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部還能勝麼?”
浮圖城西北數十里外,貪汗山下,賀魯等在此聚攏敗兵。
夜黑如墨,
軍營一片愁雲慘霧,士氣低落。
賀魯與諸部首領再見面,也都是一個比一個臉黑難看,仗打成這樣,是誰都想不到的。
“唐人的火器太犀利了,”朱邪部闕俟斤阿厥嘆了聲氣,之前聽說同是處月部的弓月預支部遭受唐人火器攻擊破城,唐人用火器夜襲,輕鬆弄垮了弓月城牆,輕鬆攻入城中,
弓月部數十年來最勇猛的預支俟斤就這樣戰死,那時聽到這消息,阿厥總覺得不真實,懷疑是唐人故意這般宣揚的,實際肯定沒有這種神雷天火一樣的秘密武器。
可後來又聽說郭孝恪他們從伊吾出兵,在田地城也是夜襲,也是用神雷天火,同樣是直接把城牆給震垮了,然後破城。
可直到自己今天真正見識到了唐人火器的樣子,才知道這東西竟如此犀利,尤其是他們最後一次進攻,
各部集結了一萬人下馬步戰,而且是四面同時進攻,結果在二三十步距離時,被他們的火器打的潰不成軍,
那成片成片的霰射的彈丸鐵石,一般的皮甲都扛不住,除了那些長筒的噴火武器,他們還有投擲的掌心雷,還有更大的炸藥包,
總之,各部勇士們哪見過這種玩意,
尤其是就在二三十步的這近距離,被割草一樣的成片成片射殺倒下,那種巨大的衝擊,是無人能不恐懼的。
士氣一崩,就打不下去了,
最後契苾騎兵出其不意的還追擊,而城中唐騎又殺了出來,可謂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現在想想,他們當時完全是喪了膽,所以只顧着跑,
“當時我們尚可一戰的,”
賀魯想起當時情景,就心裡火氣直冒,他甚至當衆質問起沙陀和朱邪兩部,爲何跑的這麼快。
明明當時還能打,只要各部堅持,契苾部就那兩千來騎,早就強櫓之末,根本衝不了多久,只要頂住那一波,那他們不僅不會敗,還能反過來吃掉他們,甚至再次反攻,
說不定此時他們已經在浮圖城中殺牛宰羊慶祝了,而不是現在這般狼狽。
“朱邪闕俟斤和沙陀俟斤,請給我們一個交待,爲何不聽號令,跑的那麼快!”
朱邪阿厥黑着臉,“尊敬而偉大的沙鉢羅可汗,當時情況士氣崩潰,諸部都在潰敗,戰事已經無可挽回,我們不撤又能怎樣?
我們早點脫離戰場,也是爲了重整旗鼓,否則會敗的更難看。”
沙陀那速也是這般回答,那時情況,已經不是憑他們一兩句命令,就能穩住軍心的。
“唐人的火器太厲害了,他們又據守堅城,我們新敗,只怕難以再戰。”阿厥直言,雖然他最希望攻下浮圖城,畢竟按約定,拿下浮圖城,城中人口牲畜錢帛諸部平分,而城池是給朱邪部的。
但這一戰,連向來悍勇的阿厥都心生懼意了。
賀魯望向律啜、闕啜這兩大咄陸部首領,可是這兩位此時也都沉默不言,明顯深受打擊,說不定他們心中已經動搖了。
這時西廂弩失畢阿悉結部的都曼特勤出聲了,“今日這一戰,我們有些輕敵大意了,我觀察唐人火器,雖然犀利,但也有一些缺點,首先就是數量並不多,其次就是射程很短,
得靠近二三十步時纔會發射,近距離雖殺傷力挺強,但也就是比弓弩稍強,卻不夠持久,每次發射後,需要不少間隔時間,
我們頭次遇到這種武器,被那火光和巨響給嚇到了,”
“我料這種武器,唐人也不會多,尤其是浮圖城的唐軍,我們整頓兵馬,完全可以再戰浮圖城,”
都曼甚至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我覺得今夜唐人大勝之後,又兵馬疲憊,也必然想不到我們還能再殺回去,此時必然沒多少防備,也正是疲憊之時沒什麼戰力,”
“我提議殺個回馬槍,這次咱們趁夜偷襲,”
浮圖城雖是貪汗山北最大的城池,可這畢竟是在西域,城池其實並不算怎麼高大,
不過兩丈多的城牆,就算沒大型攻城器械,可如果是偷襲,用繩鉤都能甩上去鉤住城牆,然後攀牆而上。
都曼的提議非常大膽,
連賀魯都愣了一下,實在是今天敗的這麼慘這麼狼狽,心裡甚至都被唐人火器和契苾騎兵殺出陰影來了,這會心還突突的跳,
誰敢想說連夜殺個回馬槍?
“浮圖城唐軍今日傷亡也不輕,而且他們也非常疲憊,此時是他們最虛弱的時候,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若是不能抓住機會拿下浮圖城,那就很難再拿的下了,
高昌伊吾的唐軍很快就會前來增援,到時更多的兵馬,更多的火器,我們拿什麼再攻浮圖城?”
都曼特勤此言一出,
衆人皆沉默,
是啊,這次他們暗裡聯合,突然起兵發難,如此突襲浮圖城,結果幾萬對幾千,還沒拿下,
這要給唐軍增援來了,他們還怎麼拿下浮圖城。
拿不下浮圖城,又談什麼破高昌攻伊吾,把唐人趕過大沙磧,將他們趕回河西?
“再打一次,”都曼大聲道。
可沒有一人迴應他,
連剛自立爲大突厥天子沙鉢羅可汗的阿史那賀魯都猶豫了,唐軍疲憊,唐軍虛弱,可他們更疲憊更虛弱,
看看外面那些人馬,這還沒有今天出兵時的一半,還有小半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另外還有小一萬人留在了浮圖城,不是成了俘虜,就是變成了屍體。
現在讓他們回頭再攻浮圖城,只怕就算他們這些首領同意,諸部士兵也不會願意的。
都曼看着這些人,心中暗自嘆息。
阿史那賀魯挺有野心,也有幾分膽量,可終究還是少了些氣魄,連反攻的勇氣都沒,那還怎麼對抗唐人?
念及此,他心中已經對賀魯的這次起兵不抱希望了。
浮圖城很關鍵,拿下浮圖城,再去把唐人還在建築的輪臺城拿下,東西兩頭一堵,那唐人就被堵在了貪汗山以南。
他們起碼可以進退自如,有時間聯合諸部,召集更多的人馬跟唐軍打。
但現在,一座浮圖城都拿不下,甚至連再戰的勇氣都沒,那還怎麼跟唐軍打,武懷玉可是在短短時間裡,把整個西域攪的天翻地覆的人,那是大唐的戰神,
他從弓月城,一路跟隨武懷玉到高昌,對這位大唐武相觀察了許久,越瞭解越覺得他深不可測。其實他來之前,也跟泥熟闕俟斤談過,他覺得賀魯這人野心勃勃,卻缺乏眼光和格局,
如今形勢下,雖說諸部因攻高昌一事,對唐人不滿,但武懷玉了得,唐軍彪悍,這個時候起兵很不合適,
賀魯應當再忍忍,這樣突厥諸部心中的怨氣得不到釋放,反而會越積越多,而唐軍也肯定要班師回中原,就算唐人改高昌爲西州,還在弓月和輪臺駐軍,但也數量有限,
待那時再起兵,豈不強於現在匆匆舉旗?
但泥熟闕俟斤還是讓他來了,也是帶着一分期望。
“沙鉢羅可汗,你怕了嗎?”
賀魯面對這個提問,猶豫了一下。
他手按在狼頭刀柄上,在上面摩挲。
賀魯沉吟片刻,反問都曼,“阿悉結部敢跟唐人宣戰嗎,你們敢起兵嗎?”
這下輪到都曼沉默了,
他想戰也敢戰,但阿悉結部還輪不到他作主,現在阿悉結是闕俟斤當家,另還有位泥孰俟斤分管一部,
兩位俟斤雖然之前也聯合石國統吐屯反咥利失可汗,打出擁欲谷設爲大汗的旗號,
但那兩位都是老謀深算很有成府的人,
他們不見兔子不撒鷹,不會輕易的下場。
眼下的形勢不明,他們肯定不會急着舉旗反唐,但他們卻是樂意暗裡支持賀魯反唐的,賀魯把水攪的越渾越好,
他們到時纔好坐收漁翁之利。
“阿悉結部早就不滿唐人已久,否則當初我們也不會聯合統吐屯起兵廢咥利失,而要擁欲谷設,
如今兩位俟斤派我來與可汗結盟,難道還不夠表明我們的立場嗎?”
賀魯按着狼頭刀柄,卻是已經聽明白了。
阿悉結不滿西突厥汗庭親唐,更不滿唐人如今進入西域,甚至阿悉結首領想要自己做大汗,
他們現在支持自己自立爲汗,支持自己起兵反唐,但是他們現在卻不會舉旗反唐。
這些該死的老狐狸。
賀魯心裡罵了幾句。
“我們突厥有阿悉結這樣有骨氣的部落在,何愁突厥不興?”
賀魯先是說了句場面話,然後嘆了聲氣道,“都曼特勤你提出的這個夜襲反攻的計劃很不錯,只是諸部的戰士們也已經非常疲憊了,還有許多部落兄弟還散落在外,沒能歸攏,”
“大家先在此休整兩三日,也重新收攏人馬,然後再攻浮圖城。”
都曼聽到此言,只能是暗自嘆息。
賀魯這樣做,必敗無疑,他的對手可是武懷玉,那是個最擅長掌握節奏的兵法大師,
現在時間這麼寶貴,你還要在這浪費兩三日,
這兩三日,夠武懷玉做多少事,等你休整好了,只怕武懷玉都已經親自率兵趕到了。
“也好,”都曼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返回高昌,把可汗的計劃跟我阿悉結兩位俟斤稟明。”
都曼不打算再留下了,他覺得此地不可久留,否則可能成爲唐軍的俘虜。
賀魯也沒多留,
“那好好休息一夜,天明再走。”
“好吧,”
都曼看着這已經半夜了,也就點頭應下。
“拿酒來,”賀魯看着衆首領都是垂頭喪氣的,尤其是處木昆的律啜還有胡祿屋的闕啜,這兩人從始至終都沒開過口,
很明顯這兩人正在動搖,
賀魯讓人取來酒,打算藉着喝酒把兩位首領再穩固一下。
“沒心情喝酒,”賀魯老丈人律啜直言,“今天我的很多戰士死了,”
親家公闕啜也不想喝,這場失敗,讓他清醒了一些。
“死的人已經死了,但活着的我們還要繼續活,還要繼續戰鬥,這酒敬他們,也敬我們,”賀魯給大家一一倒滿酒。
在他的勸說下,大家端起牛角杯飲下酒水,這是粟特胡商從中原販來的白酒,酒液清澈,可入喉嚨卻十分火辣,但卻深受草原男兒們的喜歡。
幾杯烈酒下肚,
衆人情緒稍好了一些,
馬蹄聲傳來,
數騎直接入營,
賀魯的侍衛攔下了騎士,一番交談後,侍衛隊長帶着一名騎士過來。
“大汗,外圍巡邏的哨騎遇到一隊唐人,來者自稱是浮圖城唐軍將領,他說自己是沙州刺史、望都縣開國侯劉德敏,奉副大總管程咬金之令,前來面見可汗,”
賀魯端着牛角杯,臉已經喝紅了,“他來做什麼?”
“說是來招撫勸降,希望大汗迷途知返,回頭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