可以的話，就請個大夫同行。保證讓師孃安安穩穩地到達神都。”
“買大船？”李妍不是不相信他，只是他看上去比自己還窮。
沈彧看到她這個表情，開始解腰帶。
“你幹什麼？”李妍警惕起來。
沈彧嘿嘿一笑，把腰帶遞給她。
李妍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差點沒有接住。這條腰帶沉甸甸的，比一條一尺長大鯉魚還要重。
“這裡面……”藉着月光，她分明看到了黃燦燦的東西，抽出來一看，居然是一片片的金葉子。
“這是當初郭帥送的，我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沈彧解釋道，“郭毅，你知道吧？是老師的同門！”
李妍搖了搖頭，李巡在的時候，從來不和她說這些。
“拿着吧，交給師孃。”沈彧說道。
李妍開心地點點頭，匆匆回到了船艙裡。看到母親似乎睡熟了，她沒有打擾。她把腰帶裡的金葉子都抽了出來，放到牀頭的一個首飾盒裡，然後小心翼翼地塞進枕頭下面。這麼多的金子，即便父親在世的時候，她也沒有見過。
……
第二天一早，李妍拿着腰帶從船艙裡出來，卻發覺沈彧不在了。她不由得暗暗着急，四下眺望着。李妍的母親也咳嗽着鑽出來，手裡抱着沉重的首飾盒，問道：“妍兒，這裡面的東西哪來的？”
“當然是沈彧給的，可是他人卻不見了。”李妍急得都要哭了。
婦人思索了片刻，問道：“你們昨晚說過什麼？”
李妍道：“也沒說什麼，他就說要買一搜大船帶我們進京。我以爲他是說大話，結果他就給了我這條腰帶，裡面裝滿了金子。”
婦人點點頭，笑道：“妍兒不必着急，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既然說過這樣的話，自然不會突然走掉。做飯吧，說不定等你做好了飯，他就回來了。”
李妍覺得母親的話有道理，只得耐下心來，去船尾生火做飯。
婦人回到船艙裡，把首飾盒放在一邊，拿起了那根腰帶。腰帶已經很破舊了，但上面卻有剛剛縫補的痕跡。一看針腳和線就知道，這一定出自李妍之手。她的臉上綻放出久違的笑容，這個沈彧是她的亡夫李巡留給他們家的寶，以後這個家全指望着他了。
李妍做飯的時候有些三心二意，時不時地看着江面。她猜想着，沈彧應該是去碼頭買船了。可是，他把金子都留給了自己，拿什麼去買船呢？想到船，她突然發現自家的那條小漁船還靜靜地躺在船尾，他又是如何去碼頭的呢？
“該不會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掉進河裡淹死了吧？”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着了，趕忙跑回船艙，把這個情況告訴了母親。
婦人聽了，也是一驚，趕忙來到船尾驗證一下。小漁船果然還在。婦人差點暈了過去。
這時，河面上的薄霧中突然出現一個黑影，像一隻鳥兒一樣擦着水面飛了過來，片刻間就跳到了船上。
婦人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道：“沈彧啊，你嚇死我們娘倆了。”
沈彧忙道：“害師孃受驚了。早上醒來的時候，未敢進去打擾，這纔不告而別。”
“沒事就好！”婦人終於緩過氣來，問：“你這一大早的去哪了？”
沈彧看了李妍一眼，笑道：“昨晚就跟小姐說了，我準備買一搜大船，接你們進京。可是，我看中的那艘船，已經有了買主。好在他們也只是爲了進京，我們最後商定，各自出一半的錢，不知師孃以爲可否？”
“讓你費心了，其實不用這麼破費的。”婦人笑道，“苦日子終於熬過去了，我還想着跟着你們去享享清福呢！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娘，不許說死不死的。”李妍忙道。
沈彧笑道：“是這樣的，那家人的隨行之人中有一個大夫。我主要是看中了這一點，這才擅自作主。”
婦人很感動，“讓我說什麼好呢。”
她看着李妍，說道：“你爹這輩子，一心只想着建功立業、光宗耀祖，到頭來卻落得個家破人亡，身死異鄉的下場。不過，他終究還是做了件對得起這個家的事……”
她又看着沈彧，說道：“這件事就是收了這麼好的一個學生。”
沈彧忙道：“師孃不要這麼說，這一切也不是老師的錯……算了，我們不提這些事了。您跟小姐收拾一下，等會兒，船就來了。”
“以後就不要小姐小姐地叫了。”婦人笑道，“師徒如父子，以後你和妍兒就以兄妹相稱吧！”
“也好！”沈彧突然嗅到了什麼，向鍋竈看去。
“哎呀，忘了，忘了。”李妍慌忙掀開鍋蓋，發現鍋裡的粥已經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