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自監軍院密道連接的別宅出奔在外,並換上一身賣水販夫行頭的張承業,也突然心有所感似得重重的跪下來,做出最後的道別。
然而,當他低頭掩面坐在水車上穿街而過之時,卻發現這片原本官宦富紳雲集坊區內,大多數朱門甲地不是早已經被貼上新舊不一的封條,就是門庭冷落鞍馬稀而緊閉異常。
就算是偶然有人出入,也是行色匆匆的唯恐令人窺見了一般的侷促和緊張;時不時還能看到院牆背後所高掛起來的白幡,以及壓抑極低的拗哭聲。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那些趾高氣昂的巡夜軍士,以及被恭敬有加夾在其中道士打扮的人物;他們往往也代表着廣陵城中,最有權勢的呂用之麾下,道院出身的爪牙和門徒。
張承業甚至親眼看見,一家被某個道士敲開門戶的人家,是如何驚慌失措四散奔逃,又是如何哭天喊地的爆發出悲嗆聲來。然而這些人等還不是最令人害怕的。
因爲除了這些明面上行事的道院班徒之外,又有許多出自市井民間的閒子無賴、浪蕩少年,無良潑皮,自甘爲之耳目和眼線偵伺各方。
因此,每每有富貴人家因此蒙難,便就是此輩上下其手,居中取利的一番狂歡盛宴;哪怕是曾經的顯貴、豪富之家也不得其免;就更別說是始終被那位高渤海壓得毫無脾氣的監軍院了。
如今張承業回想起來,淮南監軍院被此輩盯上的理由,也是頗爲可笑和荒謬又似乎理所當然的很;因爲他的養父張泰,從前前任的淮帥李蔚、劉鄴開始,歷經三任而頗有些私囊和身家。
不但城內有所數處別宅和一處園子,城外亦有大片田產和時刻都可以產生出息的水碓;以及在城下坊中經營的牙所和坊櫃,乃至在港市渡頭中坐地收錢的行棧。
更別說他作爲代天子宣索天下,主持進奉和土貢之物的權柄,也在監軍院下積攢了一筆可觀的數目來。因此,在彼輩貪得無厭的胃口之下,自然難以置身事外的。
而且,在此之前張承業曾經建議過養父,姑且捨出錢賄買呂用之身邊的諸葛殷、張守一等人,以爲寰轉和說項;然後再將院內的貢物,轉而奉上節衙一併處置。
然而,養父張泰終究還是過於樂觀的估錯了形式。他雖然聽取了張承業的前一個主意,派人轉託吉平裡的干係,給分別打點了諸葛殷和張守一,以備萬一;
但是又自詡與高渤海的交情親厚,而對轉運司過來的判官蕭勝,裝癡作傻而含糊其事,就是不願交出貢物的花冊。然而,他又暗中親自與掌握衙外兵馬大權的梁贊交通。
用他養父張泰的話說,就是自傢俬囊裡的錢財怎麼用都不爲過,但是留給聖主的進奉,卻是不能輕易的亂動,能夠保全一時就是一時,纔對得起世受的君恩榮祿。
而且,這次淮南軍光復江東的行事,張泰也是暗中厚厚出了一大筆襄贊諸軍的資財;就是爲了將張承業安排上事後的鎮海監軍院位置;然而,這一切都隨着南征失利而破滅了。
但更糟糕的是,梁贊突然回城之後,大張旗鼓的清算轉運司中的弊情,卻也把張泰在其中動過手腳瞞沒下來的賬目,也給捅穿出來。
還沒有等張承業親自前去寰圓和彌補,卻又聽到想要掀起偌大風波的梁贊,居然虎頭蛇尾的因爲呂用之的區區手段,就此淪爲階下囚而又株連了一大批從屬和親近人等。
然而被捅出來的東西卻是沒法在遮掩下去了;隨後張守一就使人上門來,名爲盤問暗爲索逼的又敲走了一大筆的資財,才暫且消停下去。
然而,還沒等肉痛不已而又忙着變賣家當的張泰,得以安生上好幾天;卻又有意外發生了。右驍雄軍使姚歸禮,居然陰使親兵部曲,火燒了呂用之、張守一等人會宴的苑所。
結果呂氏黨羽當場死傷大半。張守一跳樓逃亡不成被砍殺於當場;諸葛殷藏在暗室之中被找到之時也就是被薰得人事不省;剩下一個被燒傷的呂用之反倒是活了下來。
因此,呂用之在事後發了瘋似的在城中大開殺戒也就不足爲奇了;然而,張泰這邊卻少了可以作爲說項和求情的人選;因爲半途離席而僥倖得免的判官蕭勝,更是大權在握之後掛念起了張泰。
這次若不是運司的屬吏之中,有人冒死報恩搶先一步過來投書告警,只怕就連張承業自己都走不得了;他正在思慮間,就聽到同行的院兵虞候低聲道:
“郎君,子城內門到了,還請小心低頭。。莫要過多露臉。。”
張承業從諫如流的連忙壓低了頭上帶着的竹笠,然後,又在門內守兵滿臉肅然和森嚴的表情、眼光當中,度日如年的排隊等候,又有驚無險在守兵用力敲打壁板之後,得以穿走出去了。
只是當他按着竹笠重新擡起頭,用眼見餘光看到的,卻是子城門樓兩邊的城堞外,像是葡萄一般的掛滿了新舊不一的人頭。而其中一些血水方纔凝固的面孔,赫然纔是前日裡與他一起喝過酒,打探過消息的內衙官屬或是宦門子弟。
再想到養父張泰的遭遇,他心中不由像是被針尖紮了一般的抽痛起來;卻又腳步不停的想要加快離開這個兇險的是非之地。然而他纔沒有走出多遠,就在另一個外郭的聯絡點得到了壞消息:
“郎君,北景門是走不通了,”
作爲監軍院在城中的暗子之一,面露苦色和無奈的告警到:
“莫邪都的人已經佔據和封鎖了外郭水陸八門,原本北景門的丈夫頭也不見了蹤影,亦是想要聯絡都聯絡不上了。。”
“那我們就試着走水門好了,如果那位郭門使還在任上的話。。或許還有些機會。。”
然而,這一刻張承業卻是當機立斷到。
不久之後,重新換上一身破爛褐衣,又把髮髻打亂而頭臉皆塗上菸灰的張承業,就坐在一條裝滿廚餘的小船上,慢慢悠悠的向着西水門外撐去。
在這裡,雖然守着許多綠袍灰胯的莫邪都軍士,虎視眈眈的望着一切敢於靠近和往來的人等;但是在見到船上堆積老高而散發着厚重氣息的廚餘,還是不免望而生畏起來。
最後只有一名被推出來老大不情願的莫邪都軍士,帶着一羣門卒走上前來拿篙子捅了幾下,確保沒有人能夠藏匿期間,就迫不及待掩面而走的放行過去了。
因爲,這也是如今揚州城外的一項重要生意,把這些廚餘加水一煮,就賣給那些聚集在城外的流民,也是一項無本多利的買賣;因此各門的城官都有參與其中,更不會去刻意爲難和阻撓了。
“郎君,我等下一步當往何處去也。。”
隨後,重新在河道里沖洗了身體和衣物,又拎着船下取出包袱和兵器,溼淋淋的聚集在道路上的十幾名扈從,再度請示道:
“我們先去新裡館把,那兒的館丞乃是阿耶的舊人。。或許可以先獲得幾匹代行腳程的驛馬。。”
張承業一邊重新綁起髮髻,一邊決定到。
然而,在他們跋涉了一個多時辰之後,卻先看到的是遠方慢慢升騰起來的黑煙;然後就有前出探路的扈從,滿臉汗水忙不迭的跑回來喊道:
“不好了郎君,新裡館已經被許多流民給圍了,剛剛被打破了外壁衝進去。。”
“那我們就轉向南走去平口鎮,那兒的水驛也有一位舊部,”
張承業深吸了一口氣,再度決定到。
“或許可以租借條船來代步,不然就我們的腿腳,在這個野地裡走不了多遠的。”
畢竟,除了刻意反其道而行的避開可能的追兵威脅之外,對於如今淮南的各方勢力,他其實都看不上眼的;
淮西賊劉漢宏和來自蔡州賊的孫儒就不用說了。聚兵高郵的左都兵馬使畢師鐸也是個不擇不扣的賊首降軍;而那位出身廬州如今據有壽州楊行慜,也不過是一介戍卒出身的土團頭子。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更想去滁州投奔朝廷宿將的姚歸禮或是俞公楚纔是。然而,既然那個呂用之乾魚仔城中肆無忌憚的大開殺戒,也有風聲這兩位依然是不足爲慮了。
所以他希望能夠尋舟放流道江口外海的海安縣,然後從當地的港市買船北上,無論是去投奔佔據青齊的平盧鎮,還是兗州的兗海節度使,或又是徐州的感化軍節度使,都好過留在淮南。
好在接下來他這一行人歷經跋涉,中途遭遇和驅散了三股以上的流民團夥之後,還是在天黑前抵達了尚且還維持着基本秩序的平口鎮。
接下來,他雖然沒能夠找到那位“舊部”,但是在攜帶出來的大把銅錢開路,加上攜帶刀兵的壯漢威懾之下,終於從本地水驛當中租取到了一艘烏篷大船的位置,在天色濛濛中向着海安縣而去。
然而,在這一路上卻又讓他看到至少七八股,不同服色和旗號的亂兵,在搶劫着沿岸道路上的行人和村莊;其中既有鄉間土團、鎮戍兵,也有來自高郵湖畢師鐸的旗號,更有來自廣陵城內的團結兵。
其中更有人打着鹽巡院旗號,在河中立下浮板和橫木,以爲臨時的水關來攔截和勒索過往船隻。這不由讓張承業深爲感嘆,卻又愈發堅定就此離去的心思。
因此這一路足足走走停停了兩天,才抵達了海安縣低矮的城外;而當地由大曆元年的淮南節度使李承實築堰捍海,自楚州(今淮安)之鹽城,入揚州之海陵,前延袤142里名爲常豐堰的堤壩,也赫然就在眼前了。
此時此刻,張承業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因爲自從他踏上岸之後,就發現這裡的城內城外都是一片相對秩序井然的模樣;視野之內的城郊和城下坊雖然破舊不已,但是至少沒有兵亂和過火的痕跡。
這也意味着基本秩序之下,買船出海北上的更大概率和可能性。他如此暗自在心中思量着,姑且留下一般的人手在城下坊暫時落腳的行棧,然後帶着數名精幹老手,走進城去打探行船的消息。
然後剛剛穿過城門,走入普遍建築低矮的街道不久;張承業身邊就有一名邊軍老卒出身的扈從,突然回過味來開口道:
“郎君,情形不對。。”
“怎麼?”
張承業不動聲色到:
“那些門卒未免有些過於精壯了。”
這名老卒面無表情肅聲道:
“況且我們進來的時候,不但沒有籍着搜撿索要好處,或是拿走些便宜,反倒還與我笑了笑。。”
“明白了,。。”
張承業不由心中豁然一驚,但還是選擇相信了這些養父追隨多年,選拔自邊軍老卒的監院軍士眼光和經驗。
“別回頭,我們從別門出去再做匯合。。”
當他們買了一大包當地豆渣餅子,作爲身形和麪容的掩護,滿懷心思和疑懼的重新從別門走了出去;又繞回到了原來停駐的城下坊處,張承業也再度被另一名扈從攔住腳步:
“郎君止步,我們安排在街口觀望的人不見了。。怕是落腳行棧出了變故了。。”
又有一名形容消瘦乾枯的扈從主動請命道:
“請郎君在外稍待,令我一去探個究竟,若是一刻內未歸,還請諸位棄下其餘護送郎君火速離去便是。。”
“那就有勞你了。。”
張承業沒有多餘的猶豫和感傷,把手而別就轉身向着來處停船的渡口而去;然而,他很快就看見,已經有一小隊團結兵打扮的人物,正在那艘河船上詢問着什麼。
張承業不由心中豁然一驚,假做像是遺忘了什麼而扭頭就走。然而,他這個反應卻在洗漱的往來行人中有些顯眼,而引起了些許注意。
“這位客商,可是來自廣陵城的,我正有事要與你打聽一二呢。。”
卻是一名面容憨厚的“團結兵”叫住了他們。
頭皮發麻的張承業不由停住腳步,由身邊僅剩的三名扈從之一,堆笑着開聲道:
“請軍爺恕個,我家東主感了風寒,腫了嗓子沒法囫圇說話了。。”
“那我正好有個治療嗓子的良方呢。。”
這名團結兵卻是愈發笑得燦爛起來,只見他一揮手四下裡頓然冒出十數名,手端強弩和弩機的士卒來。
“敢問爾等,又是哪一位守臣的麾下,楊防禦使,還是畢左都?。。”
直到這一刻,張承業怎麼還不知道自己一行不知何時已經露了行蹤了,光看這些擎張弩和連發弩機,就不是區區縣下團練可以配備的。
“呦。居然還是個內貴人啊。。在下正是楚州高刺史麾下的。。”
然而張承業有些陰柔的聲線,卻讓對方變得臉色微妙起來,面面相覦了下才開聲道。
——我是意外分割線——
而在與此同時的江對岸。
正所謂是“停車坐愛楓林晚”的道理,莫說是樂遊原懷古,就在這大江之畔駕車停坐下來,也是視野開闊而風景怡然讓人舒心的很。
尤其是映襯着江北烽煙點點的殘跡不斷,依舊風和日麗而草木芳菲的江南就更加令人適宜了。
只是在大江之畔的油壁車內,卻是另一方光景;化名爲“金雁兒”的女子,正在悉索作響的細碎搖鈴和鎖鏈的蹭刮聲中,搖曳起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