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那場火災就是發生在這年的尾巴。也是奇了怪, 今歲入冬不太下雪, 天乾物燥的,偶爾才飄幾點雪花。十一月初三庚戌日那天晚上,紫禁城的上空竟打了幾聲悶雷,隱約還有幾道低矮的閃電從天際劃拉過去, 轉瞬即逝,不像冬天似的。
亥時一到,各宮該睡的都已陸陸續續睡下了,年輕人睡得晚,陸梨坐在牀邊泡腳, 已經快滿八個月的身孕, 圓鼓鼓的驕傲着,雖不見臃腫可到底彎不下去。自從懷孕開始便時常都是楚鄒在給她穿衣擦腳, 那會兒素色的棉毛布拭着她晶瑩的腳趾頭,腳也生得白皙玲瓏,甚是討人疼。楚鄒放在手心捻了捻, 哂笑道:“風水輪流轉, 當年不過伺候了爺幾年,而今卻換作爺服侍你。”
筆挺的身軀坐在牀邊矮凳上, 着一襲杏黃斜襟中衣, 那冷俊的臉上卻堆着溫柔。
陸梨打小就迷他,終於把他這一尊傲神攻克了,心裡可不是暖洋洋地溢着幸福感。她想,她或許走了是能夠把他忘記, 但卻一定不會有這種雙雙被寵愛的滿足。陸梨說:“爺不服氣,出門往左拐,自個兒上後頭叫小翠服侍去。”
語氣裡帶嬌嗔,小的時候就愛對他使脾氣,現年更是愛拿喬。
楚鄒便咬她一口,託着她小心在牀上躺平了:“小妖精,明知道爺只對你一個來戲。”
氤氳的燭火吹滅,那精緻薄脣啃着她的鎖骨漸漸往下,在金絲刺繡的簾帳子裡廝磨了許久,而後便忍着慾念相擁而眠。
火是在約莫子時過去不多會就燃起來的,先是又劃拉了幾次閃電,然後寧壽宮左排房就冒起了濃煙。靠近那排堆放的都是一些書籍衣物,還有一廂用於儲放無煙炭的,都是易燃之物,暗地裡悄悄起火,深夜衆人睡得熟,無有能注意,忽然頃刻間就便孳孳地蔓延開來。
不下雪的冬天本就乾燥,那二百年的木頭建築可經不起火,等到被發現的時候,火勢一下子已經熊熊滔天了,把遠處內廷裡的人們都驚動起來,紛紛披衣走到院子裡探看。
乾清宮露臺上月影子打冷光,御前太監小路子勾着腦袋,一襲紫黑曳撒擦着皁靴呼哧響。近半年張福身體已日見老邁,平日除了前庭上朝與養心殿裡御前站班,其餘的事兒多已漸漸交給了小路子,小路子人機靈,也曉得察言觀色辦事。
彼時楚昂尚在乾清宮裡深睡,明黃刺繡的牀帳子裡,與錦秀一左一右的躺着。那夢裡頭正遇靡靡,看見孫皇后穿着水紅的褙子,綰一攏牡丹髻坐在御花園的亭子下,陽光打着她的臉,也像暈開一抹似真似幻的光環。這是唯一讓他有切實歸宿感的女人,她在,他便能心生靜謐與安逸。
瞧見楚昂來,對他笑着說:“多日子不見了,走的時候太急,兩個孩子也沒能好好看上一眼。旁的兩個都大了,不需要太記掛,就這兩個當年還小着,你去把人叫來我瞧瞧。”
她對他語氣這樣輕描淡寫,無有苛責,無有牽罪,疏疏離離淡淡暖暖,再尋常不過。使得楚昂心底深處的那一抹愧歉越發惴惴,連忙殷勤地替她去叫。可是驀地一轉身,卻發現自己坐在空空無人的灰寂的金鑾殿裡,忽然“砰”一聲兩扇殿門被搡開,芒光打着他眼睛疼,看到門前站着一道英俊頎長的身影。
那竟是穿着一襲縞素的老四楚鄒,發戴玉冠束白纓絲,腰間也扎着素帶。一張和自己年輕時輪廓相似的臉龐,冷聲慢道:“人不在,父皇又何必再找呢?是時候禪位了。”
語氣那般犀利而沉重。
什麼是人不在,誰不在?要找的又是誰?
啊!
他心口猛地一顫,只覺漫開無邊荒涼,驀地便睜開了雙眼。聽見小路子站在殿外稟報:“今夜天見異象,東宮突着大火,四面熊熊,太子被圍困其中,恐難以破勢而出,望皇上速速定奪!”
想到夢中情景,不禁驚坐而起。錦秀繼而也醒,匆匆下牀爲他穿衣系袍,楚昂等不及欲往外走,錦秀像是很艱難地躊躇了一下,忽地開口喚道:“皇上……”
楚昂不明所以地回過頭看她,錦秀欲言又止,充滿着愛與關切,卻又十足爲難。但還是雙眼熠熠地凝着楚昂,一字一句嘆嘅道:
“皇上……天定異象,是爲天怒,天怒不爭,應順其然……”
楚昂腳步一頓,那夢中楚鄒決絕搡開門的一幕又在耳畔:“父皇是時候禪位了。”楚昂雋朗的臉龐上,目光便瞬然暗沉下去。
那天晚上東宮的大火便任其放肆地燃着,直殿監吳全有當夜沒差事,戌正宮門上鑰前就出去了,只有臨近東宮的御藥房和御膳房值班的幾個太監,零零散散地提着水桶子去潑。
潑,幾桶子水卻哪裡能潑得下去?火勢是沿着東排房到西排房一圈迅速蔓延的,等到楚鄒被煙霧驚醒的時候,整個正中央的寧壽宮已經從外圍冒煙了。因爲醒起得急,懷孕八個月的陸梨左腳突然抽筋,無法下地行走,楚鄒連外袍都沒披,便一咬牙將她從牀上攬起來往外衝。
那三條人命的身子可不一般沉,吃力地抱着她還沒走到正殿,一根滾燙的樑子便從頭頂上方掉了下來。濃煙帶着火氣,嗆得他本來早年有過哮喘的體質又起咳嗽,只覺得兩鼻間呼吸頓緊,頓地又被火勢壓了回來。連忙低下頭噓聲安慰道:“別怕。”
……
後來外頭皇子所的小九楚鄎也跑來了,腳上還穿着鞋拖,長條兒地杵在皇極門外張望。聽見裡頭倉惶的奔跑聲,隱約馬太監在喊:“太子爺,太子爺和陸姑娘還困在裡頭沒出來!”
他在那一瞬間,回想起了安靜的聖濟殿裡與四哥讀書識字,星辰下聽陸梨給自己唱《雞鳴》,看見四哥彎着俊逸眉目對自己微笑的一幕幕。他的眼裡和心裡便漫開哀傷,他知道陸梨正懷着四哥的骨肉,他們又要生了,忽然也不管不顧地搶過水桶子去潑。罪就罪吧,反正也這樣了。
可是杯水車薪,一桶子澆進去,抵不過那漫天撲面而來的火紅大口。
前朝的建極殿裡,皇帝一個人枯坐在金鑾寶座上,深夜的殿堂沒有人,顯得莊嚴而寂曠,他沒有叫人陪侍,也沒有盞燈,只是肅靜地端坐着。左側的火光孳孳地打着窗櫺子,照得鳳凰石地磚忽閃忽閃的,彷彿那上面又有細碎的腳步聲跑過,聽到孩童滿帶新奇的嘻嘻笑。
他叫喚他:“站住。”
“手上拿的什麼,拿過來讓朕瞧瞧。”
“……倒是醜出了精髓,它叫什麼名字?是小順子給你扎的?”
“嗯,它叫巨翅神獸。”
“若是有一天,等你坐到了朕這個位置,你就曉得了父皇此刻的心境。”
“兒臣不想坐這個位置。大皇兄爲了父皇一直很努力,父皇讓哥哥做儲君,鄒兒只想當個權傾朝野的王爺。”
又忽地換作那少年頹敗的陰影:“父皇不必解釋,是兒臣之錯。兒臣做的什麼,在您眼中都是錯的。”
——“殿下是病糊塗了,皇上貶了馮大人去山西,但管的仍然是財政。皇上用心良苦啊。”
——“臣妾聽說,江南只知太子不知有皇帝。”
——“總是你辜負我,這一回我也辜負你一次,先走了一步。但你要答應我,未來當我不在的日子裡,無論你把誰人入了心,都不可再立她爲後,免她得以有權柄傷害我的小兒。”
那火光中,往昔的一幕幕一張張臉便在眼前光怪陸離,是孩童摯切的稚語,是少年初長成時的意氣勃發,是頹唐的叛逆,是朝臣們喋喋不休的請奏,又換作婦人臨終前的叮嚀。
忽然“砰——”一聲殿門被推開,一道長條兒的身影急惶失措地闖進來。火光襯得他的眼睛刺痛,藉着光勢一看,是十歲的九子楚鄎。臉上帶着痛苦與糾結,身上穿一襲素白中衣中褲,撲通一聲跪在殿內:“求父皇救四哥與陸梨!”
那一身類似縞素的白,瞬時讓楚昂想起了夢中的孫皇后,“多日子不見了,你去把他兩個叫來我瞧瞧。”他若不要了,她莫不是自己前來領走麼?從來在不聲不響中決絕。
他狠起的心便又悸了一悸。
“呼呼——”
東宮的火勢越來越旺,被困在寢殿裡的陸梨推着讓楚鄒先走。那天晚上的小柚子被小翠抱去睡了,陸梨心裡急着不放心。楚鄒不肯,一屍三命,左手右手都是肉,怎能夠輕易就拋棄得下?
眼瞅着一根梁木又要掉下來,此時的他大抵也猜出了父皇的坐視不管,他忽地鳳目一閉,咬緊牙關道:“天要我亡,我偏不亡也!”
金澄的火光打着他棱角分明的臉龐,分秒奪命。聽見外面急促的奔跑與喊叫聲,便取了塊毯子澆上一壺水,然後溼漉漉的往陸梨的臉上罩住……
卻突然一股濃煙撲面,看到馬太監叫人用長門閂捅塌了殿門,他便信步衝了出去。
前面履順門下都是火,那天的楚鄒是叫人撞穿了右圍的一道矮牆,然後纔出的東宮。
這時候已經是在金水河畔了,終於一股清涼的夜風帶着溼氣沁入鼻息。
甬道上看見小路子垂袖候立着,邊上還停着一輛馬車,站兩個侍從,手裡抱着包袱。
看見楚鄒出來,連忙彈彈袖子跪下道:“太子殿下金安,奴才奉皇上口諭,請太子爺即刻領旨出京。”
一邊說,一邊將手上一卷聖旨遞與楚鄒——
“朕自幼視你如珍寶,不忍對你苛責禁錮,以致對你太過放縱。你犯下滔天之過不勝一二,已是無顏愧對皇祖列宗,今唯念你母后遺囑,朕依舊不忍按制嚴處,便成全你少時心願,任你挾你想要的出京吧。自此這皇城中無有皇四子,父子情緣了了,你願做甚麼皆聽憑己心,朕亦不再拘你。別過自安,不再回顧。”
寥寥灑灑,幾筆游龍。楚鄒目光一掠,兜着陸梨顫顫接過,擡頭望月色下望去。
看到不遠處站着的父皇和九弟,父子二個衣袂在夜風中蕭索撲簌,臉上帶着一點決絕,一點成全,又或者是別的什麼。到了最後關頭纔想到要救他嗎?是不是他若沒有支撐到現在,今夜若燒死便燒死了?燒不死便放他走,走了之後這天下便沒有他楚鄒,他死在了這場大火中,史官筆下的一切文字便任由後人編纂。
若是放在兩年前,楚鄒義無反顧,可今時的他,看穿的更多,揹負的更多,執念得亦更深。楚鄒後來便將聖旨在掌心一捻:“父皇要兒臣走,到了時候兒臣自會離開。可不是這時候。兒臣,要得一個答案!”
蠕了蠕嘴角,將陸梨在地上一放,又頓地轉身闖進了火海。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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