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志沉默片刻,卻另選了兩名將領,各率五百人闖陣,只見炎炁涌動,同樣不見撕殺,那一千人就這樣失了蹤影。
玉英略一沉吟,道:“這陣法,只怕便是傳說中的‘自誅陣’”
唐小峰道:“自誅陣?”
玉英道:“這種陣法,不管是佈陣之人還是闖陣之人,都不能妄殺一人,若是佈陣一方主動殺人,殺人者亦將慘死。但他們雖然不能殺人,闖陣之人卻是有多少死多少,陣中會有各種幻象,只要誤踏一步,又或是稍有些把持不定,馬上便是慘死陣中,難以活命。別人不殺你,你卻自己死在陣中,故名‘自誅’。”
唐小峰記起,好像書裡面確實有這說法,只是看《鏡花緣》已經是上一輩子的事,再加上與這四陣有關的情節本就寫得過於簡單,他又實在是不感興趣,也不知到底該如何破它。
玉英道:“雖是‘自誅陣’,但自誅陣也有許多種,總體而言,任何陣法都不外乎三宮五意、八卦九宮這麼幾種,此陣既名無火陣,陣名中帶個火字,多半是與五行有關,無、火二字可合成一個‘炁(古體)’字,炁即是氣,看來又與‘氣’有關。《黃庭內景秘要六甲緣身經》有曰:‘火躁而禮,金勇而義。躁與勇,義與禮,陰陽之數也。長陰則殺,長陽則生,生殺之數也。故抑躁行禮義則生,長勇罷禮義則死’……我猜要進這無火陣,萬萬不可發躁,抑躁則生,發躁即死,換句話說,也就是不可動怒,稍一動怒,必死無疑。”
程落苦笑道:“我單單只是在這看着,就有一種想要抓狂的衝動,進入陣中而不動怒,只怕非得聖人再生不可。”
徐承志、駱承志等人見玉英講得條條是道,暗自點頭。
唐小峰更是想着,自己這丫鬟果然不可小覷,趕緊問道:“那到底該如何破陣?”
玉英淡淡地道:“奴婢不會。”
衆人啞然。
玉英道:“奴婢所學不精,於三宮五意之道不過是略懂皮毛,奴婢猜想,此陣既然與五行有關,《月令》有云:‘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此爲五行陣法之要,萬變不離其宗。又云:‘天一生水於北,地二生火於南,天三生木於東,地四生金於西,天五生土於中’此陣名爲無火,想必是因陣中火氣太旺,唯恐傷人傷己,固而加個‘無’字稍加抑制,地二生火於南,此陣陣眼必在大陣之南。”
唐小峰苦笑……這也太籠統了,雖不能說說了跟沒說一樣,但也實在好不了多少。
徐承志緩緩地道:“玉英姑娘有何建議?”
玉英流波轉動:“你不怕我瞎出主意,把你們全都害死?”
徐承志淡淡地道:“阻在這裡,亦是死路一條。”
玉英沉吟良久,才道:“我只能想出一個法子,大約需要三千人,只是雖有破陣的機會,但更有可能是讓這些人全都死在陣中。”
徐承志道:“姑娘請說。”
玉英道:“選出五名意志堅定,不輕易動怒的將領,各領五百五十四人,按五個時辰,分成五路闖陣,各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五條路線,若是運氣好,這五將全都闖到陣的盡頭,其中必有一將能夠找到陣眼,若是運氣不好,哪怕是死了四路,只有一路到達,亦有五分之一的機會。當然,若是運氣最最不好……”
徐承志面無表情:“這五路人馬,全都死在陣中?”
玉英輕嘆一聲:“雖然不想說,但這卻是最大的可能。”
衆將沉默……爲了闖這酉陽關,連對方的小兵都沒殺掉一個,就已經送掉了包括章莒在內的三名上將、兩千多人,若是再損失掉五名將領,近三千人,能夠破掉這無火陣那還好些,若依舊是什麼戰果也沒得到,對士氣打擊之大,可想而知,到那時除了被迫退兵,簡直沒有別的路走。
徐承志看着遠處的無火陣,沉聲道:“午時過後,選出四將,與我各率五百五十四人,前去破陣。”
衆將大驚,唐小峰笑道:“你去不得。”
徐承志道:“我爲何去不得?”
唐小峰道:“你是我軍統帥,哪怕是其他四路全都成功,只有你這一路失陷,對我方損失之大,也是難以彌補。”
徐承志方要再說,唐小峰卻又冷冷地道:“如果你不想重蹈你父親當年的失敗,那就不要意氣用事。”
徐承志眸現怒容……當年徐敬業兵敗時,他不過才歲,對父親極是敬重,唐小峰別的不提,卻提到他父親當年的大敗,他平日雖喜怒不形於色,對父仇卻從不曾忘過一日,此時此刻,他們本就處於兩難境界,唐小峰卻在這個時候提及徐敬業當年兵敗之事,他如何還沉得住氣?
唐小峰看着他,淡淡地道:“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如果進得無火陣?”
徐承志虎軀一震,亦意識到自己已經受到無火陣那團炎炁的影響,唐小峰故意激他動怒,就是要讓他清楚,以他現在的狀態,進無火陣有死無生。
唐小峰卻是知道,徐承志身爲統帥,大軍被困在這裡,他所受的壓力比誰都大,他不過才二十多歲,便已兩鬢皆白,可以想見這些年來所處的困境,對他來說是怎樣的艱難。
唐小峰看着遠處,道:“你去不得,不過進陣之人,可以算我一個。”
衆將亦是紛紛請戰。
營帳中,唐小峰挺拔地立在那裡,任由林書香替他清理塵土,繫着戰絛。
身後傳來溫柔丫鬟的聲音:“公子,我……”
唐小峰截道:“你在軍中等我。”
林書香道:“我跟公子一起……”
唐小峰驟然轉身,冰冷冷地道:“你不聽話麼?”
林書香沉默。
兩道劍光從帳外飛來,卻是顏紫綃和魏紫櫻二人,顏紫綃叫道:“小峰,我們跟你一起……”
又來?唐小峰沒好氣地道:“你們跟我進去做什麼?你們也聽到了,無火陣乃是‘自誅陣’,在那裡面打也打不得,殺也殺不得,稍一動怒便是慘死,不是人多就能破陣的。但是反過來說,敵人也同樣不敢殺人,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我是去闖陣,不是去找死,你們沒必要跟去,跟去了我還麻煩。”
魏紫櫻道:“爲何麻煩?”
唐小峰笑道:“身邊跟着幾個美人兒,總是要吃吃豆腐?萬一你們不聽我話,我要摸你們你們不讓我摸,我要脫你們衣服你們不讓我脫,那我豈不是要生氣?在那裡面卻是生不得氣的,發躁即死,這可是玉英說的,你們想把我害死麼?”
魏紫櫻臉兒一紅,心想這話你對你的紫綃姐和丫鬟說說也就是了,怎的把我也說在裡頭?
顏紫綃與林書香都說不過唐小峰,也無法讓他改變主意。
午時過後,唐小峰與另外四名將領分作五批,以五條路線,前後進陣。
另外四將,一個是在小瀛山敗在他手中的安天豹,兩人是章氏十虎中的章蓉與章艾,還有一名青年將領姓諸名潮,亦是名將之後。
方自入陣,炎炁立生變化,唐小峰看到眼前驀地出現一座通天大山,他心知這些都是陣法所生的幻象,也不管它,帶隊繞山而走。
前方,一個高大巨漢跳了出來,連吼幾聲,無數天神從天而降,這大漢拔刀而起,直殺得天昏地暗,星移斗轉,看得人血氣翻涌。
天神人多勢衆,大漢勢單力薄,終是寡不敵衆,悲吼兩聲,撞山而死。那些兵士何嘗看過這般壯麗景象?竟是驚心動魄,熱血上涌。
唐小峰卻有如上一輩子看電影一般,將這些幻象看在眼中,卻絲毫不放在心上。
再往前行,畫面卻又是一變,他們看到一羣山賊正在洗劫一個村子,嬰兒被掛在槍頭,少女被百般,許多村民哭喊着、逃竄着,卻被這些山賊一個個追上去劈成兩截。
唐小峰身後兵士紛紛動怒,他們原本就是戰士,本日裡受到的訓練就是爲了上陣殺敵,剛纔看到那大漢觸山而死的壯舉,已覺悲壯,現在又看到一羣無助村民慘遭屠殺,如何還能保持鎮定?竟有人衝上前去,與那些山賊撕殺。
唐小峰卻是暗自心驚,這些幻象不但看着真實,且先以上古傳說激人熱血,再以無辜者被殺的場景動人怒氣。眼看身後已有許多人衝了上去,他大吼一聲:“這些全是假的,莫要當真。”
吼聲中含着勁氣,震耳欲聾,那些兵士強行鎮定下來。
遠前畫面一卷,再看時,那些衝上去的士兵已是倒在地上,慢慢化成血水。
唐小峰木木然然地帶隊繼續前行,心中卻在快速動着念頭:“先激人以血氣,再動人以怒氣,接下來會是什麼?我要是設計這無火陣的人,接下來會安排什麼樣的幻象?”
想到這裡,他忽地轉過身來,看着身後這些士兵,緩緩地道:“剛纔那些村民被殺,嬰兒慘死,女子受辱,你們是否感到愧疚?”
衆人沉默,其中一人小小聲地道:“那些都是假的……”
唐小峰冷笑道:“如果是真的呢?”
“但那些原本就是假……”
唐小峰大聲道:“就算是真的,那也不是你們的錯。你們是戰士,有更大更重的責任揹負在你們身上,不管你們以前犯過多少錯,此時此刻,唯一要記住的就是你們現在的責任,縱然有錯,那也是我的錯,因爲是我下令不讓你們去救人,所以你們大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往前走,因爲有更重要的任務在前方等着你們,你們明不明白。”
衆兵士齊喝道:“明白。”
唐小峰道:“大聲點”
衆兵士舉戈舉呼:“明白。”
他們繼續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了一個昏昏暗暗的大殿。
殿上擺着書案,案後坐着一個高大天神。
天神手持大筆,翻着金冊,然後便有鬼吏押着一羣冤魂來到殿中,哭哭啼啼,竟是那些被殺的村民。
這些村民看到他們,紛紛撲了上來,指責他們見死不救,這些士兵生起羞愧之心,卻又馬上想起唐將軍剛纔所說的話,於是挺起胸膛……他們不是不肯救人,他們只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們無愧於心。
天神拍案怒道:“爾等身爲將士,本該護國保家,爲何看到百姓受難,卻見死不救?”
旁邊鬼吏更是翻出許多冊子,將唐小峰等人過往所犯惡行從大到小,全都說了出來,大肆批鬥,更將一些小錯往大處說,彷彿他們所行早已惹得天怒人怨,一些士兵終是無法忍住,惱羞成怒,大聲辯解。天神大筆一揮:“全都打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衆鬼吏齊擁而上,唐小峰大吼一聲:“不要反抗”
衆兵士強行忍住抵抗的衝動,被羣鬼推入前方大坑,直往下墜,緊接着卻是場景一幻,出了鬼殿,彷彿做了一場惡夢一般,再看身邊,雖然少了十幾人,大部分卻是平安無事,再將這場惡夢回昧一番,彷彿唐將軍先前說的那番話竟是爲了讓他們提前做好防備一般,不由暗自佩服。
唐小峰則在心中想着:“紫櫻說過,所謂兵法,其實便是攻心之法,看來陣法其實也是一樣。這無火陣玩弄的其實就是人心,剛極易損,羞極易怒,考驗的雖然只是一個‘忍’字,卻將人心掌握得極是微妙,欲揚先抑,欲挫先激,如此反反覆覆,根本沒有多少人能夠走到盡頭。”
又想道:“激以血氣,動其怒氣,令其羞愧……接下來會是什麼?”
……
無火陣外,天色已晚。
兵營中燃起火把,所有人都在等着。
徐承志、駱承志、章葒等人立於高臺之上,看着前方昏沉沉的夜色中晃動的炎炁。
已經過去了幾個時辰,無火陣中,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另一邊,顏紫綃、魏紫櫻、玉英三女亦是飛在高處,心神不寧。
“玉英,”顏紫綃不安地問,“你說,小峰他們到底能不能破陣?”
玉英面無表情地道:“奴婢若是知道,也就不會在這裡了。”
顏紫綃道:“那會在哪裡?”
玉英道:“奴婢必定會在京城,尋一人來人往的橋頭,放一桌子,鋪上八卦圖案,再喊它八字。”
顏紫綃道:“哪八個字?”
玉英道:“鐵口銅牙,算命算命。”
顏、魏二女啞然失笑……
唐小峰帶着身後將士,闖過一連串的幻境。
回過頭來,跟在他身後的五百五十四名兵士竟只剩了兩百多人。
雖然已死去大半,這些人想起所經歷的這些幻象,卻都仍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這些幻象實在是太過真實,就彷彿莊生夢蝶一般,縱然闖過之後,會有種心悸感覺,但身處其中時,卻仍是無法弄清身邊的一切是真是假,莫名的就會陷入其中。
而他們更知道,若非率領他們的唐將軍總是能提前一步,猜到接下來的幻境會針對他們的哪一種心境加以考驗,逼他們動氣動怒,單靠他們自己,根本就無法闖到這裡。
這一路的艱險,竟遠比在戰場上撕殺更讓他們感到後怕。
身邊炎炁散去了許多,唐小峰心知他們即將闖到盡頭。
在他們前方有一座寺廟,唐小峰心中細思,覺得七情六慾都已經被這無火陣考驗得差不多了,前方應該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雖然就算闖到盡頭,找到陣眼的機會也只有五分之一。
他率隊前行,就在這時,地面突然一震。
一隻巨大妖怪和一個妖豔女子落了下來。
又是幻象?唐小峰眯着眼睛。
妖豔女子卻嬌笑道:“臭小子,我們又見面了。”
這女子竟是委羽山燿妖門的“瘋茉莉”易嬌嬌。
唐小峰冷笑道:“此陣乃是自誅陣,你們就算擋在這裡,又能做得了什麼?”
他就這樣帶着身後兵士,毫不猶豫地從巨大妖怪與易嬌嬌面前走過。
那隻妖怪卻怪笑一聲,忽地一掌拍去,勁氣狂卷。
唐小峰大吃一驚,墨虹劍驟然出手,擋住勁氣,緊接着便是渾身一震,拋飛在地,噴出一口鮮血。
妖怪裂嘴一笑:“俺叫狂血,燿妖門裡排名第五的狂血,他們又叫俺‘餓窮奇’……你最好記住了。”縱身一躍,躍入兵士之間,隨手抓了一人,撕成兩截往嘴裡塞,就這樣吃了下去。
這不可能唐小峰只覺整個腦袋轟然一響。
狂血殺了人,但它爲什麼還活着?
看着一臉震驚的唐小峰,易嬌嬌笑道:“你們竟能知道這是自誅陣,倒是有些本事,只可惜你們知道的還是不夠多,這無火陣和其它自誅陣並不相同,闖陣之人妄動無明之火,便會被邪火焚燒,化作血水,佈陣之人卻也不能殺人,殺人者死……但是妖怪殺人,卻是不算的。”
唐小峰心中再次一震……他終於明白武七思爲什麼要專門從委羽山請來這些妖怪助他佈陣。
但他知道得已經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