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0-7-7 16:38:10 本章字數:7485
春天,生命力旺盛的季節,一夜之間,香氣各異的鮮花出現在院落、路邊、田埂、丘陵甚至是房頂,將單調的翠綠底色刺繡得繽紛豐麗。晴空、暖陽、小橋,迎空飄漫的柳絮,淳樸憨實的農人,五彩多姿的春日畫卷上,清秀的灞河水蜿蜒出入,一靜一動,相得益彰。
青草綠地上,婀娜垂柳下,和風撫面,漫步隨行。頭頂上,河畔樹條歡叫的小雀,放眼處,廣博田間隨風而起的綠浪,身心消融在這美景之中,彷彿與周圍的一切融合起來,還有身後默默不作聲的蘭陵。
“不走了嗎?”我停了腳步,席地坐在厚軟的鮮草地上。
蘭陵愜意的搖搖頭,歡愉中,極少說話,語言交流在此刻是多餘的。
關中八景之一,灞橋觀柳。和蘭陵趕過來時,遊客紛擾,爲不露行跡,無奈之下,兩人分開兩岸,沿河而行五六裡後,纔有小橋得以會合,一前一後,一言不發,沿河觀景,迤邐十數裡,毫無倦意。
許久,“坐坐再走。”蘭陵脫了鞋襪,白淨的腳丫探進草裡,“走了怕有二十里了吧?前面就是滻河,過去,柳樹就少了。”
躺下,感受草墊的柔軟,雙手墊在腦後,仰望晴空,“這地方好。”
“嗯。”蘭陵悄悄將腳塞我身下,讓我感受她腳趾的靈動,“關鍵是……”
“沒人。”
“呵呵……”蘭陵折身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偷偷摸摸?”
“不是,是自私,私心作祟。”身旁一朵不知名的粉白小花開得燦爛,想伸手拽下給蘭陵插在髮髻上,卻又縮了回來。
“我來。”蘭陵不猶豫,長長的枝幹帶了花朵拔下,把玩一陣,“花就是這麼個東西,你不摘她下來,依舊要敗,趁嬌豔時候採纔好。”遞我面前,閉了眼俯身過來,“插上。”
“這花就合你的模樣長的。”幫她插飾好後,端詳一陣。蘭陵比以前漂亮了。或許和心情有關。至少在我眼裡是這樣。“尤其你笑起來好看。”
“專門好看給你看的。”蘭陵抱膝而坐,望了清澈的河水。“自私,就是你說的話,凡是能喘氣的東西都自私,我也是。”扭頭回來,問道:“知道妾身剛剛想什麼不?”
“若是這世上人都死光了,就剩咱倆,多好。猜對不?”我笑着在她腳上撓了下。剛在灞橋上,蘭陵嫌人多,沒個清淨地方,說的氣話。
“癢。”蘭陵身子縮了縮,“剛剛是生氣,這會真沒人了,反而覺得正該如此。”說着揪了幾葉嫩草下來纏繞在指頭上,“若真的那樣,活起來就鬆快多了,花露水啊,詩詞歌賦啊,蓋世武功啊,再就用不着了。”
“哦,對了。”我支起身子,感嘆道:“一提了詩,如此美景,不由詩興大發,要不要我給你來一首?”
“省省。”蘭陵笑着扔了手裡的草葉,“喻景喻意的東西而已。眼前的景緻,看在眼裡,映在心裡,纔是真意境。此情此景,再好的詩作拿出來都是添亂,尤其是你,詩畫歌賦不合你的脾性,笨笨傻傻的才叫人喜歡。”
蘭陵這話說我心裡去了。默契,這纔是真的默契,有這種貼心女人坐旁邊,再什麼雄心壯志都消磨掉了,人活着還求什麼?舒坦,打開四肢,美美地哼哼幾聲,從裡到外都滲透着喜悅,或者是幸福。
“看你美的。”蘭陵被我的情緒感染,笑顏如鮮花綻放,“你一個人把滿天下的福分都沾去了,有我陪了你身邊,幾世才能修來的福氣。”
“可不是。”蘭陵和我說話從來就是這麼的直接,我倆之間早已不用拐彎抹角的去表達了。“有時候我也想,估計是行善積德多了纔有這個造化。有幾世的緣分,是好是壞?”
“還幾世。”蘭陵捧了臉頰笑着看我,“男人家說這個話,怪噁心的。一世還不夠啊?婆婆媽媽的糾纏幾輩子纔是造孽,下輩子我是男的!逼了你家門口討債。”
“哦,那應該。”起身歉疚的撫了撫她秀髮,有些事情不由人。心裡不願意去想,可老是不經意的就浮出來。“造紙作坊是虧你不少錢,既然你覺得留到下輩子討要更合適,那我也樂意拖欠的久點。”
“去,誰和你說造紙作坊的事。”蘭陵嬉笑着推我一把,“我說說氣話,也就心情好,應了景才說,你得意什麼。”學了我的樣子橫着躺下,“有時候我也慶幸,好壞不論,能遇見你就是緣分,虧虧欠欠的事,彼此而已。井裡面黑窟隆咚,就好奇,就往跟前站了看,看不清就下手下腳的探,掉下來我自找的,呵呵……”
“……”比喻不太好,聽得我有點有自在,對掉井裡的事情一直心有餘悸,小時候去農田抓螞蚱,掉過一次不太深的枯井,害怕得很。
“你怕井?”蘭陵被我不經意流露的懼意逗笑了,“有意思,以前怎麼沒看出來。”
“好了,這麼好景緻多看兩眼,少提井。”擡手指了指前方一片嫩綠的林子,“前面樹林子還大,過去看看不?”
“不去。”蘭陵搖搖頭,“你指的地方是我另一個莊子,前多年貪圖了景色買下來的,誰知道剛買了頭一個月上就出了吳王那擋子事情,就再沒心思過去,一直閒着,如今就交了別人打理。”
“富婆啊。”羨慕的咂咂嘴,如今我莊子上連蓋個大點的院子都騰不出來地方,蘭陵是有莊子去都不去,反差太大。“用不着,給我吧。”
“去,男人家,說這個話不嫌丟人麼。你若真是身強力壯的在路邊餓死,我包管一口粥都不施捨你。”蘭陵揚臉看了看天空,“有時候也想,想你若是個窮光蛋是個什麼樣子,還能躺在這個地方發詩意嗎?”
“這婆娘,話說的歹毒,這麼美的地方說這個話,煞風景。”我偶爾也有雅興,田園山水間就變得高雅起來,“往後老了,找個小山窩子裡,再不見人,養倆魚,喂倆雞,就這樣磨到閉眼多好。”
“美死你。”蘭陵拉過我手搖晃幾下。“嘴上汗毛還沒褪淨,身後的事都打典好了,真當你是神仙了?人要是把什麼都能打點安置好,活起來還有什麼意思?”
“誰說沒褪淨?過半年嚇你一跳。”沒兩把鬍子的男人,屬於那啥分泌失調,我正常得很呢。“我和你不同,女人家怎麼能瞭解男人的想法。若是沒家沒業的,單槍匹馬闖闖,跌宕起伏的生活多姿多彩,也合情理。有了家室,什麼念想都撂下了,求的就是平穩。”坐起來長長嘆了口氣,“我也年輕過,也熱血過,也和了學生一起請過願,還揍過小鬼子。”伸手拍拍蘭陵迷茫的臉頰。感覺和她一起說說這些不沾邊的話沒關係,發泄發泄。“我說說,你聽聽,不追究。”拉了蘭陵手過來拍拍,自言自語道:“當學生時候,一天盼了國家打鬼子,盼了光復統一,盼了有一天去戰場上撒個歡,活着挖個人眼珠啥的。想想也奇怪,當時怎麼沒想過死呢?好像命不是自己的,白揀回來的一樣。”
“還請願。”蘭陵警覺的四下看看,將頭靠我肩膀上,“你當大殿上坐的是五莽嗎?多少年代都沒出現過這事了。打小鬼我相信,你這老鬼就有欺負別家的壞毛病。這話啊,我心裡都信了,可就是過不了眼睛的關,二十出頭的人,那來這麼多感慨。聽口氣,歲數比我還大。”
“和我在一起,你感覺有年齡差距沒?”至少我從來沒有感覺到,說心理年齡,我和蘭陵是一般大小的,將近三十的老男人了,而立之年,零點一度的熱血歲月已成爲回憶,想澎湃一下,也就是早晨花園裡晨練而已。
“沒。”蘭陵搖搖頭,“從頭一面就沒這個感覺。你和他們幾個不同,娃娃臉是騙人的,有時候感覺你經過的事情比我還多。我也知道有些事你一直捏了藏着,開始你還警惕,和我一起時間長了,也就不太防我,只是不想給我說而已。偶爾說幾句莫名其妙的話,開始我還猜測,現在也懶得去想了。”
“想不想隨便,別說你,我還沒想通呢。”和蘭陵在一起,說話隨意,心裡沒太多顧忌,“也就是和你說說,和你說話有時候就和自言自語一樣,省心。”
“看得出來。”蘭陵貼得緊了,嘆了口氣,“我有時候也有這感覺,咱倆人也就註定是這個緣分,若真做了夫妻,估計能打到房樑上去。知已就是這個樣子,好壞長短一目瞭然。過不得日子,你家倆夫人在這點上都比我強,在她們能容忍的事情,從我這裡堅決是過不去的。”
蘭陵終究是過來人,對於感情上,我還沒那麼深的造詣。想想她說得也有理,瞭解的越深刻,日子肯定就過得越坎坷。彼此之間如同透明,優點缺陷連個掩飾的餘地都沒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是說給死敵的話,夫妻間若彼此百戰不殆那就生不如死了,再會個武功啥的,居委會大娘都得買了保險後纔敢過來調解。
“你這話是寬解我。”蘭陵瞭解我,纔不想讓我背感情上的包袱。她這話三分之一是安慰自己,三分之一是讓我安心,另三分之一是給倆人非法感情找藉口。“該誰背的,跑也跑不掉,說給自己聽聽而已。你每次心情好才說這些個事,給自己找不高興麼?”
“高興時候啊,心就大了,也拿出來說說。”蘭陵笑了笑,捅了捅我腰間,“若碰了苦悶的時日,再想這事,死的心都有了。”
“勇氣可嘉,要我都不想這事,找塊毛毯給它蒙起來,塞到牀底下再壓兩塊磚。”這話題拉出來鬱悶,可倆人說着說着就好像彼此開解了,也就那麼回事。蘭陵比我看得開點,至少她從來不迴避這個事情。
“勇氣,當然比你有勇氣得多。”蘭陵一撐地站起來,自嘲道:“除了你,我了無牽掛,活的光剩下勇氣了。”遞了手拉我站起,“起來,朝前面走走,剛纔是賞景。後面呢,既然你說了勇氣,咱倆就練練腿,少偷懶。”
勇氣啊,更多的時候是壞事的主要條件,蘭陵從小就有專門的行家調教,一身好武藝,走到最後,她靠的是腿,我靠的是勇氣。只是單程我就只剩下勇氣了。可憐的是,來的時候將馬寄存在灞橋邊的馬站上,於是,等踏青結束回到家裡,我只剩下出的氣了。
“快,弄飯,餓死了。”我覺得進府邸這最後一段路是匍匐過來的,腿已經沒了,興剩下胃。把自己扔在軟椅上,平時動都不動的桂花糕一口氣喋了半盤子,穎和二女看得目瞪口呆,恍若白日碰鬼。指了指自己,“知道從灞橋走到滻河西口‘東竺苑’再折回來,是什麼樣子不?”
“老天,光過去就快四十里!”穎趕緊蹲下來給我腿上墊了個小凳子,脫了鞋襪,搭了個毛毯在我腿上,扭頭呵斥二女道:“還不去準備熱水!”
腳泡在熱水盆子裡,一氣朝嘴裡塞煎餅,蘭陵成心的!她嘴裡寬解我,心裡還是有過節,然後遛牲口一樣遛了我七八十里,尤其她回家坐馬車,我還得繼續遛二十來裡的馬才能到家,若不是在‘東竺苑‘門前發現她的奸計,只怕天黑都回不來,硬硬餓死在官道上。
“老四今天還過來找過。”穎一邊給我捲了煎餅一邊怕我噎住,不停的打斷我的進食節奏,“說是去年那個吐蕃人過來了,帶了好些個藥材,可不按去年的分量拿,吵吵了要給他兩倍的花露水才成。”
看來這個吐蕃仔比較勤快啊。本來掐算他夏初才能過來,足足提前了一個月光景。雖然內府拿了王家的貨在周邊國家銷售,吐蕃肯定是不會放過,不過按分量算的話,還不至於就要我打五折的售價。吐蕃人是個滑頭。
來得正好,蘭陵還想見見他,往後收購鳥嘴的工作由他牽頭也好,雖然收購計劃早都開始實行了,但多一個土著商人的幫助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還有叫他帶來理療新傷的草藥種子,光嚼一嚼貼在傷口上就能止血的功效,太神奇了。
“人安排好了麼?”打了個飽嗝,擦了擦手上的油漬。
“不用安排。”穎笑道:“老四說了,只要能拿了貨,就是給他睡豬圈都成,那人難纏得很,去年不是就在莊子上磨了好些日子。”
也是,那邊的人皮厚實多了,啥地方過夜都成,不象我這麼嬌氣。“早早睡,不成了,渾身發軟。”能撐到吃完飯已經是奇蹟,我原打算躺牀上吃來着,穎沒同意。
大量運動後,腰痠腿痠,躺牀上舒服點,可到了半夜就變成腰疼腿疼,躺牀上想哼哼。爲了不驚擾倆夫人,還得忍着,渾身疼得和刀子劃一樣。光覺得才睡過去就被人叫醒,該死的吐蕃人,來得真不是時候,賴會兒牀都不行。
“叫什麼來着?”感覺下半身仍舊不太聽使喚,走路飄,一路飄浮到作坊。老四在辦公室正等我,得先問問名字,免得失禮,聽說那邊的人很重視這個。“過去快一年了,名字忘記了。”
“拉旺毛贊”,老四邊說邊笑,“繞口得很,記不住也怨不得姐夫。”說着拿了個本本出來,“這次他帶了好些個藥材過來,還拿了幾牛皮袋草籽,說是您預定下的,小妹子也不敢做主,還得當面和您稟報一聲。”
“啊……”老四這調調咋聽了渾身不太對勁呢?咋就癢癢起雞皮疙瘩?真是見了世面啊,纔多長時間沒打招呼,換人了一樣。“別,咱自家,整得和外客一樣。就原來樣子蠻好,習慣了。”撓了撓脊背,“這會兒拉旺啥的人在哪?”
老四見我不接受她的新形象,的點不高興,拉了臉,不情願道:“別人嫌他有味道,他就在後牆根上起了窩棚,我找人叫他過來。”剛起身,又扭臉過來,“姐夫,你換個房子商談。”說着指了指後面拐角一個小門,“過去那邊談,要不味道大得去不了,二女又該罵人了。他帶來的貨就在裡面堆積着,你正好也過去盤點。”
“哦,沒問題!”我已經做好思想準備了,今天過來連酒都預備好,免得一會兒談完他又請我喝酒,倆人吹了一個皮口袋,想想就頭大。
推門進來,天哪,這吐蕃人真是下了本錢,小半房子藥材。看來這次他不是一個下來的,沒三四車拉不過來。比去看好多了,知道將藥材分開,模樣也整端了許多,單獨一個大木頭箱子裡還有好些個寶石金器,看來他上次一趟收穫頗豐啊。嘿嘿,不管咋說,也是實在人,先交錢後提貨的客戶,我喜歡。
“王修兄弟……”正想着,門外傳來拉旺毛贊那半生的關中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