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0-7-7 16:39:50 本章字數:7211
風日下,我們這老一輩人都看不慣了。這點李世跟他說他去圍獵,和皇上一道去,很有面子的感覺。只說他後腳到了,我們前腳剛走。沒照面。事到惦記着,一聽皇家獵場出了這麼個祥瑞,這一回長安呢,就急死忙活地來看。春暖花開,正是聯誼感情的季節。老相熟了,坐哪兒都有話題。沒名堂的事情掰扯起來,倒也喜笑顏開。這一說到有趣的事,首推前兒個老殭屍們大鬧戶部衙門。李世笑得前仰後合,
“李兄走過夜路吧?”指指柵欄後的羚牛,“我哥倆可是臉對臉照過面的。緊張是緊張,竟沒一丁點害怕。想想小弟也算是傻大膽了。可若路上把羚牛扮成前個戶部門前的某大爺,那可就駭人了。那就不帶挪步了,跳着過來。”
李世晃晃手,笑着指指我,“這可不能胡說。老人家中風許多年了。能邁腿纔是見鬼了。沒人敢得罪。順德門跟前罵皇上的有,罵那位大爺的,早就死無全屍了。”
“是這話。朝廷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得罪誰別得罪他們啊。幾個小錢,幾個假冊子。掏心裡話,李兄怕是在隴右也有幾畝地吧?”說着,起身撣撣身上的灰土,朝李世做了個請的動作,“乾淨是乾淨,就是味太重。小弟陪李兄莊子上走走,花紅柳綠的,正是看景的季節呢。”
李世點點頭。一前一後荷塘邊溜達,滿池子的花骨朵迎風搖擺,成羣的鴨子朝水裡栽猛子,掏魚蝦吃,不怕人,遊了腳底下,豎起翅膀一撲棱,甩得兩人渾身是水。
活生生的物件,倒提了李世的興致。蹲了池邊,挽了袖口。伸手在水裡掏弄幾下。‘好’字寫在臉上,一副愜意的樣子。
“小地方小擺設。”撕了片荷葉順手扔在地下,盤腿就在池塘邊坐了下來,“長安城越發大了。往後再過幾年,不知道該發展成什麼樣子。想要應情應景,找農莊,還得到小弟這兒來。城裡好去處多,都是假的。錢堆的。”
李世點點頭。“這是真話。好去處自當是好價錢。唯獨來王家的莊子上,覺得鮮活。現如今掐算起來,倒真沒幾個清心的所在了。”
“爸~”九斤下了學,帶了一幫‘兵’.>和風箏似地掛在背後呼扇,一步沒踩穩,打着骨碌就到了我跟前。
“耍風火輪吶?”給九斤拉起來。上下拍打幾下,“快見過你李伯伯。”
這邊正見禮,娃娃們呼嚕嚕都過來了。扔書包的扔書包,脫衣裳的脫衣裳。一屁股坐了蓮菜坑裡,滾一身爛泥,就折騰開了。這莊子自上到下。認識我的。挺多。怕我的,沒有。一身泥水。惱了。指着池塘裡的光屁股罵了幾聲,回身揀了塊大卵石,用力朝池子裡丟下去。濺起的泥水衝了臭孩子一個趔趄。拉過李世,“撤!”
“李兄見笑了。臭孩子沒管教,我家的老大也是一身野氣。”
“挺好。”這才發現,李世手裡也攥了塊卵石,怕是想學着我丟下去,沒來得及動手。李世一臉尷尬,將卵石遠遠丟了出去,自嘲道:“這人吶,死氣沉沉地久了,剛起了童心,就被子豪拉開。”
“別,這跟前好耍的多了。”三兩步過了田坎,隨手撿起塊泥疙瘩,朝林子裡丟過去。成羣的麻雀烏央烏央就衝了天上。密密麻麻,都覺得小翅膀扇出風來。李世無聊地拍拍手上的土渣,隨身就靠了一塊大石頭上,笑道:“子豪過得清閒。”
“假地。說實話,多少清閒還不就是裝給別人看的,一屁股屎擦不乾淨。”懷裡掏出幾顆生栗子,遞給李世幾顆,倆人笨手笨腳剝了起來。
“生栗子,別貪嘴。多了鬧肚子。”李世邊給我講道理,他自己皮都沒剝就往嘴裡塞。邊吃邊贊:“去年秋天存到現在,半年上過去了,仍舊新鮮。難得。”
“能存的多了。”在王家這不稀奇,自打莊上三產搞得紅火,什麼栗子啊,石榴啊,包括藕、荸薺,帶了泥,趁着新鮮,朝涼窖裡一藏,啥時候吃啥時候取,沒說有變味的。尤其那雲家,就夠貪心,宅子底下都掏空了。一文錢地藕,藏到春頭上,就敢腆着臉賣十文錢。這些年,給她家摟了不少財產。
穎就看不慣。農學裡有先生,凡事就怕點撥,尤其穎這種財大氣粗不服氣的主,在專家的指點下,順着坡地連磚帶瓦,就把秦始皇陵給掏出來了。我的天,建成時候,我父子倆下去轉了轉。早晨下去地,晌午都沒出來,硬在裡面吃了頓午飯。早知道牽馬來了。
李世指了我笑,“那可逾了制了。這麼說,凡是往窖裡一塞,就能保住新鮮?”
傻笑,“小弟就是吃貨,啥都不懂,有新鮮的就吃,沒新鮮的也吃。”說着,兜裡又掏出倆核桃,一人一個。揀了石頭就砸開,邊吃邊客氣,“好東西,補腦。”
李世一看就是仔細人,不像我,一磚上去就砸得稀巴爛。他用巧力,沿着邊兒,一點一點地磕,一剝就是囫圇地
枚一枚地排。”
譁——
敝着兜子就倒了一地。人年歲大了,就得多滋養。補腎的,補腦地,隨身都帶着,該用哪兒的時候就補哪兒。比方說,還有點紅棗,壯陽。
挺有意思個事兒,倆大男人猴地上,邊吃邊聊。一會兒是雲家,一會兒是謝寶,一會兒是皇家園林有多**,一會兒是隴右地界全種上棉花有多好。
“好不好的,還得再走幾年看看。”李世波瀾不驚,掰開半拉石榴,籽撒了一地,“以前不明白。朝廷也沒精力打理。過了陰山。就淨是荒蕪。如今,驟然多出這多良田來,先過去地就不論,再想圈地地,朝廷就該有個分說了。”
“地界大着呢。”我不以爲然。吐了個棗核,隨手就把隴右地輪廓刻在地上。“如今這墾荒啊,按道理說,纔是剛剛開始。能不能養活人。能不能有人氣,這得看地裡出產地如何。朝廷未雨綢繆,是好事。可不能過於計較。如今說起來不放心,不過是因爲過去地都是大戶,是顯貴。可沒有這些人,平常人家可沒有舉家遷徙不毛之地的理。不過是藥引子罷了。”
李世不否認,擡頭問道:“王家在隴右多大地界?”
笑了,先在地上做了個算術題,好像還沒算對。“不瞞李兄,圈地地時候,就沒敢多圈,小心翼翼騎馬。跑了一天。馬不好,別家用快馬跑幾天的都有。可說是貪心吧,現如今這地都沒墾出來,一半生一半熟的。哪兒來人手啊。就這,朝廷這一讓報人頭,誰還敢買勞力。買地多。閒話就多。買地少。不頂人用。。播纔好。”
李世點點頭。“今兒就是來和子豪通個氣。我也偷偷在那兒弄了幾處田產,沒法對付。不得法。關鍵這勞力從哪兒來都是個問題。”
擡頭看了看李世,思索半晌,組織了一下措辭,“邊民唄。說不到檯面上。南來北往的,什麼出身都有。能去隴右都是好地,吃飽之餘,不過是賣賣力氣。說起來,也比待在家裡好得多。”
李世不擡頭,摸着腰,注視着一顆荸薺,就好像刻出花一樣。“這麼說,都是疆外的流民,來我大唐混個溫飽?”
“怕是……也不全是。突厥的,鐵勒地,回乞的,窮家破戶,都朝隴右跑。”
“這麼說,都是自願的?”
“怕也不是。”嘿嘿傻笑兩聲,“總有一兩個不是吧。”
隨着我,李世也笑了起來,“怕都不是吧。子豪精通算學,若按一人十畝地的照看,得有多少人才能把隴右填滿?若我算的不差,整個吐蕃人都搬下來,都不夠吧?”
“吐蕃人不耐用。”沒擡頭就給了一句,說完漏嘴了,趕緊朝回圓,“忒笨。”
李世笑着一擺手,“我怎麼就聽說吐蕃人死得快呢?”
“那是,水土不服。有醫生照看,我家纔派的醫生,三代地供奉都過去了。人命關天,不能因爲是勞力,就不當人看。”
“這話對。”李世點點頭,“可終究不是個辦法。想要收益,就得有人脈。想要人脈,就得有人心。如今拉拉扯扯,倒也能湊個數,可拉扯多少日子纔是個頭?傳出去,說我大唐人暴虐無道。是個苦話。可誰知道,他們在這兒過得比家鄉好。”李世說着站起來,前後彎了一下腰,“可畢竟人多了,事兒就多了。背井離鄉有背井離鄉的苦處,沒有不讓人訴苦的道理。務了農,就紮了根。別人的地當自家地地養,是個辛苦。這話如果說回來,多少地養多少人,是個定數。若我朝真能分得清裡外,大夥兒想得通道理,給了他們大唐子民的名分,子孫二女就在隴右世代耕居,傳出去是好事。與朝廷也是好事。何樂不爲呢?”
話的道理對,可我怎麼就聽得不是滋味。朝廷好了,勞力好了,我王家怎麼辦?你渡世渡人,你觀音菩薩,可你這大慈大悲剪刀腳就要斷老子根基。這可不行。但咱不能說不行,可這話又很難組織。那乾脆就不搭腔了。
“子豪說說。”李世沒打算放過我。很沒眼色的追着徵求意見。
“沒法說。朝廷好,百姓就好。百姓好纔是真地好。”搓着手,齜牙咧嘴,“大家都好,大家都好。”
“這麼看來,子豪有想法?”李世饒有興趣地盯着我,笑着等我下文。
“其實啊,朝廷沒錯,道理也沒錯。可時機錯了。早在當時,墾荒的字據立下來,誰都沒想到,是如今這個情景。不怪當時沒想清楚,而豪門大戶到隴右去,絕大部分都是抱着爲國效命的想法。過了陰山,往前千八百里,說實在的。小弟我都不知道能有個什麼前景。錢投出去。講地是效益。可當時,至少小弟沒有一點點心疼的意思。嘴裡說地是我大唐,心裡想地也是我大唐。莫說是家裡能拿出來的錢財,就真是傾家蕩產,只要朝廷能落了好。我王子豪於心無悔。”說完覺得舌頭疼
]..正是時候。往烏雲底下站着。
李世沒吭聲。屏着氣不知盤算什麼,剝開了顆栗子遞給我。
“現如今。是收效了。沒了當初地忐忑。挽起袖子準備打個勁頭幹下去,誰家都不吝的那點錢財。這荒地。多開一畝是一畝;這人氣,多湊一個是一個。論不論勞力地,只要到了隴右來。即便是違法亂制買地人丁,可真真是當我大唐子民來看待的。水土不服,是起疫病。可就連程老爺子這等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將軍,都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挑挑算算。說起這長安地名醫無數。就屬我王家的周供奉最是敬心敬業,合着五六家推舉了周醫生,昨兒個纔出京。光隴右沒有地草藥,就帶了七八車過去。臨走時候。周神醫當着我面對天起誓,若不能在隴右把人治好、醫好,老死不回京城。”說着,自個兒也笑了。“李兄。你信嗎?”
李世笑着點點頭。“信不信地。這話好聽。”
一句話。緊張地氣氛就消散了。我死皮賴臉地朝嘴裡塞了把乾果,想嘆口氣,差點把自己噎到。“沒有誆騙李兄地意思,更沒有矇蔽朝廷的想法。可不得不吃把勁。胡思亂想一多,心裡這就更沒底了。若真是造冊編民地話,這也得有個大規劃纔是。目光要長遠。不能想到哪兒。幹到哪兒。總是人心惶惶。就適得其反了。
李世索性就坐了地上,“就是要規劃。今兒纔來找子豪。莫說什麼仁啊、德啊,都是空話。立國愛民,談得多了,就成了笑話。眼下地事眼下辦。”
“那怎麼說呢。如今安定,我大唐國富民強,境外說不清是個什麼世道。總有來地。你抓他,他得來;不抓他,爲活命,他也得來。說成我大唐子民就成我大唐子民啦?憑什麼?今兒好了他來,明兒不好了他走,全養成白眼狼。那我們圖什麼?”
李世笑了笑,算是有保留的肯定。
我沒什麼怕地,老實人說老實話,他有保留地肯定,我就有保留地老實。“不能說前頭沒規劃好,咱們舉刀,就要剁了這尾巴。”指指旁邊新栽種的林木,“栽樹,是爲了好材料,不能說長歪了,就伐掉。當然,長得太歪也得伐。可有轉餘地地時候,還是有個糾正的好。”
李世笑得有點困頓,“子豪還是直說了好。”
“亂想亂說,沒什麼見識。”說着,先把自己撇清,“首先,想來可以,想留也可以,你得有個時間,你得有個立場,也得有個貢獻。對吧?”
李世點頭。
“三年,三年一個階段。這三年裡你得開多少畝地,你得先學會和我大唐子民交流。這纔有資格談,能不能得我大唐戶籍。也可以回,若有個卓越貢獻,比方說,掃黃打非端了黑窩點,救了落水的孩子什麼的。當然,有點發明創造地,利國利民的,我們樂意接待。對人才要一視同仁。”這一說,思路反而開了。這麼搞有意思,不管落不落下戶籍,老子先用你三年再說,三年還不給工錢,多少能收回點成本。“若說起來,三年是不是有點太少?可以再加點別地什麼條件,比方說三年試用期啊,三年後開十畝地,給國家交九畝啊。國家按照什麼獎勵去刺激他們開墾啊。到了七八年後,就可以在州府上落個戶籍。或者說,十七八年後,可以從家鄉再帶一個家屬過來,成爲大唐子民。要不然,三五十年後……”
“三五十年有點不近人情了。三年倒是個道理,他有人看着錢,咱就用錢吊着他;有人看上地,就用地吊着他。總之,先幹活再說。”李世學着我地口氣撫掌大笑,“虧你想得出來。就這麼敷衍着,想說不說的,都這麼一套道理。真再仔細起來……子豪真人不露相啊。”說着,棗啊、栗子啊,拾了幾個裝口袋裡,拉着我足足踏了一天地春。腰痠背痛,他倒是滿面春風地回去了。
也好,挺喜歡和李世這麼聊天,雖說有點累……我最怕累。可才清閒幾天,累人地活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