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夏的時節,螃蟹多還不成熟,哪怕是長到二兩,也只是子蟹,蟹黃是帶有苦味的。只是這光景的螃蟹,卻又柔嫩,掐斷了蟹腿,放入口中,輕微一吸,完整的蟹腿肉就能吸進去。
“南人自來食蟹,虞伯施親族嫁女,嫁妝中,竟有金蟹錘……”
長安城東,春明樓內有着新鮮的江南螃蟹,個頭都是二兩光景,清一色的子蟹。至於如何將這些螃蟹安全送到長安,這就要問順豐號的夥計是如何做到的了。
“江陰子當真是……無禮,無禮啊。”
“未婚生女也就罷了,竟爲女郎取了名字,譜錄造冊。哪怕是洛陽,抨其擾亂綱常者,不知凡幾。哈,誰料變本加厲,竟是備了這般豐厚的嫁妝。如今想要和這張洛水結親的人家,可以從洛陽排到京城來。”
“這是‘杖斃’義利之辨啊。”
“杜克明上奏陛下,聽說去了尚書省,大吵了一通,房玄齡的案桌都被掀翻。只可惜不能治罪,沔州考績,派哪個爲黜置大使,也不能遮掩。如今中書令這個皇親國戚,也稱病在家。”
“若是派出左右屯營呢?”
“呵,你當琅琊公主殿下是擺設麼?”
一樓的人吃着螃蟹,喝着黃酒,相當的愜意。
而在二樓,能目及遠方的包間,長孫無忌臉色相當難看地看着窗外,對面坐着的,是自己的另外一個外甥,魏王李泰。
“舅舅,張德擾亂綱常,朝廷要治其罪,又有何難?”
李泰還是斯文模樣,上中曾文官分流之後,家世極好或者傳統老世族文官,多是喜愛這個魏王。但是中下級文官,或者說技術型官僚以及受“王學”“新學”影響的官僚,卻始終不能從魏王這裡看到希望。
“綱常?”
老陰貨都懶得理會這個外甥,要不是李承乾地位越發尷尬,他不會多看一眼李泰。作爲妹夫的鐵桿,他知道皇帝的想法,矛盾又可笑。
李世民既想要一個和他類似的威勢君王繼承人,又不想繼承人太強勢而反過來威脅到他。
李世民既想要緩和同世家大族之間的激烈矛盾,又不想因“玄武門”事件導致的皇權集中重新分流到武德朝時期的“裴寂”等宰輔身上。
李世民既想要繼承着英明神武頗有果決,又不想繼承者太過銳利,導致接班充滿太多的不穩定因素。
既想要太子能溫和一些順利接班,又不想太子太過軟弱……
矛盾的讓長孫無忌極爲暴躁,也是讓老陰貨不得不提醒自己的妹妹,一定要控制好後宮的變化,“皇后”這個地位,哪怕是死,也必須穩定住。
“李泰,綱常是說給誰聽的?”
長孫無忌正眼都沒有看李泰,然後自問自答,“綱常,是說給黔首聽的,是說給販夫走卒聽的,是說給陷陣府兵聽的。什麼時候,勳貴世族,需要聽綱常了?”
想要分辯的李泰被長孫無忌伸手阻止:“你可知爲何這一回,反倒是東都議論紛紛,而京城……尤其是外朝,反而風平浪靜嗎?”
“這……”
“若陛下斷了漕運‘厘金’,那麼,治張德一個擾亂綱常之罪,又算得了什麼?”說完之後,長孫無忌似笑非笑地看着這個想法頗多的外甥,“陛下肯麼?”
能說這麼多,已經是看在外甥份上。依老陰貨一貫的做派,根本不需要搭理這個成天在文學館中吹水魏王。
有皇帝老子撐着,結果王府可用之人,居然連個上臺面的都沒有。反倒是一向被人詬病的太子李承乾,前有王珪後有馬周,更不要說在外張德***,簡直是上至中樞下至州縣,都有“東宮系”的要員。
魏王府聚起來的一幫文官,都是廢物。
這一次“張德嫁女”引發的兩個成語,連京城市井之間,討論的也多是樑豐縣男何等的豪富,何等的出手闊綽。
而討論這些的人中,多的是“風流藪澤”之地的窮酸措大。換成十年前,這些人只怕是要大爲抨擊“朱門酒肉”如何如何。
楊朱之學再起波瀾,連孔穎達都擋不住,何況是那些等着“升官發財”的選人?
皇帝要從運河中收過路費,沒問題,可以接受。但既然自己沒錢要收費,就別怪別人拿“有錢任性”說事。
外朝風平浪靜,始終沒去撩撥皇帝的心思,不也是因爲皇帝目前在漕運中收過路費,是收到他們身上嗎?
真正高興的外朝內廷,也只有內府和兵部高興。這筆錢,按照公佈出去的告示,是用來填補兵部用度的。
民部方面,連計吏都不讓派出去審查,可見這“水深”。
尚書省連房玄齡都“冷暴力”對抗,還有什麼好說的?
“張德嫁女”一事,如此堂而皇之,甚至是大搖大擺地無風無浪安全揭過。只能說明一件事情,從今往後,“言利”不可恥。
“今時使民‘逐利’,後世如何斷我貞觀一朝?”
魏王李泰一身白嫩皮肉顫動,臉色相當地難看。
作爲舅舅,長孫無忌很高興自己的外甥有腦子,但是,作爲一個長孫氏的家主,長孫無忌只想一巴掌扇在這個妹夫兒子的臉上,好給自己出口惡氣。
皇帝從漕運收過路費,大頭都是南北大運河和長江下游,而巧不巧的,長孫氏從長孫衝以鴻臚寺差使前往遼東開始算,基本都在這些地方。
長孫無忌是等着皇帝遷都,所以早早把家族的未來投在了山東。
“這是‘貞觀盛世’!”
轉過身,拿起一杯酒,猛地一飲而盡,啪的一聲將酒杯放在桌上,長孫無忌頭也不回從樓上下去。
李泰愣在那裡:“盛世?”
擡頭看去,春明大街上,四輪馬車比前幾年又多了不少,春明大街出了東門,道路平攤筆直,長安已經有了水泥道路。遠方河畔,碧綠柳樹成排,然而依舊不能擋住桅杆極高的貨船,民夫腳力一個接着一個推着獨輪車,將那些南方來的米麪糧油從船上卸下來。
由遠及近,叫賣的貨郎將壓着肩頭的扁擔緩緩放下,兩頭各有物事,一頭是煤爐冒煙的鍋兒,一頭卻是紅綠黃黑的佐料。
“餛鈍!餛鈍誒!漠北牛肉餡的餛鈍誒——”
那貨郎,一邊揀拾着散落的細小煤球塊,一邊扯開了嗓門,哪怕是在春明樓,李泰多能聽的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