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招娣的媽媽和李招娣說話的時候, 商佚就在牆根聽着。
張緒的身體有一點好處,就是年輕活潑,能跑能跳, 等李招娣她家狗聽見商佚的動靜追出來的時候, 商佚就爬上了樹。
商佚輝煌三十五年, 頭一遭被狗咬上了樹, 她越想越覺得憋屈。她在樹杈上貓着, 下面的狗擡頭狂吠不認人,商佚上次來的時候還給它吃火腿腸,這次就過來咬她。
這棵樹杏樹長得很粗壯, 青色的杏子結在枝頭,泛着澀澀的酸。
在一片綠葉酸杏的掩映下, 她站在枝頭窺見李招娣家院子裡的場景, 在狗吠聲中努力辨認她們說的話。
李招娣媽媽說:“你現在也是大姑娘了, 該給家裡分擔分擔,衛生巾別買這個牌子的, 費錢,用完就扔的,我一會兒給你看那個牌子,你用那個就行。”
李招娣:“嗯。”
“還有幾天考試了?你們這上學麻求煩了,你這考完就不用唸了吧?”
“還要念初中。”
“哦就是小學就念完了吧?那行吧, 我看也不用唸了, 女孩子念那麼多書沒用, 到時候還是嫁人的。你丹丹姐姐不是也就比你大四歲, 去年嫁了下深鄉里個男的, 那男的多好了,這會兒你丹丹姐姐發朋友圈還說懷上了, 每天都說老公多好了。你哭哈哈唸書每天熬油點燈的,費那勁,聽媽媽的啊,你這會兒我給你找個事兒做,考完試就去,過幾年我找人給你說個人家。”
“……”
“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就說上人家了,這會兒也是新社會了,到舊社會,就你太奶奶小時候給人當童養媳,連飯都沒得吃。”
商佚揪了個青杏啃了一半,瞄準李招娣媽媽扔了過去。
但是她準頭不好,剛扔過圍牆就偏了。
青杏落在院子裡的狗屋上,鐵皮狗屋噹啷一聲,把院子裡兩人都嚇了一跳。
李招娣揪着袖子低頭不說話,把一雙表皮都磨沒了的運動鞋在地上搓來搓去。她的馬尾辮一反往常亂糟糟的,沒有別她好看的蝴蝶結髮卡。
商佚心裡揪得難受,但她還是沒說什麼,又揪了個杏子扔過去,這次扔到狗頭上,狗卻喜滋滋地以爲是餵給它的,對着商佚搖尾巴。
從樹上蹭下來,李招娣和她媽媽的談話也到此爲止了。
院子裡,她媽媽說:“行啦趕緊出去看看狗咬誰了,咬個沒完了!”
李招娣出門,就看見商佚,接着擡起頭格外神氣:“你來我家幹什麼?我家有狗,你小心被咬到哦。”
“我覺得你媽媽有病……”商佚真情實感地發表言論,當着李招娣的面兒罵她媽媽,罵了一句,意識到自己說話不中聽,舌頭轉了個圈,換了個說法,“我都聽到了,我覺得你學習那麼好,肯定要上初中的。”
“我媽媽不讓我上。”
李招娣平時驕傲得像只小孔雀一樣,學校的方方面面她都要參與並且做得很好。這次突然像鬥敗了的公雞垂下腦袋,承認了她現在的窘境。
實話說,要在張緒和李招娣中間選一個當自家女兒,商佚肯定拋棄張緒……李招娣學習好又懂事又聽話,關鍵時刻還有主見,什麼事兒都能做得很好還很勇敢,這麼一想還可以培養培養當她的繼承人……想遠了。
就說眼下,商佚發自內心地泛出母愛的光輝,腦子裡轉了個圈,想到自己現在一塌糊塗的生活也不敢往自己身上攬,就說:“現在義務教育,初中也是義務教育範圍,你媽媽沒有權利不讓你上。”
“你怎麼像個城裡人似的說話。”李招娣突然笑,笑得商佚不太舒服:“怎麼說?”
“城裡人才說什麼權利不權利的,咱們這兒,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
商佚心裡有點兒不舒服。
人們都知道販賣人口是犯法的,但是很多村子裡,買賣媳婦出讓小孩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就算不是,大家也不會覺得“某某有自由的權利”或者“某某這樣是侵權的”。
人們也都知道九年義務教育是小學六年初中三年,但是在村子裡小學就輟學打工還是相當值得稱讚的決定,人們說這孩子懂事,會貼補家用替大人分擔。
人們都知道未到成年結婚是領不了結婚證的,但是結婚不妨礙入洞房,先生米煮成熟飯過日子,等兩個人都到了年齡再去領結婚證又是流傳很廣的規矩。
商佚並不是傻呵呵的天真大學生,什麼都拿法理來說。但處在人人文質彬彬,至少明面上講道理的世界久了,她幾乎忘記了世界有很多種面目,有人得到世界慈眉善目的對待,有人只看見世界的滿目猙獰。
人人都有苦難,但有的苦難比其他苦難更苦更難。
她也不說話了,李招娣卻拉拉她的手指,小聲說:“那我們也得好好考試,考得好說不定能去二中呢。”
二中是縣城最好的初中了,很多人想辦法去二中。
“我會努力的。”商佚回答。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嗎?”
“嗯。”商佚替張緒決定了。
李招娣默默點點頭:“好哦,那說正事吧,你來幹嘛?”
“哦,你昨天才來月經,我今天來看看你感覺怎麼樣?肚子疼麼?”
“不疼,好了好了,我得掃院子了,你回去吧。”
“對了。”商佚突然攥住李招娣,緊急問道,“你還想讀初中嗎?你要是想讀,就一定堅定地要讀,別聽你媽媽的!”
“哪家死孩子過來教壞我們姑娘?”
一聲驚雷一般的吼聲,嚇得商佚一個哆嗦。
李招娣她媽媽提着擀麪杖衝過來揪走了李招娣,擀麪杖另一頭就指向商佚:“小小年紀不學好在這兒宣傳什麼反動思想!”
?
商佚也是頭一回被擀麪杖杵腦袋,火起:“那怎麼着?你家姑娘不念書去打工養你和你兒子,你兒子又壞又蠢等你老了也不養你的老,你放着個好閨女給使勁兒糟踐等老了再讓閨女養老?哎呀我看你腦子有病——”
李招娣兩眼瞪得特別大,幾乎不相信這是張緒說的。
商佚其實不知道李招娣媽媽有沒有見過張緒,但看自己個子就比李招娣媽媽更高,氣勢上就已經贏了。
擀麪杖甩過來:“你媽x爛了生出你個小逼崽子——”
後面的話當然更難聽,圍繞生殖器和女性祖宗展開一場又髒又潑的罵架。
商佚不是罵不過她,但李招娣被架在她媽媽胳肢窩,露出一張泫然欲泣的小臉。她無論如何用不出更髒的詞彙,在對方根本不講道理的時候只能比比誰更髒,很明顯,她不能更髒,所以她沉默了。
等李招娣被夾着走回去,商佚很明顯地聽到一句“以後別跟她來往,要我看見她來一次我就打你一次!你都跟着什麼人來往!”
“……”
商佚心頭火起,等她醒來,看見老女孩在牀前嗑瓜子的時候,把這股火發了出去:“老女孩!你幹什麼呢!”
她還是太文明瞭,一旦這樣想她就有點兒生氣。
罵架輸了這件事讓她覺得很憋屈。
外頭推門而入一個身影,商佚立即繃緊全身,露出個嚴肅的表情。
來人是許敏,裙子短得傷風敗俗,進來就往商佚身上蹭:“幹嘛對範瑤瑤這麼兇?”
許敏在她回北京的時候就跟來了,商佚本打算去見徐菀卿也硬生生地拐了個彎,把老女孩調回來,又仔細叮囑徐菀卿別給陌生人開門,操心得像個老母親。讓許敏知道徐菀卿的存在,那幾乎就是等同於把自己情婦的身份露給徐菀卿看,太不堪了,商佚不能接受。
商佚從牀上爬起來,擡頭看看時間,已經睡到了四點半,這個點她應該起來工作,但是許敏精準掐點過來慰問她,是不是有點兒說不過去。
“我要換衣服了。”
“你在這裡換嘛,我不看。”
商佚心裡閃過無數問號,最後還是坦然無懼地在她面前換了衣服,擺出直女應有的坦蕩蕩。
許敏眉眼帶笑地盯着,連捂眼這步工序都省略了,大剌剌地用那要吃掉她的眼神凝視她。
商佚冷笑。
“你自己的工作呢?”
“今天醜男孩家裡有事,我替他當一天助理。”
“……”
揹着許敏,商佚發消息給醜男孩。
醜男孩說,許敏前一天搞壞了他的車,又把他家電瓶車的電瓶撬了,醜男孩坐公交來上班的路上,巧不巧碰到老人摔倒了,醜男孩本着都市人冷漠的原則沒去扶,結果老人就摔在他面前了,他現在分身乏術無力迴應,許敏主動說要幫他一下。
“她知道我睡着的消息麼?”
“我把你的行程表和今天需要用到的資料都發給她了,但是她非要看我的iPad,我不給她看,但是她搶走看了一會兒,我看了一下沒來得及刪掉的瀏覽記錄,她看了我最近的一些電子發票什麼的,涉及徐菀卿的我都沒走公司帳應該沒事,其餘的,也就是比如修車,用電腦,路費什麼的亂七八糟的,就算她都傳走也沒事。”
商佚默默想了想,也覺得應該沒什麼事。
許敏摸出手機打開文件,一條條捋出來,最終,老女孩一條打車電子發票後跟着一張行程單。
是個陌生的住宅。
其餘內容她都拷了一份存檔,她摩挲着這個地址。
“有人嗎?”
裡面明顯一聲走路的輕響,但轉瞬就恢復安靜。
她敲敲門,無人迴應,死按門鈴也無人應答。
她敲開隔壁:“您好,這家人在家麼?”
“你是誰?”
“我是她妹妹,到北京讀研了,說住我姐姐家,給了我這個地址,打電話也沒人接,我尋思是不是找錯了……”
許敏謊話張口就來,鄰居想了想:“家裡有個女孩,不知道是不是你姐姐。”
鄰居也沒什麼警惕性,如果許敏意圖不軌,得知家裡只有一個女孩,那女孩處境多麼危險。
許敏放下心,孜孜不倦敲門,拍着門:“我是商佚朋友。她叫我來的。”
“有何證據?”裡面的人終於迴應,是個輕柔的女子聲音,說話文縐縐的不像人話。
“哎證……證據?行,你等一下啊。”
許敏翻遍相冊找出自己很久以前和商佚的合照,貼在貓眼上:“看到了麼?”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迎面的是個穿着拖鞋和一身……大約有點兒漢服元素的裙子的女生,女生腳有點畸形,看着有點過分小了點兒……長得倒是不錯,很古典優雅,像那個動畫電影裡的白蛇似的,比她矮,單眼皮還能長這麼舒服,許敏也多看了兩眼,擡腿進門,滿目的書讓她往後退了退。
“你有何……你有什麼事?”
對方給她上茶,她抿了一口:“沒事,就是奉命來看看你最近狀態怎麼樣。”
狀態如何?這個詞似乎難到了對面的女生,醞釀了一會兒才說:“我最近讀書習字,寫了個故事,但尚未寫完,商……佚說要我把小說寫完再出版,應該會賣得好一些。”
寫小說的?許敏打量四周,全是書,無趣的書,一點兒商佚的痕跡都沒有。
或許,這是商佚最近要開拓一下文化產業特意扶持的新作者?不像。
許敏覺得處處都怪,但又說不上來,她的腦子還想不到古今穿越這種戲碼,又問了幾句就走了。
臨走時,她看了看對方的手稿,竟然還是毛筆字,署名徐菀卿。
商佚最近喜歡奇葩?而且徐菀卿……是個什麼人。
回去查,竟然沒能查到徐菀卿其人。
等她走後,徐菀卿默默攥緊她的身份證,商佚說此物最重要,如果不是商佚本人首肯,決不能落入人手。
還好還好。徐菀卿感覺自己應對其他現代人已經有了些經驗,保住了她的身份證。
身份證上,徐亦久三個字很是小巧靈動,旁邊有肖像一方,刻像如此活靈活現,徐菀卿很滿意,只是不滿這身份證上爲何沒有名與字的區分,害她雖然名爲徐菀卿,卻要以字記錄在冊。
從窗望出去,今日的不速之客上車,碾過落了一地的夕陽遠去了,留下滿室不安與侷促。
她摩挲着那名爲手機之物,先按了個“1”,又按了那綠色的按鈕。
商佚說,給她用這種老人機就行了,老人用老人機,很般配。她沒有聽懂,只覺得此物神奇。
“商妹,今日有一女子來見我,說是你派來,我初次見她,不知是否失禮,我先是聽見有人叩門……”
她絮絮叨叨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道,“勞煩商妹幫忙留意,若我有失禮之處,還請多——”
“我不是說了不要給任何人開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