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塊金鋌擺了個很好看的造型,一塊塊疊堆成了一座鏤空黃金牆。
皇帝看着這些金鋌,看着上面一個個的化度寺的戳記,沒有半點的高興,臉色陰沉的可怕。
“三萬兩黃金?”
皇帝咬牙切齒,化度寺一個看管無盡藏院的執事僧,就能從中偷出這麼多黃金。
“陛下,這是化度寺無盡藏院的賬本,既有收受的佈施田宅牲畜奴隸金銀錢絹賬目,也有化度寺放貸收息的賬本。”
李世民接過,越看越驚,手都在顫抖。
實在是太過駭人。
良久,皇帝撫着那面黃金牆,發出了感嘆,“朕以前統兵征戰,一心武事,讀到史書記載北魏太武帝滅佛,北周武帝滅佛,推毀佛像、焚燒經書、僧尼還俗,三寶福財賜給臣下,寺觀塔廟賜給王公,寺田收歸國有,
那時還覺得過於極端,朕昔年東征洛陽討伐王世充時,還曾得到過嵩山少林寺武僧相助,可現在看到化度寺和三階教的這些賬目,朕覺得二武滅佛也是有原因的。
朕現在甚至後悔武德九年即太子位之後,停罷太上皇沙汰佛道詔了。”
太驚人。
一個化度寺,已經讓李世民感受到了深深的威脅。
而整個三階教,這幾十年傳播迅速,在京就有幾十寺,僧二千餘人,還有兩千私兵,其淨人、佃戶更是數目驚人。
當然更可怕的還是他們斂財的能力,庶民百姓都爭向他們佈施,王公貴族也是一車一車的拉着錢絹入寺。
“化度寺放貸,都已經遠及燕、涼、益、趙之地了。”
李世民感覺他們在動搖他的皇權。
朝廷現在開徵戶稅,一年一小稅,三年一大稅,小稅四十萬貫,大稅八十萬貫。
就這個稅,朝廷上下到現在都還在吵吵鬧鬧,總有人說多了,害民了。
“陛下,法雅自被收回出入宮禁的魚符牙牌之後,多有怨言,甚至還散佈蠱惑人心影響我大唐朝野安定的妖言,臣請求逮捕妖僧法雅,交雍州衙門審訊。”
“他說了什麼妖言?”皇帝問。
“法雅說長安要發瘟疫了,還說這都是因爲紫微星位不正。”
“外面謠言,長安將有大疫,多向三階教佈施可保平安。”
這話不是武懷玉冤枉法雅,實在是法雅這和尚本來是有些本事的,要不然當年李淵、建成也不會請他入宮多次講法,甚至還賜他妻妾,讓他組織僧兵去打仗。但這個花和尚如今地位不比從前,落差很大,新皇很厭惡法雅,如今又禁他再出入宮見太上皇。
法雅偏還喜歡喝酒,這酒醉之後,便口無遮攔,什麼話也敢亂說。本來,他也只是當着自己的親信們說的,可他的人也不是個個口風緊,有人又在外面說,於是也就傳揚開來。
雖然現在還僅是小範圍內傳,但確有其事。
法雅說長安要發瘟疫,當然不是什麼有證據的推測,他只是對皇帝不滿,於是說子奪父位,紫微星不正,這天下肯定要發瘟的。
“查,徹查。”
“陛下,法雅私自豢養僧兵兩千,私擁刀槍等,臣請調禁軍先將這兩千人拿下,以免再出亂子。”
“準。”
皇帝直接讓周紹範和張士貴率北衙禁軍去解除這些僧兵武裝,長安三階教諸寺,全都要徹查。
得了聖旨,懷玉也沒忘記給史萬寶請功。
“讓原國公史萬寶隨你協同處置此事。”
出宮,懷玉立馬找來了周紹範、張士貴、史萬寶三人,把皇帝旨意說明。
“區區兩千私兵而已。”史萬寶輕笑。
那些兵說是僧兵,其實並不是僧人,多是隋末唐初時寺廟裡的護衛,其身份既有寺廟奴隸,也有依附於寺廟的佃戶,或是部曲,基本上都是對寺廟有很強依附性的,大多連自己戶籍都沒有。
許多是隋末動亂時的饑民,被寺廟挑選的青壯,加以武裝訓練,這些人平時守寺護院,也有在寺院的莊園或作坊上護衛的,甚至有充做一些寺院外執事的隨從護衛的。
富的流油的寺院,在亂世的時候,也是許多人覬覦的肥羊,就如嵩山少林寺,王世充在洛陽缺糧,就盯上少林寺,讓自己侄子王仁則把當年隋文帝賞賜給寺裡的田產百頃奪走,還強徵糧草。
少林寺哪受過這樣氣,後來李世民攻洛陽,他們立馬就組織自己的武僧去協助李世民打王世充,唐軍攻破王世充後,不僅把王世充搶佔的寺田還回,李世民甚至還賜了他們幾十頃地。
隋末時大寺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僧兵,只不過真正的和尚沒幾個而已。
史萬寶很清楚化度寺兩千僧兵是什麼樣的,主要的還是寺院奴隸和佃戶,他們雖曾經得李淵同意編練,但也只是有些刀槍弓箭,絕不會有什麼鎧甲弩機馬槊這些。
北衙禁軍精銳,對付這些人,那不費吹灰之力。
事情就如他說的那樣,當禁軍突然出動,長安三階教的諸寺,根本沒有防備,除了寺中的少數護寺僧兵,多數的僧兵那都還分散在田莊、作坊等處,
刀都不用出鞘。
沒有人敢對全副武裝,鎧甲明光耀眼的北衙禁軍精銳反抗。
那些勁弓強弩可不是開玩笑的。
“翼國公,法雅已經拿下。”
史萬寶把法雅提小雞一樣扔到懷玉面前,這傢伙滿臉是血,明顯是對史萬寶不客氣,然後被揍了一頓。
拋去剛被揍掉的幾顆門牙,還有被打歪的鼻子,這個禿驢確實有副不錯的皮囊,長的也挺高大。
要是穿個紫金袈裟,一副法相莊嚴的樣,可能確實挺能唬人。
可惜現在就跟個死狗沒啥區別。
“嫌他聒噪,錘了幾拳,不礙事吧?”史萬寶問。
“活着就行。”
武懷玉對這個傢伙也沒半點同情心,只能說這傢伙空有好皮囊,狂妄又愚蠢,都這種時候了,還看不清形勢,你就算能得太上皇和裴寂賞識又如何?
現在天下之主是李世民啊,你還敢說李世民壞話,找死。
化度寺的大殿裡,武懷玉直接審訊法雅。
“說吧,爲何惑衆妖言?誰給你的膽子?誰給你撐的腰?”
法雅被史萬寶痛揍了一頓,此時也不敢再叫囂張狂妄,但對武懷玉的訊問,仍是一副不肯配合的態度,根本不承認。
“帶人證。”
史萬寶又拎來幾條死狗,全是法雅的心腹,他之前酒後說那些妖言的時候這些人在場。
史萬寶訊問的手法非常簡單粗暴,拎起一個人詢問。
“那天法雅究竟怎麼說的妖言?”
第一個看了看法雅,然後猶豫了下,咬牙說不記得。
“看來打的太輕。”史萬寶舉起拳頭咣咣又是一頓砸,那人頓時皮開肉綻,本來只是鼻青臉腫,現在直接一口牙被打光,臉上全是血。
“你好好想想,一會再問你。”
“下一個。”
史萬寶又拎起一個。
就這麼簡單,就這麼樸實無華。
這麼明顯的刑訊逼供,有違律法,但武懷玉這雍州別駕、御史臺治書侍御史坐在那裡,卻視而不見。
沒有誰扛的住長安大俠史萬寶的老拳,這還是他手下留情,否則頂多三拳就能把腦袋打爆。
終於他們扛不住了,招了,全招。
就當着法雅的面,一五一十的全招了。
史萬寶把法雅又拎了起來,“好了,現在你可以再好好招供了。”
法雅還想嘴硬,史萬寶對他也沒客氣,咣咣也是一頓揍。
一口牙基本打沒了。
“人證俱在,還敢狡辯?”
“我招,我全招,我確實說過,但都是酒後胡言亂語,不是真的。”
曾經天子座上賓,如今也只能在鐵拳下求饒。
“說過就行,”
“翼國公還有個問題你沒回答,誰給你撐的腰,你這些妖言還曾對誰說過?”
法雅頭昏腦脹,痛的直呻吟。
“聽說你經常出入魏國公府,你這些妖言可曾對魏國公說過?”史萬寶把他拎到面前,殺氣騰騰的問道。
法雅感受到他的殺意。
“我,我好像忘記有沒說過。”
“是嗎?讓我幫你再好好回想一下,”史萬寶又舉起了沙包大的拳頭。
“我想起來了,說過,我跟裴公說過長安會有瘟疫。”
“你可敢到陛下面前,與裴寂當面對質?”
······
東宮。
皇帝召司空、魏國公裴寂入宮,當裴寂入殿,看到皇帝陰沉着臉坐在那。
而下面不僅諸位宰相都在,還有刑部尚書李靖、御史大夫蕭瑀、大理寺卿孫伏伽,雍州別駕、治書侍御史武懷玉等三法司長官都在,頓時心頭一沉。
他來的路上,已經聽說朝廷突然下令封鎖長安諸城門、坊門,全城戒嚴,然後北衙禁軍突襲三階教寺廟。
“翼國公,帶法雅。”皇帝冷冰冰的下令。
當法雅被帶上來,裴寂都沒認出他來,那臉已經腫成豬頭。
法雅當殿供述,他曾在司空府,跟裴寂說過妖言。
“陛下,臣確實曾聽法雅說過長安可能要發瘟疫的話,但臣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妖言。”
只是皇帝現在對他的解釋並不在意。
“法雅怨望、口出妖言,罪當腰斬棄市。”
“裴寂身爲朝廷大臣,位爲三公官居一品,而與妖言法雅親密,妖人怨望口出妖言,隱瞞不奏。
罪當誅!”
最後三字一出,裴寂不由的雙膝一軟跪伏在地,卻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殿上沉寂良久,終於蕭瑀還是先站出來替裴寂求情,認爲裴寂確實有錯,但也罪不至死。
房玄齡、杜如晦等宰相也出來求了幾句情,真求情還是作樣子就不得而知了。
“裴寂罪行,朕殺他完全有理由,但既然有這麼多人求情,朕也念及他是開國功臣,還有免死金牌,今日便恕其一死,收回金牌。
奪官、削食邑一半,放歸故里。”
裴寂顫顫微微的伏地請求,“臣請留京師養老,”他這不是在討價還價,而是想表明自己願意在天子眼皮底下受監管。
“裴寂,以你的才能和功勳,根本不可能有如今高位,你不過是蒙受太上皇的恩澤,僥倖在羣臣中位居第一罷了。”
“武德之時,朝綱紊亂,賄賂公行,你是朝廷宰輔,當負首要責任。”
皇帝非常不客氣。
“朕念你是故舊,不忍心依法處置,讓你回鄉養老守祖墳,已經夠寬大的了。”
裴寂跪謝天恩,表示今日就動身回蒲州老家。
裴寂躬身退出大殿時,腳步虛浮,在跨過殿門檻時,還一個踉蹌,摔了一跤。玄武門喋血的那天早上,裴寂就已經預料到了也許會有這天,如今這天終於來了。
只是他也並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已經結束了。
殿內,君臣十幾道目光望着那個略帶幾分淒涼的背影,各有所思。
或許對於皇帝來說,那意味着一個時代的終結吧。
而對武懷玉來說,又一個實封功臣榜上的功臣被他斬落馬下,他在功臣榜上排名又進一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