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白色的月光攀在儀典廳的琉璃磚瓦之間,早秋的晚風穿過月光與落地窗櫺,將瑪利亞河的水汽與寂寥捲入廳堂,上百枚神像的聖光已經被人熄滅。
在諸位貴族與儀典官的眼中,安蘇.莫寧斯塔獨自一人行走在三重聖階之上,簌簌的寒風從少年淡薄的衣衫中穿行而過,所有的賜福光芒已經暗淡,他的前路只有黑暗。
而少年便要向黑暗的最高處走去。
安蘇拒絕了帝國的金鳶聖女,這在所有貴族的眼中,是絕對無法理解、不可理喻的事情。
這次不是神明主動賜予的稱號,而是教堂給予第一名的獎勵,所以必須要舉行授勳儀式。
先不論皇室的顏面,要舉行這種最大規格的賜福儀式,除非受賜者本人便是神聖外,尋常信徒必須要有神聖之人主持洗禮。
尤其是安蘇這被光輝所厭棄的‘詛咒之子’,若無聖女爲他洗禮,神明不會賜福於他,甚至都不會看他一眼。
可安蘇卻拒絕了瑟曦,他獨自走在黑暗階梯之上,無人再爲他洗禮。
“他究竟想要幹嘛?這是褻瀆!”
“太狂妄了..比他爹都要狂妄!”
“無法理解,全法洛爾的人都在看着呢。”
“許是他背後家長的指示,邊境與皇室的關係竟然到了這麼惡劣的程度.”
“這是在站隊立投名狀呢,向教廷展示他的成分.也算是與皇權切割吧。”
“但這種處理方式,太過兒戲了,這完全就是兩敗俱傷的愚蠢行爲。我倒要看看這次儀式他要怎麼收場。”
“自己給自己授勳、洗禮麼呵,區區一個詛咒之子,做夢呢?”
“獨自一人.除非他是被女神選中的聖子哈哈!”
在短暫的驚愕之後,貴族子弟以及他們父輩的神色各異,有的唉聲嘆氣、有的氣急敗壞,更有的都是幸災樂禍的看樂子神色,顯而易見,在某三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老出生影響下,邊境家族在帝都圈子裡很不受歡迎,他們巴不得晨星家成爲全國的笑柄。
沒人站在安蘇這一邊的。
所有人都篤定了,皇室雖然損耗了些許顏面,但安蘇的損失只會更大,全奈落的人民都在看着,搞砸了這場萬衆矚目的授勳儀式,莫說安蘇,整個教廷都要被社會問責。
旁人的竊竊私語議論紛紛,並沒有進入安蘇的耳畔。
誠如貴族們所言,安蘇的神聖天賦少得蕩氣迴腸,黑暗屬性多得滿嘴流油,光輝女神的確不會看他一眼。不過好在,安蘇也不會看光輝女神一眼,他們相看兩厭。
安蘇感受着身側的氣息,那略顯清甜、稍微青澀的溫潤聲息就在安蘇的身側,他並不是孤身一人攀登這漫無止境的神聖階梯。
安蘇不知道珞珈什麼時候來的,興許是在儀式剛開始時,興許天尚未大黑的時刻,興許是在玫瑰色的晚霞逐步消磨於墨綠色山巒的時間裡,小聖女就立於光輝長階的第一道臺階,安靜地等待着安蘇的到來。
在梅林的魔法下,安蘇看不見珞珈今天晚上的樣子,也不知道她穿着什麼樣的衣裳,也許是盛裝出席,也許就像往常那樣穿着百褶裙,搭配着鹿皮長靴和深色小禮服,也許沒有,他看不到珞珈的樣子,也看不見她現在的表情。
她也許在笑。
他看不到,但他能嗅出來。
但安蘇或許能嗅到,她正並肩與自己行走在這重重階梯上,靠的不算近,靠的不算遠,因爲那清香不遠不近若即若離,她低垂着眸子,雪白色的睫毛也許若霧凇般垂在眼瞳前,微微散着月白色的光,她的腳步很輕,因爲赤着雙足,踩在臺階上便沒有聲音,輕盈就好像踏着探戈的舞步,有時候走得快,有時候走的慢,但終歸在安蘇的旁邊。
所以安蘇知道,他們之間,只隔一步之遙。
這廳堂上有數千人觀禮,廳堂外更有數十萬人聚集,但無人發現了珞珈的存在,米爾頓那華美而奢靡的金鳶花海掩蓋了所有的氣息,這種神聖花卉乃是神明賜福的權與力,金鳶的王朝吞沒了世間的一切,自然也淹沒了那縷清甜的青澀味道。
唯獨安蘇在花海中尋到了,這明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在觀禮者的眼中,這詛咒之子是獨自踏上階梯,企圖自不量力完成這餘下的儀式,沒有人能想相信安蘇能完成這個奇蹟,所以他們只當在看一個笑話,一場滑稽而荒誕的演出。
他只是詛咒之子,而非光輝教廷的聖子。
二樓的皇親國戚們面色鐵青地看着這邊境少年,冷哼一聲,這般拂了米爾頓家族的面子,若再搞砸了儀式,整個皇家都將用這個理由向邊境和教廷施壓,安蘇竟然敢做這般的事,就要承擔他所在所爲的後果。
大皇子微微眯着眸子注視着安蘇,面無表情。
最高層的六位主教們,也都面色各異,他們作爲在場的半神,也是能察覺出異常之處,再回過頭來看向梅林,見這出生一臉似笑非笑的出生表情,便知道這玩意多半是梅林搞的鬼。
這場儀式可是在全奈落的直播!
這個瘋子!
上次奈落考試,梅林已經犯過一次錯誤,這次他竟還敢冒險!拿教廷的聲譽和公信力去玩!
安蘇是證明他的立場了,但若是這次儀式毀了,這少年的仕途照樣要完蛋!
秩序主教修斯冷冷地盯着梅林,秩序天平也緩緩開啓,但祂卻讀不出任何的違規之處,因爲梅林沒有和安蘇私下串通勾結,甚至他和都沒和安蘇提及過這事。
一切都是安蘇自己發現的。
“別看我啊。”梅林沒心沒肺地一笑,一副純良的樣子,“我可沒給安蘇支招。不關我事。“
秩序天平告訴修斯主教,這不是謊言。
這老出生活該一世禿頭!
修斯主教揉了揉眉心,長嘆了一口氣,想來也是,梅林能不搞事也就不是梅林了,這種出生就是該呆在天國裡調休一輩子的命,千萬不能放到人間來。
其餘主教們拿梅林沒有辦法,轉過視線來看向安蘇,雖然不知道具體是啥手段,但主教們只得希望他們的法子能奏效了;若是失敗了,祂們瞳孔散着冷光,也便證明沒有值得付出的價值,便怪不得教廷了,讓這少年自己去面對皇室和民衆吧。
六大教廷並沒有保護安蘇的理由——他畢竟只是光輝家的聖徒。
在衆目睽睽中,安蘇已經走完了所有階梯,來到伊甸殿堂的最高處,負責主持儀式的儀典官面目茫然地注視着眼前少年,直到後者向儀典官伸出了手,這位司鐸才幡然醒悟,將手中的儀式權杖、聖水瓶以及聖輝披肩遞給了安蘇,按照一般的流程,該是由負責洗禮的聖女接過此物.
眼見安蘇的舉動,無論是殿內殿外,都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少年,果然是要自己給自己洗禮、授勳!
這是唯有聖子聖女才能完成的儀式。
簡直就是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一個區區詛咒之子,竟然還妄想褻瀆女神的榮光!
貴族們.特別是皇族派系的大貴族們全都幡然站起,指責晨星家族的目無尊敬大膽包天,在蔑視了皇族的威嚴後,竟還敢褻瀆女神。
中立派的地區貴族也紛紛倒戈向中央,在他們看來晨星家的詛咒之子實在是過於狂妄,得罪皇權也就罷了,現在連神權也敢招惹,同時得罪兩方勢力,誰都保不住他了。
誠如他們所想,安蘇的確不被女神所眷顧,他接過權杖,緩步走向儀典殿穹頂的最高神像面前,那聖像沒有半分的反應,漆黑的月色覆蓋了一切,夜色的羽翼猶如厚鉛般遮蔽了安蘇的面龐。
洗禮儀式開始了,安蘇舉着權杖,但神明沒有半分的迴應。
安靜一片。
唯有禮樂團的管風琴緩緩奏響,悠揚而空明的樂符盤旋在空蕩蕩的長階中。
“安蘇.莫寧斯塔。你該下來了。”
大皇子泰瑞.米爾頓打破了這漫長漫長的緘默,他緩緩地從席位上站了起來,燦金色的眼瞳中閃爍着盛大的光輝,“該結束這場鬧劇了。”
“神靈不會迴應你。”
那龐大的威壓彷彿撲面而來,血脈之上的尊榮已是凝固成了實質,如同大山般壓垮到了所有人的胸前,周邊的皇家護衛隊面色慘白徑直跪下,這份威嚴已經超出了聖人的領域,就連三樓的幾位紅衣主教們也皺着眉頭,沒想到這位米爾頓家最大的王子冕下,突破到了半神的境界。
這位第一順序的繼承人——
“我們可以寬恕你的僭越。”泰瑞注視着安蘇,聲音很輕,但威嚴得彷彿在陳述着一個事實,那是皇權的律令,“跪拜在米爾頓的面前,我們可以重新開始這個儀式。”
“你不一樣,你是個聰明人,你很聽話的,你也很懂規矩,你是個好孩子,你應該知道怎樣做纔是雙贏。”
貴族們驚異地看向了皇子冕下,他們沒想到皇子竟會選擇寬恕安蘇的冒犯,甚至還能再給他一次機會,這實在是莫大的恩典和慈悲。
區區一個詛咒之子,又怎能被女神所眷顧,甚至狂妄地自己完成授勳儀式皇子殿下願意給安蘇這個臺階下,已足以展示他的胸懷。
可安蘇明白,這只是威脅。
隱藏在溫和語氣下的,寒冷透骨的威脅。
安蘇若跪拜在米爾頓的面前,便再也無法從皇權中脫離了,便意味着與教廷徹底劃清了界限,只能成爲一個工具或是傀儡。
大皇子並不是在威脅安蘇,他那浩瀚而令人畏懼的半神威壓,也決非僅是衝着安蘇而來——儘管皇子看不破梅林的術式,單純憑藉着推測,他便明白了,那個鄉下來的小姑娘,那個花瓶那個傀儡,就在安蘇的身邊。
安蘇的靈魂已經達到了聖人高階,他能抵擋半神皇子的威壓。
但珞珈不一樣,她不是聖人。
安蘇能感受着身旁氣息的顫抖和紊亂,那青澀的甜意漸漸被血屑味所覆蓋,安蘇不知道珞珈的具體情況,但他明白,珞珈的情況很艱難,那氣息就像是顫抖的琴絃。
一個邊境來的女孩,無法和龐大的皇權對抗。
她是個孤兒,她沒有半神叔叔,也沒有富可敵國的家族,她不像安蘇那般,能夠支撐下來,能夠承受住皇族的壓力,能夠承受皇族的報復。
放棄是最好的選擇,大皇子已經給過一次機會了,就選擇放棄,繼續聽話,繼續懂規矩,繼續做一個好孩子,她也沒有義務繼續堅持下去。
感受着那氣若游絲的氣息,安蘇陷入了沉默,他握着權杖,什麼也不做,什麼也沒說,無論是怎樣的選擇,他都會接受。
泰瑞皇子知道自己猜對了,他露出了平靜的微笑。對面若是沒有反應,在法神魔法的屏蔽下,又在七大紅衣主教面前,泰瑞沒有其他辦法。若非她主動放棄,皇室無法同時得罪邊境和教廷。
“你下來吧。”
泰瑞聲音很溫和,但那血脈的尊榮威嚴已經覆蓋了眼前的一切,皇權的權柄懸在了他們頭頂,血脈卑劣的生靈無法違抗半神的命令,哪怕她是個所謂傀儡聖女,也僅是如此而已!
“讓瑟曦主持這次授勳儀式。”
他的語調很輕,卻沉重地彷彿頒佈了一條無法抗拒的律令。燦金色的瞳孔在熊熊地燃燒,猶如日出般耀眼熾熱。
神像的光芒全都熄滅了,清冷月光滴落在神聖長階的階梯前,混黑一片,那個女孩低垂着頭,肩膀顫抖着,咬破了脣,那淡淡的藍莓清香被血腥味徹底覆蓋。
瑟曦藍莓少女低垂着眸子,看向了瑟曦.米爾頓。
她是那麼的漂亮和好看,穿着小聖女一輩子都買不起的禮服,盛大的金鳶花盛放着,搖曳着無數的光輝與神聖所有人都知道,瑟曦.米爾頓就是法洛爾的聖女,光輝的聖女,全教廷的聖女。
就應該瑟曦.米爾頓來授勳,她最合適.
最合適。
在古奧的半神權柄下,少女眼眸中的輝光越發暗淡,越發稀薄。
‘我看中的那隻股票絕對不會輸的’
珞珈低垂着腦袋,輕輕攥着懷中的那隻賭票,那張價值十條金礦的,在今天下午就已經過期的。
——繪製着神聖光輝大教堂的賭票。
“讓瑟曦給你授勳。”泰瑞平靜地道。
安蘇感受着那身側那近乎消弭的氣息,他看向了滿臉微笑的泰瑞.米爾頓,頓了頓,下了決心,緩緩地鬆開了手中的權杖,但在下一個瞬間,另有一隻看不見的手覆蓋在了他的手背,幫助安蘇握住了它。
這是今天,珞珈第一次觸碰安蘇。
那份觸感冰冰涼涼,就好像是初春尚未融化的晚雪,薄弱而又柔軟,彷彿稍微握久一點,便會融化在太陽的輝光之下。
明明馬上就要融化,初春的晚雪,就猶如清晨的星星般,在時間與世界的分界線裡,隨時都會消弭於盛大日出中。
“安蘇.莫寧斯塔。”
“她無權爲你授勳。”
珞珈在安蘇耳畔輕聲道,那聲音很輕,聲線亦在顫抖,但卻不容置疑、不容反駁,就如同在宣佈珞珈.法斯特的主權,不允許任何的退讓不允許任何的侵犯,那血與莓的氣息,那般的鮮明,那般的明亮。
整個春天的金鳶花,亦或是整個世界的日出,都無法將她給壓垮。
她握住了安蘇的手,亦握住了光輝的權杖。
哈。
你比我還瘋。
珞珈.法斯特,你比我還瘋!
那我便陪你一起癲好了!
安蘇嘴角裂開了癲狂的笑容,與珞珈一同高舉着光輝的權柄,指向了二樓,指向了皇族,指向了泰瑞.米爾頓,指向了所有的皇權與貴族,下一個瞬間,盛大的賜福自穹頂之間綻放,少年從不被女神所眷顧,但珞珈卻可以,因爲她本是此世的主角!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光輝女神的降臨,
那璀璨的輝光迸發開來,將周圍的所有暗淡都給塗抹,順着光輝的穹頂向下蔓延,將每一道階梯每一方磚瓦都給點燃,便是連金鳶花海的璀璨亦不敵那些輝光,一同淹沒在光海之中,上萬道琉璃棱鏡同時散射出最純白的光輝!
儀典廳自建成以來,從未有過此等盛大的光。
“汝等凡人——”
安蘇以權杖指着泰瑞指着瑟曦,指着階梯之下的所有生靈,一一掠過,那藏青色的眸光映在所有人的心間,再也無法磨滅。
在神聖階梯的最高層,那少年平靜地道,
“無權爲我授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