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
西域夏天最熱的地方,火焰山就在這裡,高昌也是中國海拔最低的地方。這裡本是車師國,後爲漢朝軍事壁壘,因地勢高敞,人庶昌盛而得名高昌壁。
到如今,這是一個以漢代戍兵後裔爲主的西域國家,
麴氏高昌立國也一百多年了,
可此時,高昌國卻已是走到盡頭。
國王麴文泰走進了坐室,每遇大事,他都會來坐室,來看那畫高昌傳國之畫《魯哀公問政於孔子之像》,高昌國小人少,其地東西三百里,南北五百里,到此時人口也不過三萬多人。
漢以來,高昌國一直都是夾縫中生存,臣服過柔然、高車、突厥等國,但以漢軍後裔爲主的高昌人,卻一直沒有放棄漢文化,高昌的文字是漢字,禮儀官制也是漢家的。
高昌國經常派人出使中原內地,求借五經諸史,仿照漢地設置博士,
不過畢竟地處西域,位於遊牧部族聚居帶,加之處於絲綢之路上,多年來高昌民間文化也多帶胡風,民間服裝也多是胡服。
這些年不僅大量昭武九姓粟特胡來到高昌定居,也還有大量突厥人在高昌生活。
麴文泰跪坐在那副畫像前,難道真要亡高昌國?
隨着一封封情報傳回,麴文泰也越來越寢食難安,短短數天,頭髮盡白,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十幾歲。
他跪坐在畫像前,雙眼赤紅,印堂發黑,他想向烈祖烈祖祈禱,請求先祖們的庇佑。
“陛下。”
王后來到坐室,有些焦急。
麴文泰有些不滿的望向宇文王后,自高昌跟大唐翻臉後,本來已經改姓李氏的王后,又恢復了宇文氏,也不再用唐朝的常樂公主封號,仍用隋朝的華容公主封號。
“何事驚擾?”
這方小坐室,那是高昌王不許任何人打擾的地方。
“世子從交河城回來了,他說浮圖城的賀魯葉護,帶兵撤離了。還有,那史那矩吐屯,似乎在謀劃着什麼,世子要馬上面見陛下。”
麴文泰一聽,感覺眼前一黑,差點暈倒。
他再坐不下去,立馬起身,可是起太猛,腦子又是一陣暈眩,腳步踉蹌,摔了一跤,王后聽到不對,趕緊進來,見國王摔倒在地,連忙攙扶。
“陛下。”
“朕沒事,扶朕起來,”
麴文泰臉色鐵青,手顫抖着。
這一路只覺得腳下虛浮無力,宇文皇后一路攙扶,累的夠嗆。
“請醫師來吧。”
“不用。”麴文泰搖頭,他要先跟世子談話,“你先出去吧。”
世子麴智盛一臉失落的跪坐在那,見父親進來,趕緊起身相迎,“大郎攙扶父王。”
高智盛上前攙扶父到王座。
“說吧,賀魯他們怎麼回事?他的兵撤離浮圖城了?”
“浮圖城仍是賀魯葉護的兵駐着,但是賀魯昨天帶着千騎往西去了,”
他一臉的落寞甚至恐慌,“都說賀魯是去拜見武懷玉,帶兵迎他去了。”
麴智盛臉色又難看了幾分,“這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我們北邊的強援,現在卻成了頂在背上的一杆槍。”
“那史那矩吐屯呢?”
“父王,既然陸咄可汗都已經成了武懷玉的俘虜,連賀魯葉護都帶着真珠葉護去拜武懷玉了,
現在整個北庭,已經完全投降唐國了,
那史那矩不過一吐屯,這個時候又豈會與我們高昌一條心,他此時異動頻頻,肯定是在謀劃要奪我高昌城獻給唐人。”“那怎麼辦!”麴文泰此時已經沒有了曾經的睿智,其實說到底,一個幾萬人的小國,哪怕佔有很多綠洲,還佔據着絲路要道,但再富裕也只是個小國,
他們在那些大國間,也只能是夾縫中求生。
“你說,咄陸可汗那麼勢大,怎麼突然就成唐軍俘虜了,你說北庭東廂五大陸咄,還有諸俟斤別部,那麼多人馬,怎麼就任由武懷玉萬餘騎把咄陸可汗俘了,卻沒一個人敢上?”
“父王,不是沒有人敢上,而是沒有人打的過武懷玉,弓月部的預支俟斤,咱們也是老熟人了,無比勇猛的人,以前號稱沙陀之虎,可他卻也死在弓月城中。
還有葛邏祿部的熾俟部,是三姓葛邏祿人中最強的,他們對咄陸可汗夠忠心的,咄陸對他們也不錯,帶他們西遷,把雙河流域劃給他們,
熾俟匐也是被稱爲雄鷹一樣的男人,他拉上咽面部要救咄陸可汗,結果卻被唐軍打的兵敗身死,陣斬千餘,俘虜七千餘,大小三百餘首領被俘,
現在武懷玉把他們從雙河改遷到大漠,卻沒人敢再反抗了。”
不是沒有人反抗,是沒有人反抗的過。
如果唐軍出兵之前,有誰跟麴氏父子說唐軍會打出這樣的戰果,他們只會以爲別人在說笑,可現在這些都是事實。
不說北庭四葉護五大啜諸俟斤沒人敢跟武懷玉對抗,就說他們高昌自己,知曉武懷玉帶萬餘騎殺向鏃曷山西北庭時,他們也並沒有半點動作,既沒有發兵攻打大唐的伊州,也沒說出兵去北庭幫咄陸可汗場子。
他們爺倆坐在高昌城裡,舉杯對飲,嘲笑着武懷玉的輕敵狂妄,盼着武懷玉兵敗消息,
卻不料如今等來的是這樣的消息。
當初背叛大唐,轉抱咄陸可汗大腿,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也是小國的悲哀,既然選擇了依附西突厥咄陸可汗,那自然也得跟大唐切割清楚,更何況選擇咄陸,也是因爲大唐支持焉耆要重開樓蘭道,這是高昌不能容忍的。
本以爲與大唐相距數千裡,就算翻臉,也不是大事。
可誰想到如今卻是滅頂之災。
“局勢如此,迴天無力,”
“降吧。”
麴文泰無奈長嘆一聲,
當初他也還是希望對唐態度稍好一些,哪怕不得已要依附咄陸可汗,但對唐也可以虛以委蛇,可世子年輕氣盛,被咄陸可汗簡單的挑唆幾下,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麴文泰也說過世子,可想到自己年事已高,高昌終歸是要由他來繼承,也就沒拗過他。
誰料會有如此大劫。
“把交河公、田地公,還有令尹,左右衛、八長史、五將軍、八司馬等都召來王城,我們投降。”
麴文泰雙眼無神。
“不,”
麴智盛不甘心,他紅着眼睛,緊握着雙拳,憤怒的低吼,“我們不能投降,我們高昌還能戰,”
“閉嘴。”麴文泰也憤怒了,怒髮衝冠,“都這種時候了,你還看不清楚形勢嗎?現在繼續反抗,能得到什麼?你想玉石俱焚,實則不過以卵擊石!”
麴智盛不肯,他提出現在就召阿那史矩來議事,然後將他拿下,再把他手下突厥軍官控制,把他監視高昌的兵給圍了,然後他願意假冒阿史那矩去把可汗浮圖城詐開奪取,
“夠了,你不要·······”麴文泰怒喝,可話到一半,突然梗在那,眼歪嘴斜,然後是面色發白,嘴脣發紫,
頭一歪摔在地上。
“父王!”
“來了,快叫醫師。”
待醫師趕來,卻已經晚了。
“世子殿下,王后,大王已經,已經駕崩了!”
麴智盛看着父親那張扭曲的臉,還有那死不瞑目大睜的眼睛,整個人呆怔在那,許久都沒半點反應。
直到陣陣哭聲將他喚醒。
麴智盛鐵青着臉咬牙切齒的道,“爲陛下收斂,”
“馬上給孤準備,孤要靈前即高昌王位,”
“陛下是唐人害死的,孤要爲父報仇,誓死高昌,與唐人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