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要新設衙署東海養濟院?”
“回陛下,儲君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故影從朝廷,效仿舊年恩典,以分君憂。”
杜如晦說着,又拿出了一套數據,“這是東海骨螺捕撈、採集、養殖諸名冊,今年能捕各色骨螺約六百萬枚,能取‘骨紫’一石。”
“骨紫”是紫色染料,在從焦油中提取粗苯胺之前,這是爲數不多能固定紫色並且漿洗後還能保持色澤的染料。
只是這種染料的提取相當麻煩,骨螺的螺肉和腸道結合部,纔能有極少的一部分。要想染一條絲綢手帕,需要弄死一千四百顆大骨螺。想要染一條絲巾,那就是一萬多顆骨螺。
好在骨螺高產,且大唐漫長的海岸線,從來不缺這種東西。加上山東士族買通了華潤號的航線,在扶桑也有許多定點漁港,骨螺除了螺肉風乾做乾貨能賣錢,螺殼同樣是不錯的工藝品,粉碎後還能摻在飼料中。
“克明,你的意思呢?”
皇帝看着杜如晦,和房玄齡不一樣,重病不死的杜如晦復出之後,行事作風大開大合全然不怕得罪人。馬周這種東宮出身的幕僚都要夾着尾巴做人,杜如晦卻一而再再而三在李承乾身上開口放話。
可以這麼說,暖男天子能從“東巡”中歸來,沒有朝中宰輔級人物撐腰,只怕不是一年的事情。
“自當大力扶持!”
聲音洪亮的杜如晦還是削瘦,但是目光卻一如既往的銳利,杜氏擎天柱可不是什麼畏首畏尾之輩,當下道:“今各地新產舉人奔走,爲州縣新銳,縣令刺史倘使不知新產首尾,自可詢問舉人。百姓若有擔憂,諸如桑田絕產、改稻爲桑等,皆可由舉人上下傳遞,不至官民對峙,釀成禍亂。如今東海養濟院,可以之爲貞觀德政,傳達中原,朝廷可免徵其稅,以資鼓勵。”
李世民冷靜地看着杜如晦,但杜如晦還是和往常一樣,低着頭,躬身不語。
這不得不說是緩解朝廷財政的辦法,“養濟院”這種形式,在秦孝公時就已經有了。但要以朝廷財政來支出,只能說給窮苦老人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要想活的如何如何滋潤,可能性不大。
不過杜如晦的意思,是朝廷明文鼓勵這種行爲,不但口頭表揚,還要有實質性的好處。
比如免稅,東海養濟院維持的主要營生是海捕骨螺,這不是什麼技術活。怕是花甲老人,也不過是一柄竹叉一個揹簍,忙上個把時辰,就能滿上一筐。但“骨紫”卻是暴利中的暴利,一兩“骨紫”一斤黃金都未必能換到。
即便是李皇帝自己,他面見朝臣的常服,也多是明黃,朱紫都少。紅色染料還算多種多樣,只是着色不易,但是紫色染料,想要着色長久,相當困難。
長孫無忌乃是國舅,也不過才十件不到紫袍,唯大事才着紫袍。紫衣雖多,卻是用植物根莖榨出來的紫色汁水上色,漿洗十次以上就會褪色。
“‘骨紫’稀少,何不交由將作監……”
“陛下!”
杜如晦猛地擡頭,“不錯,‘骨紫’稀少,朝廷何必與民爭利?”
“朕是與民爭利嗎?!”
李世民猛地瞪圓雙目,目光肅然盯着杜如晦。
可惜杜如晦渾然不怕,依然大聲道:“陛下若非與民爭利,便是欲同太子爭名!然則儲君賢明,亦陛下聖明也。陛下當以此爲戒!”
“你!”
爭名?
這話從來都是放在底下說的,然而杜天王卻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若非是君臣問對,只有起居郎在一旁抄錄,在大朝會上這樣一句話,只怕當場就要炸鍋。要麼李皇帝認慫認錯,要麼杜如晦滾蛋。
這次問對不歡而散,杜天王離開皇宮之後,大剌剌地乘上自家的馬車,返回家中去了。
而太極宮的主人,將手中做工精美的玻璃水杯,砸了個粉碎。
到大朝會時,重臣多有建議效仿東宮“養濟院”一事,政府可以免稅減稅鼓勵民間類似組織。
有人提出“恐爲歹人謀私而結社”,但反駁的大臣直接就說可以派遣內宦監督。同時民部可以定是派遣度支司查賬,還能讓當地統軍府隨時突擊檢查是否結社謀私。
侍中魏徵覺得可以,秘書監也有人覺得這樣不錯,不但減少了政府支出,還能擴充官吏崗位。而且名聲相當好聽,絕對是清流中的清流,最重要的是……它是清流的同時,更不是清水衙門。
但皇帝說了,中書令剛剛死,在沒有委任新的中書令之前,還是先放一放,等新的中書令上位之後,再繼續這個議題。
東海養濟院一事,就算是“擱置爭議,稍後開發”,不過朝廷雖然還在公推討論,民間卻是來了精神。
恰逢柳營隊大戰霸王隊,霸王隊邊路跑鋒21號突襲太過厲害,居然以五分優勢,將霸主級強隊柳營斬落馬下。
又因爲霸王隊是“西秦社”組建,跟腳在城西,趁這個機會,“西秦社”居然準備在城西建個館場。並且和柳營券不同,發行的“霸王券”來者不拒,只要長住長安,都可認購,五百文起購,上不封頂。
“大兄,聽說沒,只要和東宮所辦‘東海養濟院’一般,就能免稅。我看,咱們不如這樣,新建館場票錢可以拿出來養些老漢,如此也能免稅。”
“還未定呢,聽大人說,陛下以中書令未定,推遲決議。”
“此事定能成功,大兄,我聽杜二那廝說其,當日杜公差點和陛下對罵,有宰輔強推,又有重臣公認,此事又不曾禍害甚麼,陛下焉能拒絕?”
“‘西秦社’不比忠義社,咱們若是把館場票錢讓出去一部分,只怕難以維持啊。三郎,你也是知道的,入西秦社的,多是甘隴老世族,沒甚花銷。”
“大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眼睛放光的薛氏三郎搓着手,“大兄你可知道那日咱們大勝柳營隊,賺頭最大的一筆是甚麼?”
“二成票賬,還有甚麼?”
“不不不,是21號竹盔,一頂南山制竹盔,不過十文錢。可大兄可知賣了幾何?”
“多少?”
“散貨兩萬多。”
“那才兩百貫。”
“可兩市鋪面及洛陽咸陽諸地貨商,卻是包了長單,只要21號還能跑,這‘飛毛腿’就是個搖錢樹,咱們琢磨幾個花頭,又能賺上一筆。”
“你還沒說多少。”
“二十萬。”
“多少?”
“二十萬。”
“嘶……”
兩千貫,雖然單獨拿出來是不多,可這只是因爲一個人,於是就賣了一樣東西,就賺了兩千貫。
要是多來幾樣呢?
“而且大兄,我看了,灞水那館場,大頭也不是票賬。”薛三郎目光灼灼,“這東宮也着實有些能人,柳營隊那地界,多是賣鹹香豆子的。不拘是松子、阿月渾子、板栗……多是鹹口。這也就罷了,除此之外,光酸梅湯,就賣了一萬多大筒。止這些吃喝,就有一千多貫進賬。”
舔着嘴脣的薛三郎更是道:“再有柳營隊皆着綠袍,光綠頭巾就賣出去六七千。一條頭巾才值當幾何?可上面印着柳營二字,它便是能賣二十文!”
“這一個月要是有三五場要緊大賽,豈不是大賺?”
“可不是?當初我等還覺得東宮修那場館是個榆木腦袋,如今看來,這本事全在場外,不在場內。大兄,咱們也不消多去琢磨,照着柳營隊來就是。”
“好,咱們在合計合計,明日召來弟兄,早作決斷。”
柳營隊雖然輸給了霸王隊,但威風不減,城東擁躉多是想着下一回捲土重來,殺的霸王隊四面楚歌。
而此時作爲詹事府令史的侯朔侯七郎,正在春明樓和幾個山東商人吃酒。
“柳營隊去洛陽打幾場,這票賬如何分,崔氏一切交由侯令史做主。倘使洛陽百姓還算歡喜,這柳營隊在洛陽的館場,就交由崔氏來建,如何?”
“無妨。”
侯朔點點頭,擡起酒杯飲了一爵,“這幾日某察覺市井之間不禁短袖薄衫,正要制上一批,天熱總能賣出去。”
“禮不下庶人,短袖短褲乃至披髮左衽刺面紋身,都無不可。令史可是要將這短袖薄衫交由武城來做?”
“裁剪有些不同,用料也有些不同。”
“尋常人家,有個麻衣就不錯了。”
“某要棉布。麻布也要,但棉布要多。”
“這……令史,去年棉花存料,多是兩京包銷,唯長安東城洛陽北城能用。若是市井用了棉布,怕是引起朱紫之家禁穿庶民之服。”
“他們能穿幾件?便是你們崔氏,主家再貴,一年能穿幾身衣裳?由他們去。”
說罷,侯朔更是道,“你們若是耳目靈光,也應該知道滄州前年就開始穿短袖免衫,更有工坊織工減了頭髮,防止長髮捲入織機。莫非就因‘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便要擔着頭破血流的風險,去做工賺錢?既然‘禮不下庶人’,又何必糾結,在商言商,只管增收,哪管貴賤。”
“令史說的是,貴人用的銅錢,倒也不比庶民用的銅錢要值錢。”
“若是今年怕棉種不夠,某也能幫忙。”
這句話一出,清河崔氏的走狗們眼睛一亮:“令史當真?”
“難道太子和張沔州交情莫逆這件事情,某也會隨便亂說的?”
“雖有所耳聞,聽說張沔州還曾救過儲君一回,以免儲君墜馬之危,不過……‘忠義社’素來行事獨到,棉花種多少如何種,都是彼輩一言而決。”
“噢?那隻能說,爾等還不夠誠心誠意罷了。”
說着,侯七笑的意味深長,手中卻多了一枚被把玩的華潤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