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肅穆,巍巍矗立,秋風舒爽,天高雲白。
只是,安靜的御書房內,相較於院外再遠一處的嚴肅,更爲沉抑,迫人的氣息,再次讓人在大氣都不敢喘之後,又渾身似被冷寒包裹。
“決定好了?”御書房內,皇上威嚴的坐在那裡,瘦削卻精神極好的面上,一雙精銳的黑眸,看着下方站在裡筆挺俊拔不卑不亢的景元桀,好半響,落下這一句話,只是沉嚴的語氣,連坐下的盤龍雕縷椅也似乎染了寒氣。
而下首,御書房光可映人的地面上,景元桀站在正中央,微微擡眸,鳳目漆黑凝定,頷首,“是的。”
“這般多年,她所做所爲,迫害嬪妃,戮殺宮人,勾黨營謀……林林種種,早不該還在皇宮主位,如今依你之意,也算是再好不過,不過……她……”
“誠如父皇所說,母后辛苦操勞了這般些年,如今休養生息也是極好,東南山清閒幽靜,最適合休養生息,乃是極佳之地。”
“那,你要如何向羣臣交待?”
“母后長久操持皇宮,時久體虛,多生風寒,然,母儀天下,容德他人,不想過了病氣,這樣處理,我想不會有任何異議。”景元桀道,一字一句,從頭到尾,面上沒有一絲情緒。
皇上看向景元桀的目光卻越發的深了些,如無窮無盡的黑夜,冷空氣依然在御書房打着旋兒,然後,皇上起身,黃色的袍角在地上流溢出炫目又冷酷的光芒,然後一步一步,下了臺階,向着景元桀緩緩走去,“你能承下大晉江山這個責任,很好。”
“所以,三日後的大婚,我也必定會順利。”景元桀迎着皇上銳黑的目光,聲音從容泰然。
“你放心,我自不會和那丫計較。”
“金口玉言,也該是一言九鼎。”景元桀沒有半絲客氣。
皇上聞言,看着景元桀,目光陡然深厲了些,只是面色不變,須臾,聲音倒是輕了輕,語氣盡有些語重心長的味道,“如今御書房外院裡,朝臣站了個集整,想來,雲初曾經與南齊的關係已經多少讓他們聽到了風聲,朕可以不管,不理,但那些朝臣,你又要如何處理,元桀,天下,不是一個人的天下。”言下之意,你總不能讓他們打殺了,或者威言恐嚇全部封口。
皇上在等景元桀的案,景元桀加眉峰都未變一下,而開口的話,卻讓皇上身子一怔。
“天下在我眼中,都不如一個她。”景元桀說。
“即使他日,你會因爲她,身敗名裂,摧裂大晉江山?”
“皇上既然答應對皇后的處置,我自不會食言,我在,大晉江山在。”景元桀聲音無比的冷,直嗆得皇上面色一黑,手中青筋直冒,又強忍着,似乎深吸了好久的氣,方纔平息下來,卻是沉着一張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已經直呼尊名,而非,父皇……
這個兒子,自從在他幼時,他對皇后的放縱,就早已經脫離了他所能掌握的軌道,如今,人人能爭鬥得頭破血流的江山,在他眼裡,不過,也就是得到那個女子的一枚棋子而已。
而已。
景元桀看着皇上微微顫抖的身體,看着這個曾經印象中高大威嚴,彷彿遙不可及的皇上,眼底光色沒有絲毫變化,只是薄脣輕啓,“他們想站着就站着,父皇連日操勞,就早些休息吧。”話落,景元桀直接轉身,沒有任何停留的開門而去。
門開,光線驟然泄入,原本齊站在御書房房外的護衛與內侍看着出來的太子,再看向裡處,站在那裡的皇上,當下似乎鬆了口氣般,默默退向一旁。
然後,御書房的門又悄然關上。
好久,皇上這才收回看向門口目光,對着空氣中擺了擺手。
御書房內沒有動靜,但是,卻明顯感覺到,暗處有氣息似乎得到命令,悄然退下。
“還好,他沒有想到要弒父。”皇上閉了閉眼,輕嘆了口氣,再睜眼時,眼底竟有一絲愧色閃過。
一旁近侍公公謹了謹心神,垂首站着,不敢多言。
須臾,皇上看着一旁的近侍公公,“人到了嗎?”
“回皇上,已經到了。”那近侍民恭首答道,只是,答完之後,眸光閃爍。
“有什麼話就說。”皇上自然也看出來了,冷着臉朝那近侍擺手。
近侍得到皇上的吩咐,斟酌半天,方纔小心翼翼的開口,“回稟皇上,老奴只是覺着,如今,南齊和南延,襄派已經看似渾然一處,對大晉的敵意明顯,而皇上你既然已經是讓太子答應,會守住大晉江山,可是,卻還揹着太子,和他們合作……”
“你懂什麼?”近侍的話還沒落,皇上當即拂袖子,一聲怒喝,帝王之怒,那近侍公公當即嚇得往地上一跪,“皇上息怒,老奴妄言,老奴該死,請皇上責罰。”
皇上看着身旁的心腹,閉了閉眼平息着怒意,一臉青紅交加的面上,過了好久,這纔對着地上一直磕着頭的近侍揮手,“你一個奴才,懂什麼,太子只是一時糊塗,朕只是用了釜底抽薪的法子將他徹底洗醒,方纔能讓太子聽話。”
那近侍似懂非懂。
皇上顯然也不想再和他費話,拂了拂手,“去看看門外。”
“是。”到底是在皇上身邊伺候久了的,情緒也收得快,整理了一下衣衫,忙彎着腰下去,不一會兒,又快步走了進來,“回皇上,那些大臣還在那裡,太子方纔出了御書房之後,也沒有任何吩咐,直接往皇后寢宮去了。”
“皇后都被他送走了,他去做什?”
那近侍搖搖頭。
“罷了罷了,你先把一切安排下去。”
“是。”
……
皇宮裡發生的一切雲初都不知道。
夕陽,漸漸散去,一輪豔紅旖旎灑照着大地。
許是有些睏乏,雲初用過午膳之後,沾枕便睡,期間醒過一次,是雲楚來看她,不過,見得其好像有些疲倦的樣子,又囑咐了幾句,便離開了。
然後,雲實倒頭又是睡得纏纏綿綿,一直到夕陽開始,方纔伸了個懶腰,懵懵然然的坐起身,四處瞄了眼。
景元桀那廝竟然沒有出來串門。
“小姐,你醒了。”一聽着屋內的動靜,一直守在門外的知香此時忙推門進來。
雲初看着知香,點點頭,“有什麼事發生嗎?”
知香搖搖頭,撩開簾子,向內室走來,“倒也沒什麼事,就是方纔,王爺來看過小姐。”
“今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雲初又伸了個懶腰,不以爲然。
知香當然知道雲初的話裡的深意,道,“沒有,倒是讓管家送來不少衣裳手飾,又問了小姐幾句,我見小姐睡得純熟,正想着要不要叫醒你呢,王爺就放下東西走了。”
“走就走吧,估計是忙着陪美人去了,左右我們也沒什麼話好說,再者,打擾睡覺是天大的惡事。”雲初無所謂。
小姐無所謂,知香卻是心有慼慼,一邊上前幫着雲初穿衣裳,一邊又不經意道,“對了,小姐,名華府嫡少夫人也派人來過,說是名小姐已經回府了。”
雲初聞言,偏頭,看了看天色,回了就好。
“知香。”一切收拾整齊,雲初這才輕輕拉住知香的手。
知香不明所已的看着雲初,“小姐,怎麼了?”
“這個世間上,有很多人一生碌碌,可能終其一生,也還不過是曇花一現,而有的人卻會在一日間,經歷一些他可能一輩子都未經歷過的事情,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問問自己內心深處,到底想要什麼。”雲初突然正然道。
知香聞言,面色微怔,眼底卻有一絲絲複雜的情緒閃過,圓圓的大肯睛裡面光躲閃着。
雲初只說了這般一句,隨即,又嫣然一笑,“好了,我知道,我的知香最是聰明的,放心,不管你如何決定,小姐我一定支持你。”
“……小姐,我……”
“停,別哭,等想好了再說。”
知香眼裡正蓄起的淚水立馬給退了下去。
“好了,好了,你這丫頭,我看啊,哪是你伺候小姐,分明就是小姐伺候你,盡給小姐添堵。”這時,門外奶孃端着糕點走了進來。
清甜的食物香味瞬間充斥着整個屋子。
知香本來紅紅的眼睛,反倒一下子不紅了,一見糕點就眉開眼笑的,“奶孃有準備我的嗎。”
“都給你。”奶孃正想說知香幾句,雲初忙開口。
奶孃輕瞪一眼知香,這纔看着雲初,“小姐,你不能將她給慣壞了。”
“就知香那小吃貨,頂多就是吃壞了。”雲初掩脣揶揄。
一旁正拿起一塊糕點的知香聞言,面色立馬一紅,腳一跺,“小姐,你又笑我。”
“好了,我不笑你,奶孃,我讓你辦的事情如何了?”雲初收起笑意看着奶孃。
奶孃聞言,這纔對着雲初回稟道,“小姐,放心吧,我去看過秋月那丫頭了,挺好的,本來想來見你,不過我按照小姐你的吩咐說了,讓她不必着急,她便沒急着來了。”奶孃話落,又關切的看着雲初,“小姐,我看你氣色雖好,可是眉宇間卻有些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雲初看着奶孃,眉宇輕揚的一笑,“許是這幾天煩心事太多了,畢竟,大長老還沒有抓到。”
“那小姐,你這些日子小心着些,最好是少出門。”奶孃忙道。
“哪裡能少出門,這一出門,皇后是見着了,皇上可是還沒見着呢。”雲初有些自嘲的搖頭,言語間,眸光卻是看向屋外高遠的天空,突然有些漠然的味道。
奶孃有些心疼的拍了拍雲初的手,這才拉着知香退了下去。
知香踏出房門時,還默默的看了眼雲初。
房門輕然關上,瞬間遮蔽住幾縷九天外的雲霞與花香。
雲初站在屋內,目光突然移向窗外,看着知香和奶孃回了各自的屋子,目光最後停在奶孃的屋門口。
但願……
而知香一回到屋子,便貼着房門不動,好久,深吸了一口氣,“對,聽小姐的。”
……
雲初開始倚在窗戶旁看書,享受這少有的靜謐,“看得你這般安靜的樣子,差點以爲是走錯了地方。”窗外,驀的響起一道溫柔的男子聲音。
雲初擡眸,看向窗戶處。
只見白影一閃,方纔還站在窗外的人,已經眨眼前站在了屋中央,此時,正垂眸看着她。
“第一次看到人人趨之若鶩的季神醫這般公然闖入女子閨房,我也差點以爲是花了眼。”雲初將手中的書往旁邊一放,面上浮起揶揄的笑意。
季舒軒無聲的笑了笑,又看了眼四周,然後,心虛卻又坦蕩,“這種事,我也是第一次做。”說話間,面色竟好似染一絲極淺的紅暈。
“噗嗤。”雲初忍不住出聲。
季舒軒本就是風姿潤色,眉目疏朗,心悅人目,自從相識以來,給她感覺也一直是溫煦雅緻,謙和有禮,似陽光般完美的存在,無論何事,眼底始終事帶着潤致的清和的目光,就連拿着拿着豆粉騙人當神藥也能讓人心悅誠服的人物,可此時,這微微發窘的模樣,還真是極難見得。
就像以前,韓東尚,那般……美好。
不過,任誰看到這樣的男子,也能安生下來,雲初收起笑意,自軟榻上起身,“找我有事?”
“新來了幾罈好酒,請你去嘗。”季舒軒平下心緒,倒是姿容坦蕩。
雲初的眸子卻是一亮,“這般好事,一定要。”不過,話落之後,又有幾分猶豫,當下,笑看一眼季舒軒,然後,對着暗處招手。
暗處律嚴頓時現身。
雲初靠近律嚴,以手掩脣附於他耳邊,聲音壓得極低,“那個,太子,有什麼消息沒?”
律嚴聞得身旁清甜的女子氣息,當下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看了眼一旁的季舒軒,聲音也極輕,“回小姐,太子進了宮,暫時沒有消息傳來,不過,你放心,太子肯定是安全的。”
雲初聞言,這纔對着律嚴押手,示意他退下。
律嚴有些奇怪看了眼雲初,又看了眼季舒軒,到底是退下了。
雲初眼底異常的明亮的光亮閃了閃,她當然知道景元桀是安全的,處置皇后時,景元桀明顯是和皇上早商量好的,再者……
皇上如今,皇室其餘皇子不成氣,景元浩又無心皇位,私生子,又早就死了……他已經只有景元桀這一個依靠,所以,除非他事情做到絕致,景元桀想殺皇上,否則皇上,不會對景元桀下手的。
而且,如今,景元桀一定在皇宮裡處理皇后遺留的一些後續問題,所以……
就喝個酒,不會醋的吧。
“走吧,喝酒。”雲初上前,拉着季舒軒直接就跳了窗。
季舒軒有些無奈,卻是跟着雲初,很快便悄無聲息的出了雲王府。
“哎,雲王府的防守真薄弱,你輕而易舉的進來,我這又輕而易舉的出去了。”雲初看看身後的雲王府,撇撇嘴,不知是好話還是壞話。
季舒軒帶着雲初三轉兩轉,很快便到了自己的府邸,當然,雲初也熟門熟路。
一如之前那般雅靜簡單,最外面,是給人看病的大廳,最後面,是精緻卻寬敞的小院,涼亭,長廊,還有清悠的湖水。
“季舒軒你可真是百年如一日。”雲初自大廳掃過,隨意道。
季舒軒聞言,溫和的笑,“只要無人來驅趕我,我喜歡的,何必要改。”
聞言,雲初腳步頓住,側眸看着季舒軒,“你……”
“我說醫術。”季舒軒倒有些揶揄的笑。
雲初心頭卻是一鬆,然後,咯咯笑着,“你們季家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奇葩,不愛名份權力,愛閒散。”其實是想着,爲之前在山腳下,景元桀帶着她坐馬車離開,把季舒軒丟在那裡的事說幾句的,到底,季舒軒是一個給她溫暖的存在,不過眼下看到季舒軒的笑容,心知他沒有生氣,當下,心裡也如清風過境,莫名開闊。
“馬上就要中秋了。”下人將酒拿上來時,季舒軒給雲初打開,似有幾分感慨。
雲初整個心神都被那酒罈中所散發出的清悠醇香又帶着一絲絲花香味兒酒給吸引,瞟一眼季舒軒,“是啊,你到時留下,我們一起過中秋,我給你和景元桀做月餅。”
季舒軒看着石桌對面抱着酒罈略有輕憨卻更清麗明媚的女子,只是無聲笑了笑,沒有答話。
“真的,相信我。”雲初迫不急待的抿一口酒,極度的誇獎一番後,又很認真的看着季舒軒道。
季舒軒微笑,溫潤的眸子卻看着雲初,看着不過一口酒下去,雲初便微紅如塗了胭脂的兩腮,眼底光束似流光悄然溢轉,又絕對的緩緩壓下。
好久,一直見到雲初將酒喝了半壇,是季舒軒這纔開始拿起自己身前的酒杯輕抿。
“季舒軒,喝酒若都是你這樣,就都體會不了酣暢之感了。”雲初看着季舒軒,眉宇間都洋溢着酒氣暈繞的笑意,如明亮的花,彩霞的月,一顰一笑好像不過瞬間,便明媚清絕了整個天下。
“雲初你不是想邀請我留下,參加三日後你的大婚?”季舒軒輕微側眸,笑意微微。
雲初看着季舒軒,眸光澄澈,“你會嗎?”
“雲初,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整個大晉都反對你嫁給太子,會如何?你,又會如何?”季舒軒面上一貫溫煦的笑意,終於顯得滯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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