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德州諸事,便是如此。如今各州縣皆已嚴防,以待不測。只是,這個關永河不可等閒視之,若論行伍經驗,較之本地府兵,還要強上許多。德州諸地刀客,上溯二代,多有悍卒,如今當打之年者,漠南漠北,遼東遼西,口內口外,皆有留過聲名。”
整個大唐口碑最好的兩種無組織但有活力的社會團體,一種就是河北刀客,另外一種,就是江南劍客。兩者誕生的原因也很簡單,最開始肯定都是失地,或者家族破敗,但又有一定的積蓄,加上曾經也有一些祖輩人脈,就能夠通過販賣自己的武力來換取生存資源。
在動盪的年代中,這種羣體的誕生是自然而然的,人們有這個需求,於是就誕生了這樣的羣體。只是他們又畢竟是“弱勢羣體”,無法形成組織,即便形成了,也會先被軍閥後被中央政府鎮壓。
“俠以武犯禁”,這是鐵律。
一般正常來說,到了大唐這種大一統的時代,這種“弱勢羣體”就會失去活力,逐漸消磨在了社會的勞動生產中。耕地都來不及,哪有時間去砍人?
只是貞觀朝的變化實在是超出了想象,它的社會的確是趨於穩定的,但是經濟活動卻是相當的“動盪”。
經濟交流的地域範圍幾乎是拓展了數倍,哪怕是絲路,也不再是一小撮權貴或者冒險者的遊戲,它是可以下放到一般州縣商幫、行會、家族的。經濟活動,以及長距離的商品貿易,延續了“俠”的生命力。
於是河北刀客,江南劍客,都以“遊俠”的形式留存了下來。他們並非是固定地在一個地方生存,而是幾個地方,乃至幾個國家週轉。
人生觀價值觀,毫無疑問已經衝破了曾經的“地方限制”,原本的地方“傳統”,是無法再繼續約束這種人。
王祖賢籌辦鏢局時候,原本想的也還是簡單,給老弟兄留一條後路。永業田不夠開銷,還能繼續賣點武力給願意掏錢的不是?
而他們這些見多識廣,又屢次參與大戰的“民間武裝”,又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賣身給哪家商賈,哪怕是賣身爲奴給權貴,也得挑挑這個權貴的成色。
同樣是國公,柴紹和張公謹能是一回事嗎?
同樣是男爵,陸德明一個糟老頭,和張德這個“青蔥少年”能是一回事嗎?
開拓眼界之後的“遊俠”,他們個人的主觀意志越來越受自我意識的操控,情不自禁地會藐視“權威”。而和他們歷朝歷代的前輩們不同,歷朝歷代的前輩們,最高理想,也就是“貨賣帝王家”,到他們這裡,自己賣不賣不重要,重要的是攢下本錢,培養一代兩代人,自然而然能夠跟着某些自己依附的權貴整體上升。
只是這個過程,毫無疑問變數無窮,並不會因爲自己的堅強意志就會形成堅定不移的一條坦途。
“上呈而來的河北官報,說此人也算是忠義之家?”
“關永河行五,早年人稱將陵關五郎,有四個兄長,跟契丹人爭奪幽州田畝而亡。”
只說爭奪,薛大鼎也是拿捏很到位的,因爲早年官方從來沒有說要消滅契丹人,但是鼓勵民間擠壓契丹諸部的生存空間,是顯而易見的。
契丹人真正從滄州北部地區消失身影,都要到李客師從幽州都督位子上下來。再到後來朝廷財政寬裕,纔有了契丹十部滅亡八個的軍事行動。
按照朝廷的估計,一代人之內,就能徹底清除契丹在遼河流域的存在,兩代人之後,契丹就只是史書上的兩個字。
只是毫無疑問的,想要讓一個民族成爲歷史,並沒有那麼容易。
即便是現在,漠南漠北,依然有着突厥的遺存影響力。若非安北都護府大都護是個相當暴躁的悍將,僅僅是梳理漠北意識,就要填進去三五年的稅賦。漠北這種地界,張公謹遠沒有尉遲恭來得好用,而且尉遲恭威名在外,較之張公謹這種“蹭經驗”達人,是全然不同的。
“難怪能在德州有恁多田畝種棉。”
馬周微微點頭,但又問了一句薛大鼎,“此人在河北江湖中,頗有名聲?”
“算是比較考前的,德州的鏢客出去,多有報‘德州關老五’的名頭。在江湖中,還算好用。便是到范陽,也是認的。”
“噢?”
有些訝異的馬周眉頭微皺,原本按照歷朝歷代的慣例經驗,河北刀客的存在感應該在大唐開國二十年之後就會趨於消亡。只是毫無疑問的,社會的經濟活動,需要他們這些民間武裝力量。
便是現在的遼東,隨處可見抱劍持刀操持奇怪口音的外鄉人。這些人,大多都來自河北、山東、江淮等地。收入比一般人高得多,武力值也是如此。可朝廷在遼東,有時候還會招募一些“勇士”“民壯”,用以維持治安。
對付高句麗餘孽,總不能一直用牛刀狂捅,正規軍跟菜雞打久了,也會廢。
馬周思量了一會兒,用詢問的語氣問薛大鼎:“對關老五,是招是撫?”
“各有利弊啊。”
一聲感慨,道出了薛大鼎的複雜心態。
滄州是在他手上興旺發達的,固然背地裡的勾當多不勝數,但外人看來,他薛大鼎就是有“經濟之才”,否則怎麼會調他去中央?
想鄭穗本,不也是在馬周麾下混飯?當然鄭穗本現在境界高了,暫時不出仕,“以待天下有變”時候,再跳出來,當然什麼時候“變”,鄭穗本也沒譜。不過他和薛大鼎不同,他鄭氏有女郎在狗窩裡,就算不做官,日子也不會比朝廷大員差多少。
“陛下在側,還是鎮殺了好。”
在馬周下首的諸多幕僚,有人開口如此說道。
道理是對的,但馬周不可能現在就做出決斷,畢竟德州的事情,不是殺一通就了賬拉倒。到時候繼續按照現在的政策方針,去抽棉賦,去強行用官方定價“掠奪”棉花利潤,沒有關老五,也會有馬老五。
“殺肯定是要殺的,但……只誅首惡。”
薛大鼎小心地提了個意見,馬周依然是思索的模樣,但微微點頭,顯然認可了一個觀點。
那就是殺。
不殺人就去安撫,毫無意義,只會讓人“得寸進尺”。
但馬周也很清楚,安撫靠嘴炮是無用的,得有實利。讓渡一部分“利潤”出去,河北那些個觀望的“刀客”棉農,纔會繼續老老實實地種地,而不是釘耙換了槍棒,鋤頭換了橫刀。
“羽林軍已經到了河南?”
“到了,就在河南,隨時都可以奉命進入德州。”
薛大鼎看着馬週迴話,心中卻是凜然,毫無疑問,宰相可以“憐憫”關永河之流的“怨忿”,但不會容忍他們起來跟朝廷對抗。
“擬個條陳,某面呈皇帝之後,即可執行。不過弘文閣先行籌備,恩威並舉的事體,都是熟絡的業務。”
“是。”
事情既然基調定了下來,那麼感性上的偏幫也就沒什麼卵用,而是要從這個基調上,去謀求自己的好處。
薛大鼎的好處,就是“擬個條陳”,畢竟他“熟絡河北”,曾經又是滄州刺史,現在更是主持“環渤海高速公路”修建,“地頭蛇”嘛。儘管“地頭蛇”很多,偏偏選了他,那當然是老天保佑了。
散會之後,鄭穗本找上了薛大鼎:“德州鬧事的,怕不止關老五之輩吧。薛公,這次和歷朝歷代不同,稍有不慎,興許就是猶如泥沼。”
“老夫如何不知?”
和鄭穗本說話時,薛大鼎神情相當的嚴肅,“但是馬相麾下,有人已經提了要鎮殺,老夫便不能再開口多言。說到底,鎮殺關老五,是永遠正確的,誰敢反對?”
官僚是不可能支持暴力對抗自己所在組織機構的民間力量的,哪怕內心是同情的,是憐憫的,但也不能支持。
你支持,就代表你不忠君。
“開口的那個,是誰?”
“看他面善,一時想不起,你剛來,老夫就想起來他是誰了。定州張德立。”
“張行本?”
聽到薛大鼎所說,鄭穗本愣了一下,便道:“沒安好心。”
“河東河北世族出身,不會有人好心好意的。再者,皇帝就算知曉,也不可能真個就去招撫關永河。說到底,誰去鬧一鬧,朝廷就安撫,長此以往,豈不是誰鬧誰吃肉?天下大亂指日可待。”
聽了薛大鼎的話,鄭穗本也是一時無語,嘆了口氣,看着薛大鼎也是眼神複雜:“舊年在河北爲官,哪裡能想到國朝變化竟然如此劇烈。如今做事,都是如履薄冰,唯恐鬧出事端。”
“以老夫之見,怕是往後事端會越來越多啊。”
驀然回首,薛書記很想掐死當年的自己,老老實實做個滄州刺史然後回家含飴弄孫不好嗎?偏偏爲了做官做大官,勾搭上了某條江南土狗,這下好了,將來要是遇上個厲害的君王,翻出黑歷史翻舊帳,怕不是薛家都要被送到西域去吃沙子。
“那……事到如今,薛公以爲,德州局面,可會越趨惡劣?”
“會。”
薛大鼎點點頭,十分肯定這一點。他來馬周這裡,從來不是說解決德州問題的,這個不是他能左右的,是皇帝一言而決之。
皇帝只要說朕以後只穿絲綢不穿棉綢,保證河北百姓交口稱讚。可惜啊,誰叫“白疊布”能賣出價錢呢?而且相較生絲、麻絲,自從某個地方誕生了好些個品類的棉紡機械之後,棉花加工實在是簡單的很。
而且海外利潤相當的高,像李道興所在的交州,原本是沒什麼消費能力的。然而伴隨着交州金銀礦、寶石礦、林木資源的開發,棉布在交州,立刻就能交換大量的硬通貨。
底層的人用不起絲綢,但麻布防潮、耐存儲能力又不如棉布,自然而然的,棉布就成了交州乃至整個南海地區的最大織物消費品。
朝廷在棉花上的利潤,首先是官方價強行採購之後,二次發賣之後的利差,其次就是關洛地區也有棉花加工單位,加上“王下七武海”的培養,皇帝也是有自己的船隊,隨時可以從海盜轉型爲物流商。
又因爲交州廣州的興起,導致官僚團隊增加,以及地方“望族”的擴大,這就使得官方生產,確切地說皇家生產的棉布,銷路是不愁的。
哪怕質量再差,政府採購從來就只說是達線,而不是說如何優質。
這其中的利潤之高,外人根本無法想象。
皇帝怎麼可能放棄?內府局怎麼可能鬆手?外朝同樣跟着吃肉喝湯,會願意減免這些棉花補貼,地方的棉布孝敬?
想想也不可能。
就算現在皇帝說朕決定免徵棉賦,你們隨便种放心種,頭一個內心不痛快的,就是外朝官僚,接着就是給皇帝做事的一干公務員,最後說不定連皇帝家奴也要內心不爽。
這一系列的牽扯,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幾萬人幾十萬人,所以薛大鼎可以可定德州局面會越趨惡劣,至少最近一兩年,肯定是這樣的。
他能肯定這個,是因爲他能肯定朝廷內部不會鬆口吐肉。
那末,就算不變本加厲,一通鎮殺,再拿政策說要如何削減稅賦,也是無用。削減多了,朝廷內部不願意,削減少了,說不定反而更加刺激河北本地刀客。
因爲稍作削減,對這些見過世面的領頭人物來說,無異於“人格侮辱”。這就好比賠償金就給個開元通寶,還說這是誠意。怕不是直接砍的對方半身不遂,下半生生活不能自理。
“若如此,怕是將來滄州,也要破敗?”
“破又能破到哪裡去?眼下既然朝鮮道成立,東海金銀盡數落入朝廷手中。區區河北棉農,一進一出,還是賺的。”
總攬全局來看,乾死河北刀客的投入雖大,但整個渤海地區的威權只要還在,什麼利潤找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