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顯慶五年,庚申年。
酷暑時節,一隊由武丁護送的車馬正快速行駛在官道上,激起數丈塵煙,幾乎遮蔽了天日。
在隊尾,一輛最破最小的馬車幾乎要掉隊了,但仍然“嘎吱”作響的努力前行着。
青布圍就的馬車裡,一名病弱少女被一名婦人摟在懷裡,少女蠟黃的臉上浮了一層油汗,鬢角被汗浸透,緊緊的貼在消瘦的臉頰上。
另有一個丫鬟坐在靠門邊的車板上,她把已經被汗浸透的帕子擰乾遞給婦人,眼神擔憂的看着她懷中的少女。
婦人一邊給少女擦汗,一邊心疼的哄到:“十二孃,再忍忍,我們就快到蒲州了,等進城後,就能好好歇歇了!”
少女微閉着眼睛,輕輕點了點頭,並沒有力氣說話。
一旁的小丫鬟眼眶紅了起來,拉着婦人的衣角抽泣道:“燕娘,我們一會兒去求求大夫人,讓姑娘在蒲城多歇兩天再上路吧,這樣子趕路,姑娘喝再多藥也不管用啊!”
燕娘抿着嘴沒有說話。
求?她如何沒有求過,可是有什麼用!大夫人怎麼會爲了十二孃耽擱行程而錯過元孃的好日子?
十二孃是蓨縣名門高家的六房嫡小姐,可憐她六歲上沒有父親,隔年母親也跟着走了,身邊只有燕娘這位乳孃,以及阿蘭這個丫鬟。
在高家的祖宅裡,十二孃無父無母,生活雖然艱難,但好在她乖巧可人,頗得老夫人喜歡,在父母雙雙去世之後,被祖母接到房裡養了兩年。
可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高老夫人在去年秋天也去了,十二孃徹底沒了依靠,也跟着病倒了!
十二孃這一病就是半年,好不容易等到天氣暖和身子稍好了一些,偏遇到大夫人要帶着家裡的姑娘們進京賀喜——高家長女嫁到了長安王家,剛剛生了大胖小子,高家要趕過去吃滿月酒。
十二孃不受重視,又病怏怏的,大夫人原本沒打算帶她去,可誰知高元娘追了一封書信過來,點名要求帶上十二孃。
大夫人雖然不知道爲什麼,卻也只好照辦。可誰知,自出發第一天起,十二孃就舊病復發,在馬車上一病不起了!
燕娘真後悔當初爲了十二孃能夠進京赴宴的事感到高興,若知道十二孃的病情在路上會惡化成這樣,她寧可帶着十二孃在蓨縣待一輩子!再不做什麼她能嫁個京城貴婿的白日夢!
就看大夫人現在對十二孃愛理不理的態度,到了京城,又能好到哪裡去?
她忍了忍眼眶裡的淚,對小丫鬟說:“阿蘭,把水給我,別多說了。”
阿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把水袋遞了過去,看着奄奄一息的十二孃,阿蘭深刻的覺得她們姑娘實在是太可憐了!
在夕陽西沉之前,高家的車隊終於趕到了蒲州。
燕娘揹着十二孃走下馬車,主僕三人住進大夫人安排的客棧房間裡。阿蘭放下隨身的包袱,立即去樓下飯堂取飯,按照以往的經驗,若再晚一點,就被衆人吃的只剩殘羹冷炙了!
取到了新鮮的飯菜還有一碗雞湯,阿蘭顯得非常興奮,她端着盤子進房說:“姑娘,燕娘,我今天拿到雞湯了,你們看!”
燕娘托起十二孃,輕輕晃動着她,說:“十二孃,你看,這雞湯燉的多好,來張嘴喝兩口!”
十二孃依舊微閉着眼睛,搖頭不喝。
燕娘看她這一日日來,越來越沒了求生的意志,急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忙柔聲勸着,說:“我的好姑娘,你看在乳孃一手把你拉扯大的份上,也好歹愛惜自己一些。你若真去了,我也隨你走了!”
十二孃這才睜開眼睛,含着淚光輕聲說:“乳孃休要再說這樣負氣的話,縱使十二孃不爭氣,你和阿蘭也得好好活着。”
燕娘眼淚流了下來,阿蘭也跪到了牀邊。
燕娘抽泣着說:“我本就是未亡人,若不是心疼小姐孤苦無依,我早就隨那短命漢子去了。小姐若真的棄我而去,燕娘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阿蘭哭訴道:“我爹孃早就不要我了,我跟了小姐這麼些年,若沒有小姐,阿蘭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啊!”
十二孃眼中充滿了無奈,她覺得她這個罪人真的沒必要活下去了!真正的高十二孃在蓨縣老宅中就已經死了,現在的十二孃是被現代女企業家高芸芸孤魂附體的穿越人!
高芸芸不願再連累別人,不管是在一千年之後的現代,還是在眼下的唐朝!
看着一心一意爲她好的燕娘,高芸芸就想到了因她而死的小唯……她死後跨越時空魂穿到了唐朝,那小唯呢?小唯就那樣煙消雲散了嗎?
眼角滑下一滴淚,十二孃再度睜開眼睛說:“乳孃別哭,我喝就是。”
燕娘聽她這樣說,高興的擦淨眼淚,一勺一勺的喂她喝湯吃飯,又連夜幫她煎藥,趕在她入睡之前喝了藥才放心。
十二孃一路都是昏昏沉沉的,除卻她本就沒有求生的意志外,夏天趕路也着實熱了一些,她每天都是在車廂裡悶暈過去,又在車廂裡熱醒過來,每每到了夜間,才能真正的睡幾個時辰。
她喝藥剛剛歇下,客棧大廳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聲,已經關上的門板又全部被人拆開,涌進來不少人。
燕娘雖是年長婦人,但是極少出門,她被這吵鬧聲嚇了一跳,忙讓阿蘭去打聽出了什麼事,而後就如母雞護小雞一般擋在了十二孃的牀前,好似怕人突然闖進來一般。
阿蘭對於打聽消息一事,早在蓨縣祖宅裡已練的十分熟巧,不過片刻就回來,說:“是二郎帶着長安的府丁來接我們了,因進蒲城的時候犯了夜禁,跟巡邏的武侯們起了爭執,一直鬧到客棧來見了大夫人,武侯纔信了二郎接女眷的話,大夫人打賞了好多錢,武侯們才收隊走了。”
燕娘聽了忙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武侯們可得罪不起,那一個個可是土霸王啊!”
唐時的武侯就如後世的城管,晚上有一項重要的任務,就是抓犯夜禁的人。若有人犯了,或被打,或被抓,或用錢解決,皆看當地風氣如何。
十二孃對這一切都不甚關心,依舊那麼昏昏沉沉的睡着,可是燕娘和阿蘭的話卻止不住的往她耳朵裡鑽。
阿蘭正在房間的另一角里低聲問燕娘:“咱們這回到長安,能住元帥府嗎?聽說元帥府比咱們蓨縣祖宅大很多,可氣派了!”
高家曾祖輩的大老爺是“開隋九老”之一的高穎,高穎做過丞相,也當過三軍統帥,只因他娶了廢太子楊勇的女兒,在廢立太子之事上站錯了隊,被隋煬帝找其他原因殺了。
好在高家男丁衆多,高穎之死又未株連家族,所以哪怕高家倒下了一面大旗,但高家長安名門的地位仍然不倒。
若高家後人能爭口氣再出幾個英才,高家興許能夠延續祖上的榮光,只可惜高家男丁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現今的大老爺這一代,兄弟六人,或坐守家業,或當外放小吏,或是從戎早夭(就是十二孃的那個便宜老爹),總之,高家已到了離開長安,退守蓨縣祖宅的地步。
燕娘回憶着老夫人曾經講給十二孃聽的一些事,悵然的說:“咱們家除了元帥府,其他在長安的產業全都賣了,也沒地方可住,應該就是住在元帥府吧。”
阿蘭絲毫沒有感覺到燕娘語氣中的辛酸,只顧着興奮。能到長安去,能住氣派的元帥府,她一想到這些,便覺得當個丫鬟跟着小姐見世面也是很不錯的!
十二孃聽着她們說這些,不禁也想到了一些事,卻是越想越覺得苦悶。
這次大夫人帶着族內適齡姑娘們到長安,說是吃元娘長子的滿月酒,可是姑娘們心裡都清楚,大夫人是看不起蓨縣的那些土鱉小戶,想把女兒侄女們嫁到長安,爲延續高家的地位做貢獻。
十二孃狠狠的閉上眼睛,恨不得此時就死過去算了。
可轉念她又想,她來到古代經歷這一切,難道是老天要她用苦難爲上輩子贖罪嗎?
“小唯,真的是這樣嗎?”十二孃很無力的在心中唸叨着,若真的是對她的懲罰,她又怎麼能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